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东方一边听着部下的议论,一边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着要点。他脸上毫无表情,有点不动声色的样子说:“魏武斌你继续汇报。”
魏武斌说:“我们在对正威厂进行检查时还发现不少疑点,一是双山梨庄镇城西原建蔬菜批发市场的大棚,名为农贸市场,实质是一处地下盗版图书的批销点。入夜时分,临近鲁、皖、浙几省的书商车辆云集,纷纷提货,而大棚周围还有人夜里望哨,我们在追踪批销中心车辆时遇到反追踪,情况我已向秦局长汇报过,不再重复。二是这个正威印刷厂有着非同一般的背景,不仅市里有人,而且省里也有人,市里搞什么软环境治理,成立了治软办,凡发现行政违法违规的问题,需经治软办批准,才能进行查处,实际是搞地方保护,老百姓戏称为‘治卵办’,难怪那年查王世牛非法出版案,市公安局的副局长还通风报信,明里暗里保护着王世牛,不是沈剑军处长从中协调,此案断难彻查。这次镇派出所以查卖y嫖娼为名盯我们梢,这梨庄镇像是独立王国呢。三是省政府办公厅和陵州天狼星广告有限公司策划了一个大型画册,厚达1200页,16开本《走向世界的a省》,竟然用的是香港大中华出版有限公司的书号,请省委领导作序,书名有省政府领导题写。登载的企业、事业、机关、团体有1200家,哪里是宣传a省改革开放的形象,倒像是广告类画册,是收费约稿的产物。因为有省政府秘书长批示,所以这个厂有点有恃无恐。”说到这儿,电脑屏幕上出现《走向21世纪的a省》画册的封面。经放大显示那瘦瘦长长的封面烫金题字确是副省长吴长昆所题。再看刘鹏递来印刷残次品废页,编委会名单中竟然还有杨敢之的名字,庄洪生是编委会主任,公安厅的副厅长李树春也是编委,此外还有童副书记写的序。这些题字、序他是非常熟悉的。那时他还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他知道这是庄洪生策划的,但并不知道在中国大陆以香港书号出书是违法的。秦东方惊得一身冷汗,他认为这个话题太敏感不易在部下面前深入进行。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喝了一口人参茶,润了润干渴的嗓子,仿佛在沉思什么。
这边魏武斌还在喋喋不休地汇报:“更奇怪的是在正威厂我们还发现了一本叫《养生精华》的图书,也是由香港大中华出版公司出版的。按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规定,在中国大陆地区用香港书号出书是属于非法出版诈骗活动,那些在香港注册登记的出版社根本就没有能力印书、出书,而注册登记出版社却很容易,很多大陆去的新移民利用我国对港澳‘一国两制’的空子,在香港登记皮包出版社在大陆出卖书号,骗取钱财……”
电脑屏幕上出现《养生精华》作者是“李慧敏”。秦东方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又吃了一惊,此人正是庄洪生的老婆,现任陵州市郊区区委书记。他感到有点头昏目眩。他下意识地用眼镜布擦拭着手中的近视眼镜,理一理头脑中零乱的思绪。他打开窗户,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临窗眺望,天空y霾满天,云层很厚,看样子又要下雨,整个城区压抑在铅灰色的气候中。这出版印刷局的情形,也像这晦明的天气,有点说不清楚。难怪杨敢之有点y阳怪气的,难怪那半个小秃头彭正国主任对他不恭不敬,难怪宋瑞诚等人牢s满腹……其中大有文章,这次只是小小地触动了一点皮毛,就冒出那么多敏感的问题来。这么一张上上下下用利益关系编织起来的关系网,非我这个小小的副厅级干部能够轻举妄动的。看来这次的调查,应当把他封存起来,雪藏起来,不宜深入,也不宜扩大。他心情烦躁。于是踱到沙发前,宣布下面休息十分钟,各自方便方便。
各自方便之后,人们又陆陆续续回到了审片室。
魏武斌似乎还想补充着什么。秦东方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不再想听这些让他心惊r跳的信息,这些信息使他陷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怪圈,这怪圈是权力的陷阱,很可能会使自己含辛茹苦几十年孜孜以求的事业,说直白一点,也就是一点一滴像燕子衔泥那样垒起来的仕途金字塔轰然倒塌。即使不倒,也不可能再一寸一寸长上去。这是一种自毁前程的危险游戏,这种游戏他是不敢像赌徒那样去赌的。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责任感,去牺牲自己前程值吗?还是难得糊涂的好,于是他想到了战国时期的诗人屈原与渔夫的那场著名的辩论。屈原是一个天才的诗人、思想家,但不是杰出的政治家。政治家是懂得明哲保身,随波逐流,以保证自己的政治前途平安顺畅的。而屈原不懂,他只知道一味循着内圣外王的圣贤理想去忠实于一个根本不值得忠实的愚昧君王,结果毁了自己的政治前程,所谓理想也就如同一张画满美丽图画的废纸被撕碎了,抛弃在污水沟中。渔父是一个悟道不惑看透世事的智者,是一个深谙官场之道的隐士。屈原自命清高无邪,正道直行,却不见容工于心计,巧言令色的小人,就只能行吟泽畔,写写发牢s的诗;渔父却能放浪江湖,随心所欲,过得悠哉潇洒。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肯同流合污的固执自恋情结,只能在被流放的痛苦中选择死亡。而渔父则认为,圣人是不拘泥于具体事物的,能够与世推移,见风使舵,随机应变。既然世人皆浊,我为什么不能索性也去趟浑水摸大鱼呢;既然众人皆醉,我为什么要独自清醒,孑然独行呢,不如连酒带糟一起喝下去,何苦与众不同,故作清高,自寻烦恼呢?屈原是傻瓜,只知道天天洗澡,换干净衣服,而在浊世你又如何干净得了呢?无法干净,只有天天洗澡,最后连洗澡的条件也没有了,只好投入汨罗江一生一世去洗澡。想当遗世独立的君子,不沾染世俗的尘埃只能去死。我怎能选择死亡呢?当然这死亡不是生命的死亡,而是政治上的死亡,也就是官运走到终点,要想在这个人欲横流,丧心病狂的官场活得像个人样,我只能随波逐流。想到这里他在心中吟唱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只有用脏水来洗足,才能在云雾中攀那座心中的高山,那是权力的金字塔呀,多少人羡慕,多少人为之竞折腰,又有多少人攀援而上,享受成功的喜悦,那是一呼百应的王者风范,那是一言九鼎,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权势魔杖呀。
于是他用人参水润了润嗓子朗声宣布道:“今天的汇报就到此,我说几点意见:一、稽查队的同志非常辛苦,我们这次赴双山的调查非常成功,大家发挥了连续作战的作风,不怕苦,不怕累的顽强作战的精神,基本完成了摸清情况的任务,每人补助200元,费用从‘扫黄’经费中出;二、摸的一些情况还有待进一步调查落实,由于情况复杂,一定要保密,有的事欲速则不达,脓包要冒头了才能根治,猪养肥了才能杀。慢慢来不要着急,‘扫黄、打非、反盗版’是一项长期的、艰巨的、复杂的工作,不能逞匹夫之勇,要有长期作战的观念。三、调查涉及到省里领导的情况一定要保密,不宜扩大张扬,以免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破坏了领导人的形象,这一点一定要注意,务必小心谨慎。涉及到海南椰风出版社的事情,我们不要c之过急,你们转告常莎莎,让他们先查清他们自己内部的问题,需要我们协助的,我们绝不推辞。老宋、小魏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魏武斌对秦东方的心态d悉得非常清楚,他知道秦东方不想多事,只想息事宁人。所谓征求意见,只是形式,其实他这四点意见就是结论,而且是一言九鼎不容置疑的结论。征求意见只是一种姿态是不能当真的,于是爽快地说:“没有问题。”
宋瑞诚反问了一句:“这次调查出的这么多问题就这么算了?”
秦东方也不正面回答宋瑞诚,只是冷冷地反问:“你还想怎么样?上次黄鸣翱批示你们查文艺出版社武大山的事,又有什么结果?既然没有结果,那些劳民伤财的无用功就不要做,那是得不偿失的。”
宋瑞诚有一种难言的苦涩,他冷眼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仪表堂堂,浑身用名牌服饰包裹起来的上级,这人绝不是坏人,就是太功利,他像看透了此人的五脏六腑那样,他的四点意见:第一点是安抚;第二点是搁置;第三点为尊者讳,目的仍是明哲保身;第四点是推脱式的踢皮球。官风颓败如此,谔谔诤臣者少,默默谀臣多,屈服于权势,工巧于法术,大道难行则只有小人鹊起了。他想长叹一声,却终于将叹息咽回了肚子里,在沉默中,慢慢踱出审片室。他回忆起三年前的往事。那年,他收到陵州市“扫黄”办龚红旗批转来的一封匿名举报信。
举报信是从陵州市“扫黄”办传真过来。宋瑞诚猛一接到这份传真件还以为省委领导同志的批示件。仔细辨认那龙飞凤舞的眉批,一个字足足有指甲盖那么大,而且那信分明被放大了一倍,有八开信纸那么大,仿佛是送给那位眼力不济的老首长看的。上面批道“请鸣翱局长组织力量查处”,落款却是“龚红旗”。宋瑞诚哭笑不得。这种大首长的做派一般人是装不出来,惟有在中南海首长身边工作过的龚红旗,才能如此老滋老味地,习惯成自然地以首长下达指示的口吻向省局的分管局长下达任务。这就叫牛b烘烘。宋瑞诚知道这龚红旗外号叫龚大吹,别人这么叫他也不以为忤,还自得地说,这会吹牛也是要有水平的,没有一点水平又如何能吹得起来呢?于是他画的大公j,自钤印章为“陵州画j第一人”。水墨涂蟹自钤印章为“画蟹一绝”,自称比齐白石画的墨蟹要鲜活得多,齐老画的那一团团黑墨团样的蟹哪里是螃蟹,简直是黑蜘蛛,那是他老人家老眼昏花已分不清墨色的层次了。说这话时他的舌头不带打结,脸不变色,心不跳,绝对气定神闲,气壮山河似的大家风范。当然他也是有绝招的,画的j不是请中南海老首长题款,就是请他的恩师张伯仲先生写上几句赞语或者干脆就请陵州书画院院长张伯仲的高足张石城先生题段赞扬的长跋。所以拍卖会上的价值绝不会低,万儿八千是常事。这也是龚红旗引以自得的事。龚红旗对下级呈上来的文件、材料一概要求放大一倍,他上报市委市政府或者省局、全国“扫黄”办的材料也一律是八开大张三号大字,使人看了一目了然,首长看了眼顺睛明,免不了夸奖小龚会办事,考虑得周到。有人在背后就骂他那是“臭毛病”,他笑笑说这是老传统,大家看着方便嘛,我是一切从有利工作出发。
龚红旗批来的那封举报信,举报双山市梨庄的正威印刷厂大量盗印省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台湾女作家兰晴的言情小说上千万册,希望龚局长给予及时查处。可能龚红旗认为这临江地区非法盗印的事不属他管辖的范围,就照例上转,希望省局协调查处。黄鸣翱副局长接到龚红旗转来的举报信后,又以一笔流畅的行楷在“鸣翱”二字上画了一个圈,圈后的尾巴直拖下来,批示“举报信所举报非法盗印的情况,案情重大,请瑞诚同志商请公安配合查处,如属实应严处。”
宋瑞诚收到省、市两位“扫黄”办主任的批示,不敢怠慢。当即打电话给省公安厅文保处处长沈剑军借了一名科长,准备带着魏武斌一起驱车前往临江市再从临江去双山,因双山属地级市临江管,按程序应该这样处理。为了调“扫黄”办稽查车,还同办公室彭正国主任拍桌子发了一顿火。这车原本也就是省政府拨专款四十万买的美国道奇七座面包车。车买回来时魏武斌刚刚上手两天,就被人打小报告说是宋瑞诚牛得很呀,现在车接车送,比副局长还神气。因为副局长没有专车,是小车班将几辆小车轮留转着接送,轮到奥迪是奥迪,排到桑塔纳是桑塔纳。只有敢之局长有专车,德国原装奥迪24,由侯冠群专门侍候。这话说得宋瑞诚哭笑不得。稽查车是他和黄鸣翱局长以“扫黄”办的名义打的报告,省政府特批。黄副局长亲自挑选,只是几次外出长途查案,为了带行李方便点也就绕道家中接过几次。被风言风语一传,他就被别有用心的流言妖魔化了起来,成了领导眼中僭越用“专车”的特殊处长了。于是稽查车被杨敢之明令收回,办公室统一调配。不过杨敢之还是很亲切地拍了拍宋瑞诚的肩膀说,老宋,这道奇车,以后你随要随到,绝对保证你们办案使用。保证不了,我的车你也可以调用,我们局没有比“扫黄打非”更重要的事了。车就这样被调走了,尽管那车的挡风玻璃前c的还是省“扫黄”办的铜牌。有次集中行动这道奇车凑巧派去双山稽杨村接杨敢之的父母了,宋瑞诚只好坐进了龚红旗的车子。那是一部白色的桑塔纳。
龚红旗一边自己开着车,一边大气磅礴地说:“瑞诚兄,你这个省级机关的正处长,不如我这个市级机关正处级副局长牛吧。当年我从中南海回来,叫我到省级机关当处长,我就不干,我宁愿到区里当副书记,级别一样,待遇可不一样,你看你上下班还得骑自行车。我这一把年纪了,也不想向上爬了,只图个舒服就成。我陵州市‘扫黄’办十多个人,四台车。你倒好,还省‘扫黄’办呢,三四个人,连台车都没有。这话说得宋瑞诚脸臊臊的,一时无言以对。龚红旗得意地吹起了口哨,那口哨吹得轻松自如,旋律优美,宋瑞诚感觉是美国歌曲《铃儿响叮当》的旋律。看看这白色桑塔纳的身后长长的车队,陵州市的四辆稽查车,加上公安、工商、广电局、电台、电视台的足有七八辆车,可谓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地招摇过市。
宋瑞诚说:“你这样张张扬扬的,不法书商、音像贩子看到了车队早就跑远了。”
口哨声停止了,龚红旗眨巴着眼睛,对着宋瑞诚做了奇怪的鬼脸说,“‘扫黄打非’集中行动嘛,就是要造声势,其实我们早就派人踩好点了。到时,几个地下窝点一端保证你我战果辉煌,电视台、电台、报社记者又有文章可做,又有镜头可拍,街头的散兵游勇,就可忽略不计了,我们要打就打团伙,端窝点,破网络。”
说完他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一号车、二号车、三号车”地指挥开了,那气派仿佛是三军统帅呢。龚红旗自称他这个“扫黄”办主任是陵州八国联军总司令。宋瑞诚感觉在白色桑塔纳车中龚红旗简直像是当年攻入北京城,骑在高头大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