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本
早上六点整,连闹钟都还来不及响,门外便有人按起门铃。
一声又一声,很有耐心地持续不停。我从棉被窝中探出头,申吟地叹了口气,将女儿奈奈的小短腿由身上抓下,无奈地爬起身来,替她盖好被子,拿起床边的眼镜戴上,跟着披上厚外套连忙赶去开门。
门外站的的妇人精神熠熠地,两眼炯炯有神,斑白的发俐落晚成髻,抿着的唇看来就是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样子。
“妈,今天这么早啊!”我打了个呵欠,从玄关让开,好让她能进到房子里来。
“奈奈呢?”良智直接走进厨房,把带来的早餐温热。
“奈奈还在睡。”我又打了个呵欠。
“去把她叫起来,睡到这么晚,太阳都出来了还不醒怎么可以。”良智把饭菜端上桌,跟着数落她的女婿我。“奈奈生活习惯这么糟,全都是你宠坏的。”
“妈,现在才六点多。”
良智是我老婆婉婉的妈,婉婉还在世的时候,良智和我们一家其实没什么来往,良智一直不喜欢我这个女婿,从小她就不喜欢我了。
两年前婉婉过世以后,良智开始千方百计地想将婉婉唯一的女儿带回她身边,我为了这个跟良智吵过许多遍。虽然一个大男人带着小孩很不方便,加上奈余又很皮,不过我始终告诉良智我可以胜任这个工作,何况如今奈奈也平安长到八岁。
“唉!”伸伸懒腰打个呵欠,我回房去把宝贝女儿摇醒。
“林奈。”用脚推了推她,但小家伙却更缩进棉被里去。
“干嘛啦……”奈奈不满地说着。
“巫婆来了喔,妳还不赶快起床!”我又推推她,当然还是用脚。
“人家要睡觉。”奈奈根本不想起来。
也是,明明我们星期假日都会睡到十点的,但只要良智妈一来,就会把原本的步调弄得一团糟。
“奈奈,快起床。”良智从厨房那里喊了一声。
棉被里的奈奈吓得坐起来,脸色苍白。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恶魔般的阿嬷。
“可怜的奈奈。”我摸摸女儿的头,把她抱到客厅,让她在榻榻米上坐下。
良智将腌酱瓜和白饭端上桌,还煮了些味噌汤。奈奈哀怨地看着我,我拧了她的苹果脸一把,拿着梳子替她把因为自然卷而凌乱纠结的头发梳好。
顺手再替她绑上辫子。
“我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怎样了?”良智正襟危坐,一股凛然气势简直就是天威不可犯。
虽然她如此专横,但我还没向她示弱过。
“我问过奈奈了,奈奈说她想跟爸爸住在一起。”我搔了搔女儿的下巴,她痒得笑出声,不小心把酱菜掉到衣服上。
良智立刻把酱菜拾到桌子上,用湿布将奈奈衣服上的痕迹擦掉。
“奈奈是婉婉的女儿,也是我唯一的孙女。把她接回家来是我唯一的心愿。你还年轻,大可续弦继续过你的生活,奈奈不适合跟你一起住,一个大男人带个小孩,怎么都不妥当。”良智如此坚持。
“但奈奈也是我唯一的女儿,妈,没有乃乃抢着养孙女的事情。或许等我哪天死了,奈奈再来拜托妳照顾。”
“你还不够资格当人家的爸爸,怎么教小孩都不会。”良智说。
我觉得自己被刺了一下,胸口闷痛,面部表情跟着僵硬,差点装不出好女婿对待岳母该有的和颜悦色。良智说话总是不留情。“妈,我有好好教她。”
饭桌上的奈奈不理会她爸和乃乃言语间的针锋相对,饭扒得满桌都是,菜也掉了一堆。
“我再问你一次。”良智又开口。
但这次我没等她说完就c嘴:“我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奈奈是婉婉留给我的,您还是打消主意吧!”
良智冷冷地看着我,有那么一时半刻,我感受得到她眼里的怒意。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她如此执意想把奈奈带离我身边,而且又一副正义凛然好象我会虐待奈奈不给她饭吃似的。
良智狠狠地拍桌站起,拎着皮包往玄关走去。我立刻跟向前,替她开门。
临走时,她回头看我一眼。“不要我跟你打官司争取奈奈的扶养权。”
我着眼回望她:“我是奈奈的爸爸,妳觉得这场官司打得赢我吗?”
“哼,是吗?”即便我这么回答,良智还是没有退缩迹象。
“我说的不对吗?”我问良智。
“下个礼拜我会再过来。”良智留下这句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送了!”我朝她背后喊着。老实讲我也不想送她。
“巫婆走了耶──”拿着碗筷的奈奈跟着探出头来,目送她阿嬷离去的身影。
“对啊!”
“好恐怖、好恐怖!”奈奈缩缩脖子,躲回房里去。
我关上门整理了一下杯盘狼藉的桌面,奈奈把饭粒吃得整桌都是,榻榻米上也掉了一堆。突然间我想起良智的话,我真的很不会教女儿吗?
“爸爸,你昨天说我们今天要去哪里玩?”奈奈很快把睡衣换下,穿好她的日常服。
“豪斯登堡。”我告诉她一个响亮的名字。
“耶──耶──耶──”小家伙快乐得在榻榻米上面跳来跳去。“豪斯登堡──豪斯登堡──”
我看着奈奈的模样。我的女儿过得很快乐啊!所以我还是决定不去理会良智的无理取闹。
连续假期头一天,原本应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托岳母良智的福,我跟奈奈一大早就被吵醒,也买到本来以为会没位置的车票。
十月未的天不知为什么又热了起来。奈奈穿著粉红色的碎花长裙,头顶着小草帽拿个小竹篮,有些无聊地站在月台边等电车。
我在旁边打开出门前自己做的便当,良智妈煮的早餐是给她宝贝孙子吃的,我没那个福气跟女儿一起分享她的爱心餐点。
电车进站了,广播响起。
“爸爸,车来了!”小家伙跳啊跳地,催促着我。
我朝她挥了挥手,要她耐心等我一会儿。
不远处一群年轻人下车,哗啦啦的台语夹杂国语令人侧目。台湾来的旅客吗?我悄悄瞄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当下的便当比较重要。
“对不起……请问一下西口要怎么走……我们想到这间饭店去……”
耳边传来破破的日文,我又抬头看了眼。那群台湾人很明显地抓了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日本人问路,欧吉桑有些窘地猛摇手,但是走也不是、留下也不是,只能频频晃动已经没什么头发的脑袋瓜子。
真是何苦为难老人家。我吃完最后一块排骨酥后,将纸餐盒扔进垃圾桶,跟着走过去看了他们的地图一眼。
“从这里走上去。”我指了个方向对他们说,“然后再住右边走大概十五分钟,就会到你们的饭店了。”
几个台湾年轻人高兴地笑了起来,连忙对我道谢。
“先生你也是台湾人吗?”他们问着我。
“我要搭车了,掰掰!”礼貌性地朝他们微笑,我也不想多说些什么。咱们又不熟,他乡遇故知这种事情弄不好,只会惹得一身麻烦。
转身要回到我亲爱女儿的怀抱里时,突然一只手紧紧地搭在我臂上。
我疑惑地回头。
是个有着满头乱发的年轻人,他削瘦的身材裹在深黑色的衣服里,带着深色墨镜的瓜子脸有些憔悴颓废。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干什么?”我扯动自己的手臂。
那个年轻人不说话。
我不悦地皱起眉头,在没经过我的同意之下,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地抓住我的手。“请你放开!”我对他说。
然后,电车缓缓地开走。
暴跳如雷的奈奈冲了过来。
“爸爸,你在干嘛啦!电车跑掉了!”她狠狠地搥我p股一拳。
“年轻人!”我想挣脱开他的桎梏,但他力道用得十分大,我这才发现他手指居然深陷入我手臂的肌r里,令我动弹不得。
“啧!”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把火升了起来,我握紧拳头,就往那个人的肩膀打去。
那名年轻人痛得松开手,跌坐在地上。
“莫名其妙……”我睨了地上的那个人一眼。
“林常满!”跌坐在脏污月台上的年轻人仰起了头,脱口而出我的台湾菜市场名。“林常满!”他喊了两次。
这让我十分吃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爸爸你讨厌啦,电车开走了!”奈奈一直搥着我的p股。
“奈奈别打了,爸爸p股会被妳揍到乌青啦!”我连忙低头喝止不知道节制力道的小家伙。
“为什么你会有女儿?”年轻人扯着嘴唇,表情极为痛苦地问着。
“我老婆生出来,所以就有女儿。”不打算理会他,我牵着奈奈的手就要离开。“今天遇到两个疯子,真是糟糕的出游日。”一个是良智,一个是这家伙。
“你这八年去哪里了?”他在地上吼着,突然间又爬起来往我这里冲。
我赶紧抱住奈奈往后头退。“你想干嘛?”
奈奈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那个哥哥哭了,你把人家打哭了!”
“爸爸不是故意的。”我对奈奈解释。
“可是他哭了。”奈奈皱着眉头。“这样不好,你乱打人!”
她的指责让我的心刺痛了一下。女儿是拿我做榜样的,我不能教坏她。
“我找了你八年!你为什么就那样消失了!”
墨镜底下,我看不清楚地的神情。他脸颊上有着泪水,就如奈奈所说,他真的哭了。我在想如果好好谈谈,也许他会放过我。
“店……店长……”其它几名随行的台湾人也被他的举动吓呆。
“这家伙有什么病啊?”我侧身问那些台湾人。“你们能帮帮忙吗?”
“实在很对不起。”同行的五名男女也急得不得了。“店长,有事情可以慢慢说,别这么激动。”但他们似乎劝不动这个年轻人。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说,情绪越来越激动。
“我不知道!”我很认真地告诉他,并且留意有没有电车在这时间停靠月台。如果有的话,不管目的地是哪里,我绝对会扛着奈奈先跳上去再说。
这人实在太诡异了。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不回来?你知道我这几年过得有多痛苦吗?”突然就在这之后,他冲过来用双手狠狠将我抱住,那力道之强劲,几乎把我胸口里的空气全挤压出来。
我咳了一声。
现在是什么情形?
车站月台突如其来的爱的告白?
电视台新型态的整人节目吗?
月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呆住,我也呆住了。
啊,奈奈被夹在里面!
我侧着头往下看,奈奈对我打了个安全的手势,她顺利地从我和这年轻人中间挪动移开。
他抱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喃喃地在我耳边不停说话。我听不清楚,只知道事情好象不对劲。
他是谁?我觉得他应该真的认识我。因为他叫了我的名字,而且还是两次。
老家的弟弟们吗?不对,阿富、阿贵不是长这个样子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魏……魏翔……”只是短短两个字,他却数度哽咽。
“嗯……”我左想右想,就是对这个名字没印象。
奈奈走到月台边,把我们的行李拉回来一点。她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希望我好好安慰这个难过得不成人样的大哥哥,不要让人家伤心。
我继续努力想,但脑海中却仍无法浮现与魏翔这两个字有关的情境或人事物。
“我应该没有老人痴呆啊!”喃喃自语着,有些热的天,莫名其妙被个台湾来的陌生人紧紧抱住。人家哭了,而我推不开他。
魏翔一直坚持他是认识我的,即便我还是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被抱得有些烦,我用打电话向家人询问做为借口,好不容易挣脱开他捆得死紧的双臂。
良智妈是在婉婉过世以后才从台湾搬来日本,为了监控孙女的行动,她选择住在距离我们家不到两公里的小公寓。
“喂喂,妈啊?”电话那头接通。
有什么事?良智冷冰冰的声音传来。
“你记不记得我在台湾的时候有个叫做魏翔的朋友?”我这么问。
谁有空去记你那些朋友的名字。良智说:我很忙,别为这种小事打扰我。跟着她很顺手地切断我的电话。
“啊!”良智这死老太婆。我瞪着被挂断的手机,跟她上辈子有结什么仇吗?还是只因为我把走了她心爱的女儿,她便决定永远看我不顺眼。
魏翔拍拍我的背,将手上的行动电话交给我。
“你大哥!”魏翔这样说。
“咦?”我讶异地接过他的手机,疑惑地对着听筒摸西摸西了声。
阿满!你这几年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大哥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他的声音没什么变,我还记得他说话时的模样,高高扬起的眉毛,表情自信。
“大哥?我一直在日本啊!”我皱起眉头。
这么久时间也没有打电话回来,以为大家都不会担心你吗?大哥的口吻震惊而愤怒。
“我忙着工作,所以也就忘了。”我假装对大哥忏悔,但其实真正原因是懒得打电话回去。
小时候我被送给良智家作养子,改姓林,和大哥不同姓,年纪大些后虽然也和旧家的人有些联络,但不知怎么总是格格不入。后来跟婉婉结婚搬到日本,索性也与他们断得些干净。我有自己的生活以后,脑袋里就只剩婉婉mǔ_zǐ 和新开的餐厅,其它的倒也不是太重要了。
大哥在电话那头不停问些有的没的,我耐心地回答他的话。
突然问他提到了魏翔。
天注定让他找到你。大哥叹了口气说:我们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你的下落了。偏偏那小子死脑筋,自从草莓写信回来说你们在日本后,他就三天两头往日本跑。如果不是他姊阻止,我看他死都会待在日本不回来,直到找到你为止。
“大哥……”我c话:“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
“那个魏翔究竟是谁?”我瞧了魏翔一眼,发觉他一直都在看着我,跟着我瞪了回去。“他是我的朋友吗?我的意思是说,我认识他吗?”
阿满……你不会吧?居然问我魏翔是谁?大哥闷闷地说。
“我对他没有半点印象。”我很老实地告诉大哥。“刚刚在路上突然被他抓住,他拉着我没让我赶上电车,我就揍了那个没礼貌的家伙一拳。可是坦白讲,我现在一头雾水,为什么他看起来好象真的认识我?”
是医生吗?是医生的关系吗大哥问着我。
“关医生什么事?”
不待我说完,魏翔抽出我手中的行动电话,走到一旁和大哥窃窃私语。但同时他眼角余光仍对着我瞧,似乎怕我趁他分心就闪得不见人影那般。
我抱起奈奈,奈奈圈着我的脖子瘪着嘴看我。“车子跑走了怎么办?豪斯登堡跑走了怎么办?”
“我们搭下班车不就成了?”我拧了拧奈奈的苹果脸。“奈奈脸变成这样真是好丑。”
“爸爸也好丑。”她张开双手,用力把我的脸往两边拉。“河童、河童,像河童的丑。”小孩子不知节制的力道差点没让我痛叫出来。
魏翔和大哥讲了好一会儿的话之后,他把手机拿到我耳边,我正抱着奈奈,也没办法分出手来接机子,于是他就拿着,让我和大哥通话。
过阵子有空,就回来台湾几天。阿爸病得很严重,记得回来见他最后一面。大哥说:还有魏翔,他是阿贵老婆的弟弟,在日本的这段时间,记得好好照顾他!
“可是我要带女儿去玩,没时间照顾他。”我说。
那就让他跟着。大哥回了我一句。
“不行。”
失踪八年才被找到的人没有拒绝的权利!大哥吼了我一声。
“我没有失踪,是搬到日本来。”
都一样。大哥声音还是很冲。谁知道转个身,你又会跑到哪里去?反正就把他当弟弟看就好了,让他黏紧一点!
大哥真的生气,我没想到仅是如此他便动怒。
“喔……好……”我不得以只好这般响应,然后大哥愤怒地挂掉了,魏翔拿回手机。
“你要去哪里?”魏翔问着我。
“带女儿去玩,”我回答他。
“我跟你一起去。”他将行动电话收进口袋里,这么告诉我。
“年轻人,我跟我女儿郊游,你这样跟着不好吧!”虽然大哥有交代,我仍是想拒绝魏翔。
“没什么不好的,我们以前也常去游乐园玩,只是你忘记了。”他脸上表情逐渐平静,刚刚的激动彷佛烟消云散了般。
“你们,”魏翔转头对同行的台湾人说道:“自己先去饭店,这几天进修课程我不参加了,修业终了后分别回台湾,不用等我。”
送走那些人后,魏翔来到我身边陪我们等电车。我继续回想记忆里哪个地方有这号人物在,但无论多用力,只是徒劳无功。
“你真的忘记我了吗?”他问着,收起强烈的情绪,换成一种无奈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