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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言犹未尽,一个年轻的小沙弥脚步匆匆地迈进了方丈室向大和尚秉报:“郊区区委书记李慧敏居士已到山门,说要为金莲寺修缮藏经楼捐款呢。”
智仁起身微笑着对朱伯仁等人说:“对不起诸位,我得去接待客人。这出书的事,你们具体与了悟法师商量,他是佛学博士,文笔极好,传记可由他执笔,只是这些书的费用?”
朱伯仁恭敬起身,双手合十道:“能与法师结缘,乃伯仁之三生有幸,敝社分文不取,分文不取。”说完目送大师飘然离去。
离开方丈室的大和尚智仁又回头吩咐道:“出书时间最好是九月九日为地藏王菩萨的诞生日,也是我师慧空大法师铜像破土奠基之日,印制九千九百九十九本足矣。”
朱伯仁恭敬作答:“一定,一定,请大师放心。”
李慧敏等人是踏着浓浓的山雾来到金莲寺的,这使智仁法师特别地感动。智仁疾步出方丈室,穿过长廊,发现李慧敏书记一行数人已入山门正驻足在新落成的乾隆御碑亭前,细细鉴赏碑文。慧敏书记以女性特有的细心,将自己的奥迪车远远地停在山腰的公用停车场,而不是直接开到山门前,这显示了她对佛门的尊重。她那调理十分得体的齐耳短发上甚至还蒙上了一层水雾,使焗过油的黑发挂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大约是爬上山顶的,她的手上和脸上盈现出细细的汗水。她身着合体的白衬衣,由于中年发福,浑身的赘r把衬衫撑得满满的,使得丰满的胸脯显得特别肥硕,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很是惹眼。使得智仁法师不敢正视,她的驾驶员帮她提着包,夹着外套,手中提着一只数码相机。
智仁见到神情专注的李慧敏,老远就打招呼:“李书记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说完他向李慧敏双手合十以示敬意。她招呼道:“小赵,把我那本书拿来,我要送给法师。”
小赵赶紧趋前从李书记的公文包中取出《养生精华》递上。
李慧敏接过书送到大和尚面前。
大和尚接过书翻开扉页,扉页上用娟秀的小楷写道:“智仁大德法正,慧敏。”她落的是法名“慧敏”而不是俗名“惠敏”。
“愧领愧领,慧敏书记,公务倥偬,拨冗著书立说,教人益智养生,精神可嘉,老衲佩服佩服。我将在九月份也出一书,届时一定送上,恭请李书记赐教。”智仁笑着说。
“大师少年出家,皈依佛门,身经磨难,初衷不改,苦心修持,深得奥义,住持金莲,弘法十方,禅名四方远播,中兴五莲佛国,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理应宣传,助道结缘,馈赠僧众,以彰佛法在当代,以遗佛光传后世,这是好事,善事呀。”李慧敏心领神会于是道。
客套话说得差不多了,智仁陪同父母官细细鉴赏御碑。李书记问道:“前几次来,未见有此御碑耸立在院中,这碑亭修得很气派呀。”
“李书记所言极是,我金莲寺几经战火兵燹,毁于浩劫者多,又经数代长老筹款重建。最近一次遭劫是在‘文革’中,一群红卫兵冲进山门,毁佛砸碑,此御碑亭也被烧毁,此碑被砸成三截。您仔细观看,上有修补痕迹。”
李慧敏抬头看那碑身果然有三道修复的痕迹,碑文已有残损,不禁感叹道:“可惜,可惜呀,这么精致的碑既是一件珍贵的文物,还是一件精美的艺术作品,这碑额和碑趺上的蟠龙雕刻得多精致呀。”
智仁缓缓道:“相传龙生九子,长子名霸下,好负重,为御碑之龟所从。而此御碑基座为九龙相蟠青石精雕而成,其中是有故事的。相传陵州久旱无雨,太阳湖水枯竭,田地龟裂,禾苗干枯。南巡陵州的乾隆帝命令百官到金莲寺乞雨,当晚驻方丈室曾亲书先帝《赞僧诗》和自做七绝一首,感动佛祖。佛祖召龙王四太子潜入太阳湖莲花d作法降雨。是夜大雨如注,陵州喜降甘霖。清晨乾隆帝登金莲寺塔,见得太阳湖波平如镜,烟波浩淼,已成泽国。百姓奔走相告,说真龙天子驻金莲寺,感动佛祖,佛祖召来龙王降雨。因为乾隆帝在未当皇帝时正是雍正帝的四皇子。当然这只是美丽的传说。而有一件事并非传说,是老衲亲眼所见。”
“‘文革’中红卫兵小将到金莲寺造反,拆了皇帝老儿的御碑亭,推倒了御碑,将碑砸为三截。这青石雕琢的蟠龙碑座下相传凿有一井直通莲花d下的太阳湖,原为龙王四太子去天庭的进出门径。红卫兵们想拉开碑座看个究竟。于是二十几条壮汉加上十名解放军也未拉动这碑座。十年浩劫仅存趺座。前几年在五莲镇一农户家猪圈中找到这断裂的御碑,经修复后又立在了此处。你再细看这修复的御碑亭,明黄色琉璃瓦覆顶,六角重檐是否像清代帝王的冕冠?”
李慧敏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仔细看到正面碑文,果然是乾隆帝那清秀绵软的流丽行草,书写着他的皇太爷顺治皇帝的《赞僧诗》: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黄金宝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身难。
身为大地山d主,忧国忧民事转烦;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日日闲。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未曾生时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蒙又是谁;不如不来又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悲欢离合多劳怨,何时清闲谁得知;苦解了这僧求事,从此回头不算迟。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牵无挂待安宜;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穿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皆因宿世种菩提;个个都是真罗汉,披塔如来三等衣。
金乌玉兔东变西,为人切莫弄心机;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乾坤一局棋。
离开九州汤效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黄泥。
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为何落在帝王家。
十八家来不自由,南征北讨几时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与万秋。
石碑的背面是诗的满文,左右两侧是乾隆自做七言诗,也是左边汉文,右侧满文。诗曰:花外梵音流慧日,阶前树色绕慈云。
龙潜佛山乞净水,风散莲香入丛林。
李慧敏细读诗文,感慨不已,对智仁法师道:“清代顺、康、雍、乾,礼佛四朝,尊崇三宝,政教不悖,国清海晏,百年国势强盛,民生利乐呀,这顺治帝身在帝王家,而心在伽蓝旁,释迦牟尼如来弃王宫而成正觉,人生一世功名利禄乃过眼烟云,世人却于此太执著了。我虽身在官场,观人际熙熙皆为利来,反思官场藉藉都为禄去。利禄二字是大魔障呀,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而致身败名裂,身陷囹圄也不见得呢。不如皈依佛门反倒清净。”看李慧敏那神态肃然的胖脸似呈现一脸无奈。
智仁道:“难得慧敏居士虽为一方父母,却是大慈悲心,若以出世法论,慧敏书记不妨安居官位,上报国家栽培之恩,下示民众拥戴之业,外护诸佛正法之轮,内驻大乘菩萨之智。则家园安而万民幸也。居士虽公务繁忙而不忘菩萨生摄性之书,上惠国家,下惠百姓。晚清政治家林则徐身居要职,慈悲利民,精研佛经,行人间佛教,将佛陀慈悲利人精神,恭行不辍,造福桑梓,万民拥戴,千秋永赞。修台筑坝,杜绝水患;禁除鸦片,外拒强权;日理万机,而得禅道真谛,见否悟道之人,随修去来,不被物转,可谓只要心清净,何处染尘埃。老衲赠居士一言‘功名台上坐,满目皆慈云,一钱不沾衣,只为积善缘’,不知居士以为然否?”
“法师所言极是,慧敏谨遵教诲。”
智仁双手合十称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慧敏这次造访山门,不是来叨扰法师,而是将我著书所得35万元稿酬,尽数捐给金莲寺,以奖大德铸造慧空大法师之身铜像之用。”
智仁脸上顿时显出一片喜色,再次双手合十道:“难得居士一片向佛之心,有此等父母官,是我陵州百姓之幸。金莲禅寺之幸,居士功德无量,功德无量,我慧空大法师在天之灵定要感谢居士慈悲之心的。我全寺僧众将为居士竖碑立座,专记此善举,以志永念。”
李慧敏脸上漾出一片灿烂的微笑。她在智仁大法师的陪同下边看寺内的景色,边听智仁用动情的语调介绍慧空大师当年的壮举。这壮举铸成了慧空大师一生的辉煌,作为慧空的贴身小沙弥,智仁也是随着慧空大师的步履闪亮登场的,从此奠定了他在佛教界无人可动摇的地位。虽说佛界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但六十多年前那绚丽而悲壮的一幕犹如智仁人生中一段未了的尘缘,他时不时会想起那时的一切,尤其是人入老境,面对那熟悉的藏经楼、金莲寺塔他会不知不觉地进入那血雨腥风的往事回忆之中。
他引领李慧敏书记沿慧空当年的足迹,去登金莲寺塔。
金莲寺塔是九层单檐六角砖木结构,曾经毁于日军战火,抗战胜利之后由智仁呼吁,民国政府出资和教徒捐款重建。十年浩劫再遭破坏。智仁被勒令还俗,去了僧伽农场,待他重返丛林之时,金莲寺一片残破,宝塔尚存,只存颓壁残墙,伴随着荒草枯树寒鸦,不再有往日的辉煌和壮丽。1981年智仁被僧众推举为住持,兼五莲山寺务管理委员会主任,具体负责五莲佛国的重建修缮工作。首先是建金莲寺,经过近二十年的苦心经营,政府的支持,海内外香客的慷慨捐赠,金莲寺已恢复了往日的辉煌,成了香火鼎盛、道风纯正的丛林古刹而名闻中外。这自然是与智仁的苦心经营、昼夜辛劳分不开的,同时也和他心中久有的报师恩、还夙愿的想法联合在一起。他要报的是抗战时举国闻名的护国大禅师慧空大师的再造之恩。谈起师父慧空,智仁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最后的心愿当然还是要塑一座慧空大师铜像,以纪念这位抗战中佛门的传奇式英雄。
当年,日寇侵华,陵州城破,慧空大法师收留了国军步兵二十七团工兵营长宫铭先率领的十多名伤病员后,慧空大师慷慨激昂的话语智仁至今仍然言犹在耳。
“现今国难当头,护国就是护法,我国军将士浴血奋战,护国保教,我金莲寺及方圆数百里绵延五峰二十余寺庙百名僧众,当对我国军热血男儿以兄弟待之,以证佛法,不得有误。有卖国投敌者,将以佛门叛逆视之,得而人人可诛之。”
慧空转脸问前来避难的宫铭先营长:“宫营长,你受过教育吗?”
宫营长答道:“卑职中央陆军学校工兵预科毕业,家母信佛茹素,对佛学略知一二。”
智仁大师道:“好,你随我来。”
大和尚身后手持火把的僧众慢慢散去,在监院僧的指挥下,按法师旨意,各自搀扶着宫营长带来的伤病员去浴室,沐浴更衣,疗病治伤。
宫铭先随住持慧空和智仁去了方丈室。大和尚亲自执刀剃去了宫铭先营长一头乱发,由智仁引着他去洗了澡,换上了一袭僧衣。
晚饭后,宫营长灰暗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健康的红润,换装后的宫营长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激战了几昼夜的宫铭先有了某种归家的感觉,他向慧空长老问道:“大和尚,请教你的上下?”
慧空一脸惊讶地问道:“你居然知道用‘上下’两个字问和尚?”
“卑职也是佛教家庭,耳濡目染,对佛经略知一二。”
“那真是因缘。不过既然入了佛门,就要尊佛法,虽未行剃度礼,权宜之计只得假僧真做,不要再满口卑职、卑职的。佛教提倡众生平等,无尊卑上下之分,不似官场等级森严。我法名慧空,即因慧生空,既空于生,复空于死,也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知道《心经》吗?”
宫营长没有正面回答慧空长老,而是接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背诵了下两句道:“受想行识,也复如是。”
大和尚惊叫道:“宫先生,这真是因缘了。在你来之前也有过不少散兵游勇前来求避山门,这些人都是些战场逃兵、溃兵,都被我拒绝。也许你太礼貌,没有硬闯山门;也许你官阶太高,工兵营长,官居中校是高配啊;也许你们忠勇抗敌,坚持到最后,而老朽年轻时也从过军,后来皈依佛门,故也知从军的苦乐,所以才收留你们。现在,按我法裔辈数的高低,以命法名。”
大和尚口中念念有词,掐指算道:“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我就称你智悟和尚吧。智悟和尚,我们一起看看你的部下去。”
他们边走边聊,去了各个僧房,那些病员全部被妥善安置,照顾得十分周到。宫铭先再次向慧空表示感谢。
慧空道:“佛家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万法以悲为本,一切众生为树根,诸佛菩萨为花果。抛弃了众生,就不能成无上正果。悲众生者即是我解脱,舍己乐为他人求乐,即是涅槃,智悟你会懂的。”宫铭先听了频频点头,默然不语。
大和尚对他轻声地说道:“你鞍马劳顿,征战辛苦,可以早点休息了,这几天说不准就有日本人上山,吾等还要周旋应付。”
慧空法师带着贴身小沙弥,踏着夜色去了金莲寺后院中的金莲寺宝塔。他们秉烛登上最高层,阵阵晚风吹来,浑身有了一阵凉意。晚风吹拂着大师的僧袍,伴着“叮叮当当”的风铃声,大师注目远眺,山脚下的陵州市陷于一片火海之中。他仿佛感到这吹来的阵阵凉风中夹杂着一丝丝带着血腥的硝烟味,不禁感叹道:“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国家如此,佛门安能宁静。”他想到的是这个千年古刹也难免毁于战火,而寺中藏经楼里珍藏的数万册经卷、经版也噩运难逃呀。想到这些他忧心如焚,心中烦恼,自己已是残年老朽,身家性命原不足惜;只可惜了这大好河山,满寺珍藏啊!他轻轻地叹息着。
山中起风了,满山松涛澎湃,仿佛千军万马在慧空法师的胸中奔腾。他在智仁的搀扶下小心地步下塔来,心中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是夜,智仁和他还将等待着二位神秘的客人,这客人的到来也许还可以挽救这藏经楼中的明代南北藏、清代龙藏等珍本图书,宋元明清四朝,本山高僧著述一万五千多册,宋元明清珍贵印版一万余方,以及苦行僧刺血书写的佛经八百六十七册。他已经布置可靠僧众昼夜清理装箱。不过这些典籍存放何处,才能不被倭寇掠夺,他颇费斟酌。日本人对这批中国的国宝垂涎已久,万一落入敌手,我又有何面目去见佛祖呢?又如何向长眠于九泉之下的本山高僧交代呢?想到这儿,他长叹一声。
月色皎洁,暗夜如水,山上起雾了,雾水打湿了他的僧袍,使他打了一个寒颤。他了无睡意,吩咐智仁替他焚香,然后双手合十,举香顶礼,膜拜如来佛祖。他口中念《大悲咒》,为天下苍生祈祷,为抗日战争中惨死于敌手,抗战殉国的英魂和将士超度。做完这一切,他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就着幽幽烛光提笔濡墨,奋笔疾书《自题金莲寺塔》诗二首,诗前有小序:强邻益迫,内忧法衰,外侮国弱,人天交泣,百感中来,影事前尘,一时顿现,沧海愁煮,江湖,全身血炽,五内俱伤。呜呼,国仇未报,像教垂危,髑髅将枯,虚空欲碎,掷笔三叹,喟矣长冥!
茫茫沧海正横流,衔石难填精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