却说那天在卷云台上,阳神剑主与太阴剑主交感,神意冥合,得以窥破混沌,锁定妖界,其人掣金丸,高举在天,搅动天下灵气翻涌。
此剑丸乃太古星髓所铸,质地极密,小小一枚便逾兆兆兆亿斤的分量,威能极盛时,可压垮六界,洞穿天星,如今为传剑人以绝大本领炼作杯口大小的弹丸,交由云天河御使,寻常拿在手中轻如瓷杯,稍加法力灌注便可重逾三山,其无止境焉,人力愈强,其质愈沉,究竟返还本来面貌,便真真是一颗太古星辰。
阳神剑主奋力谷催剑丸,此丸如混洞一般抽引昆仑灵气,忽得爆射出一道金碧虹柱,直透混沌,如跨海金桥般接入妖界。
以少阴剑意之恒长,这一道虹柱当可维系千年不坠,更兼有赤金剑丸作定海神珠,两界通道便格外稳固,不通修行的凡俗之人也可踏虹穿界,如今应当是来去自如。
然则妖界以被妖主施以禁法结界分绝内外,好比是桥头大门封死,此法甚烈,不可自行终止,倘若云天河蛮力破去封禁,便会使那妖主横遭反噬。当年琼华一战,妖界亦是元气大伤,妖主婵幽诈死偷袭,侥幸胜过琼华二十四代掌门太清真人,自己也身受重创,多年未愈,加之强行布下结界,实则已是日薄西山,勉力维系妖界运作罢了。
说来柳梦璃是梦貘一族少主,那妖主婵幽便是云天河的岳母,他这个上门姑爷,怎么好把丈母娘打伤?
这天下除却韩菱纱这位太阴剑主百无禁忌,想要在六界内来去自如,大约还有一件宝物有此本领,便是那传说中的翳影枝。翳影枝乃鬼界特产,历来鬼卒穿越六界,勾魂拿魄,皆是倚仗此物。
据妖主婵幽所说,欲取得翳影枝,便须进入鬼界,人界通往鬼界的道路不少,最简单的一处便是在鬼城酆都借道,但翳影枝藏在鬼界深处的无常殿附近,想要抵达彼处,只能走不周山天柱。相传大荒深处有不周之山,擎天立地,通幽冥之国。据体如何开启通道,却鲜有人知。
云天河得了消息,当即便要出发前往不周山,他已是思念心切,片刻不想同柳梦璃分别。而柳梦璃却叫他不必这样着忙,当务之急还是要救出身陷囹圄的慕容紫英,就处境而言,显然是这位琼华弟子更加惨痛。如今阳神剑主凭通天修为塑造虹柱,贯通两界,这通道一时不会散去,又有结界封锁,无需担心外敌趁机闯入,是以大可安心。
柳梦璃再叙别情,又是眼泪涟涟,她心中又如何舍得下云天河,而今相逢之速,叫人忽悲忽喜,情难自已。然则,柳梦璃身为妖界少主,终究要继承大统,留在妖界引领梦貘一族,如她所说,是鸟儿入笼,欲飞不能,今后恐怕相见时少别时多,一念至此,各自悲凉。
云天河是在这一天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有许多许多的遗憾,都是迫不得已。他有举世无敌的力量,有冠绝古今的剑理,却不能叫世情为他一己之愿而转移。慕容紫英是必然会回到琼华的,柳梦璃也必然回到妖界,将来的云天河或许也必然回到青鸾峰。
韩菱纱道别柳梦璃,带着云天河的神念回返昆仑,见野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而琼华门人在卷云台外不住张望。那顶上一道金碧虹柱斜指天际,跨虚定界,如应龙行空,此时节灵气涌动狂风大作,虹柱映出霞彩万条,更有一道彗星盘旋天穹彼端,光辉灿烈白昼可见,此诚仙家妙境,阳神剑主其人大能引无数修行者心境动摇,往后也是他大大扬威的日子。
“天河,你站起来。”
云天河果然听话站起来,他多数时候像个孩子,现在他很难过,“梦璃她,回了家,我应该高兴的,可是,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好少。”
韩菱纱说,“梦貘一族为了避难而逃到妖界,假如我们可以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他们大可搬回人界的。”
云天河喜笑颜开,“对哦!”
女飞贼无奈地摇摇头,“笨蛋,真好哄啊。”她自然明白,让梦貘一族搬入人界是一厢情愿,且不说人妖成见比山还高,就是那妖界灵力充沛,是梦貘一族的宝地,平白让他们迁走,恐怕是极不愿的。只是她仍旧要这样说,这样云天河就不会胡思乱想,终日恹恹。
慕容紫英身陷石牢,背后琵琶骨被铁钩穿刺,气脉受禁,此人已是琼华叛逆,负罪之身。任谁都知晓,他本不该遭此劫难,这是慕容紫英的选择,活着,和争一口气里,他永远选择后者。
那阳神剑主闹出好大动静,琼华派终于一睹此君威势。若他怪罪,凭如今的琼华派,恐怕反掌便要化作劫灰,由不得他们人人自危。派中已有异议,要早些放慕容紫英出来,好平息那位大修士的雷霆之怒。怀朔真人四处奔走,拉拢亲近同门,由他们再去劝说各自师长,陈清利害,最后联合向掌门夙瑶请命。
“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为那罪人开脱不成!正法长老,你来说,本座判决可否有差?”
正法长老起身陈言,“掌门判决并无任何错漏,慕容紫英私自出走在先,与贼人暗通曲款,更是招引妖界降临,论罪当视作叛逆论处,一律弟子长老见之皆可打杀,追回本门遗物,若非掌门宅心仁厚,留他在石牢反省,此时哪还有他的命在?”
“此言差矣!”话音未落便有不平之声。
夙瑶见那出言之人,心里一惊,“慎行长老有何异议?”
“依老夫之见,慕容紫英自幼在琼华长大,为人正直,品行端正,又是宗炼看重的传人,理应是我琼华中兴之主,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其所作所为,虽有出奇之处,但仍不违正道。况且那两位年轻修士,显然已和慕容紫英结下深厚情谊,是友非敌,更应当宽宏大量,让慕容紫英请他们来门中做客,对我琼华有益无害。”
此言既出,众门人弟子中应声不绝。
夙瑶面沉如水,斥道:“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待众人噤声,掌门回驳慎行长老,“如今那二人强占卷云台,又以妖法沟通妖界,时值十九周期临近,本门弟子当枕戈待旦,以雪前辱,又岂是奴颜婢膝之徒!慕容紫英在此危急存亡时刻通敌叛门,本座身为一派掌教,秉公执正,安能容他继续放肆?待妖界退去,本座再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看他有何话说。此事已决,尔等莫要再提。”
“夙瑶!你当真不怕那两人把我琼华道统夷灭吗!”
夙瑶冷笑道:“凡我琼华门人,有死之荣,无生之辱,倘若本座为我门招来祸端,便叫本座先死于他们剑下!”
话已至此,众长老弟子勉强顺服,各自离去,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掌门凤冠轻颤,慨然叹气:“眼见大祸临头,门内反生变故,世事变迁,叫人齿冷……满座衣冠尤胜雪,竟无一人是知音!”
当天夜里,慕容紫英在牢内用过饭菜,诸后辈弟子皆来看望,宽慰有加。至子夜,独身寂坐,忽听闻有女子轻笑,慕容紫英不觉展眉,面上依旧严肃,“韩姑娘,是你吗?”
“好啊,小紫英,现在说话这么冷漠了都,叫菱纱就好啦。”
红衣的女飞贼凭空跃出,清寂苦寒的石牢内似有鲜花乍放,她一来,再黑的夜里也明亮了。
慕容紫英如今一身修为被封,体躯受创,模样颇有几分惨痛,他倒是傲骨铮铮,端坐原地,恰似个闭关的世外老头。韩菱纱站在他身旁上下打量,啧啧作声,点评道:“啊呀,你要是再披头散发,脸上抹点黑泥,就特别像……”
“像什么?”慕容紫英心情颇佳,竟一时口快回了嘴。
“像个大乞丐咯。”韩菱纱果不其然是要损人的。
“你不该来找我的。”
“怎么?还不许人探监啊?天下之大,哪里是本姑娘去不得的?不要说是小小琼华石牢,就算是那妖界,我也是手到擒来。”
“哦,你已去过妖界?柳姑娘还好吗?”
韩菱纱颇有些着恼,“你倒是会关心别人,受了这么重的伤,你疼不疼?”
慕容紫英一身细汗出了又干,不过一天未见,形容便有些晦暗,显然是痛极了的,他倒是面不改色,“苦乐又有何妨。一时落魄罢了。”
“你这人,说话真有脾气。倔又倔得很,本事又不行。现在吃到苦头了吧?你也不想想,琼华是琼华,掌门是掌门,既然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听掌门的话?小孩子做错事都知道到外面躲风头,你怎么就不懂呢?”
慕容紫英略一摇头,“这不过是诡辩。宗门规矩如此,掌门是一派之长,有决断之权,倘若人人都自行其是,门派如何能延续下去?”
韩菱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天河有时候很像,有时候又完全不同。有时候你们一样的傻,可有时候又各自不同地聪明。在你眼里规矩大过天,而我的天河,他最讨厌规矩了。”
慕容紫英凝视眼前红衣的姑娘,冰冷的神情里也透出怅惘,“云兄弟的潇洒,是天下人不能企及的。这世上毕竟也只有一个云天河。”
“你知道他想做什么的,他想让天下人都可以和他一样。这是他很了不起的地方。”
慕容紫英慨然颔首,“学道日进而为天下先者,世人所以称英雄,修行者秉持正道,当以飞升高举为业,不过若能护佑一方,乃至让天下太平,同样是积德善举。”
“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废话,你到底怎么想的,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出去?”
慕容紫英微笑摇头。
“你就不能看在我们的面子上……你知道天河有多难过,我见你这个样子,心都要碎了。”
慕容紫英不知女儿家究竟有几副面孔,方才还眉眼弯弯的女飞贼一句话没说完就泫然欲泣了,他也是个榆木脑袋,心里登时慌乱,好在倒还端的住架子,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是铁石心肠。
韩菱纱见自己的苦肉计没有生效,一下又翻了脸,“喂!你一点儿都没感觉吗?你的心已经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