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刘夫子更加想不到的是,其实想起邀请他过年的人不是李静,而是红姑。
李静把刘夫子请回家,让家里唯一的闲人万麒招待她,自己又钻进了厨房。红姑手指受伤了,一大家子,不,两家人的饭,她不好意思让万麒家的厨娘一个人做。当然,也不排除李静想在自己家下厨、真真切切做一次主人,热热闹闹过转生第一个自由自主新年的心。
中午随便做了些饭,大家凑合着吃了。
下午忙到酉时,李静看忙得差不多了,就在红姑的劝说下,回房换了衣服。
年夜饭在大厅摆了三桌。李静、摩西、刘夫子、万麒四人一桌,红姑、孙巧嘴、春花、秋月一桌,剩下的,钱裕、钱珏,李兴、李和,万福,还有万麒的甲乙丙丁戊小厮一桌。
在红姑指挥着摆好桌椅,上好年夜饭的菜之后,李静他们这一桌先入席,李静入席之后其他人互相寒暄一番也都各自入席。
七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够那些在一起准备过年事宜的两家下人互相了解,顺便,也足够双方互换各自家主的基本情报。
依着万麒那脾气,他家的下人是绝对不能上桌的。别说上桌了,在万麒本家的话,他们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
可是,现在万麒也算人在屋檐下。而李静,就像李兴说的,“我家主人体恤下人,对我们那都是随和惯了的。”
也幸好,李静家里下人少,也都是懂得感恩之人,要不然,就她这年龄、这性情,不被下人骑在头上才怪;万家的下人,跟在万麒身边的,那自然都是百里挑一、训练有素的,不过,万麒让他们到了李家见机行事,他们看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给万家丢脸,万麒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在李家这种主人下人一家亲的氛围下,各自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年夜饭,三十六道菜,有三分之一是李静做的。知道这个消息时,万家的下人更是再难以置信、受宠若惊之余,把整颗心都放到了肚子里。
其他两桌倒还好,只是,李静他们这一桌,气氛略微有些微妙。李静之外的三个人,各不相熟。李静本着敬老的思想,自然是更多的跟刘夫子聊天儿,不想冷落了他。
可是,这样一来,就剩万麒和摩西大眼瞪小眼了。
摩西还好说一些,毕竟,中国的夏历新年,于他,并没有多少切身感触。
但是,万麒就不一样了,虽然他没有明说,李静多少也知道,他是为了陪独自一人的她才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乔戎那里的。李静又知晓万麒的脾气,跟刘夫子说话的时候,免不了一个劲儿拿眼角看他。当然,更多是希望他一起加入她跟刘夫子的对话。李静知道,万麒如果乐意的话,一定能把刘夫子红得欢欢喜喜的。
可是,今天,万少爷显然并不是热别开怀。四个人的座位,李静、摩西一边,刘夫子、万麒一边,万麒距离李静的距离,是最远的。
虽说万麒不是那种连表面的尊师重教都不遵守的纨绔,可是,毕竟从小在上位惯了,加上又是过年,让一个没什么身份的书院夫子坐在他的上位,万小爷长这么大,哪受过这种委屈?而且,他牺牲掉自己回家的时间陪李静过年(虽然动机未必全然纯良),李静不把他奉若上宾也就罢了,竟然敢无视他。跟刘夫子侃侃而谈的同时,不忘给摩西添菜的李静,到底把他放在了哪里?
这还不算,平日伺候在他身边任他差遣的万福,如今正跟李家的花匠喝得欢实。那连他家正厅都不能踏入的甲乙丙丁戊,也一个个端坐在桌前吃得满嘴流油。春花、秋月还有那个雇来的厨娘,更是肆无忌惮。这群人,哪里有半点儿规矩?
一向被众人捧在掌心的万小爷,在这个年三十,在众人谈笑热闹的饭桌前,觉得自己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从小就被作为继承人培养的万麒,到了这个年龄,自然已经练就了一身的沉稳圆滑;可是,那不代表他骨子里不骄纵,不代表他在私心上也慷慨大度。
心情不好,若是在万家,他早就发飙了。可是,在李静这里,他受了这偌大的委屈,偏偏还得忍着。
一顿年夜饭,周围的气氛越来越高,万麒的脸却在不断变换着颜色,李静亲手做得羹汤,也变得食不知味、难以下咽。万麒心中的不满逐渐的膨胀、膨胀,在他感到自己快要爆发之前,残存的理智,让他放下筷子借着n遁出了饭厅。
万麒快步往前走着,随后跟来的急速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在意,只以为是他的小厮万福总算长了眼力劲儿了。
可是,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养成规矩很难,变得懒散容易。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得了李静的发话,好不容易能够跟主人一起平起平坐还是吃着主人亲手做得年夜饭的万福,再喝上二两小酒,此时心中哪还有万麒这个别扭少爷的存在。
在万麒踏上花园的拱桥之际,身后人咳了一声道:“往左拐,再走一百步就有茅房。可是,万公子踏上拱桥,穿过花园,要很远才能走到前院茅房。”
万麒顿了,转身看向站在身后不远处单薄的身影道:“吆,奴家当是谁呢?原来是李家弟弟的漂亮娃娃呀。怎么,现在不守在李家弟弟身边,这夜黑风高的,你不怕奴家把你拆吃入腹吗?”
摩西并没有理会万麒的找茬,而是睁着大大的一双碧眼看向他道:“静心中很在乎万公子的,只不过,那位夫子,曾经有恩于她,而且,在她心中,外人和长者先于亲近的人。
她并不是刻意冷落万公子,你最喜欢的那道牡丹燕菜,是她亲手做的。还有,你面前摆着的那份清蒸鱼,是静最擅长的。为了给你做那盘鱼,红姑的手都被鱼鳞刮破了。红姑从小哺养静,如今又是两人相依为命。你应该知道她在静心中的位置。
静之所以叫刘夫子来吃年夜饭,是因为去年因为她和红姑的疏忽,让刘夫子酒醉染了风寒。红姑对此一直过意不去,所以,静才请刘夫子来过年的。
如果静知道因此让万公子不快的话,她一定会很自责的。静的脾气,万公子可能也有所了解,她自是不会发泄,不过会郁结于心。万公子也知道,那日与魏公子切磋,静的身体其实伤得不轻。再过几天,她这月的天癸又要来了,我听说女子在来天癸的时候,心情郁结落下什么的病魇的话,以后每次天癸都会病一次。
唉,真不知道静要是知道万公子因为她而不快,心中得多么郁结呀。
啊,我本来是出来小解的,好像耽误时间太长,有些忍不住了。万公子,我先走一步,外面天冷,你没事也早点儿进屋吧。”
摩西说完,捂着小腹径自跑向了百步外的茅房。
摩西回到饭厅的时候,万麒已经端坐在了他的位置,脸色虽仍是臭臭的,却在大口奋战着他面前的那份清蒸鱼。连他平时不喜吃的辣椒都吞了进去,呛得满脸通红,却还不住口。
摩西帮万麒倒了杯茶水,拍了拍李静放在桌子下的手,阻止了她的谢词。
万麒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只不过摩西几句话,起先觉得食不下咽的菜竟变成了人间美味,看着不顺眼那些小厮丫鬟也可爱了许多,在大家后来吃得差不多开始行酒令的时候,他还提议把桌子拼在一起,大家一起热闹着。
“新年好”
红姑和孙巧嘴没有参与接下来的娱乐,其中,行酒令中被整得最惨的,就是李静和摩西,两人都没参加过这种游戏,完全不知道规则。一杯杯灌下去,摩西还好些,李静不出半个时辰,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红姑本来要扶李静回房休息,摩西只让她拿了一个貂裘披风给李静盖上,并让她把炭火升得旺了些。红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是,看李静醉得睡过去了,还紧紧抓着摩西的手,脸色僵了僵,就依了摩西。
后来,大家都累了,摩西提议把桌子撤了,把房间收拾了。让众人铺开李静先前准备好的地毯,众人坐在地毯上,把瓜子、干果、酒水放在中间,摩西拿出了两幅早就准备好的扑克牌,给众人讲解了一下游戏规则,大家一起来玩。
摩西只是看着别人玩儿,时不时的动一下肩,让李静靠得舒服些。
夏天的时候,摩西还是比李静高的,可是,经过了大半年,李静发育的已经比摩西高出半寸了,因此,不管摩西多么努力的挺直了脊背,李静靠在它身上,都是不舒服的。
万麒开始还跟众人起哄一起玩,后来看到李静皱眉,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连人带披风,把李静拽到他怀里。摩西当时正在走神,没防备万麒的动作,加上李静一直握着它的手,导致它被带的差点儿跌倒。引得万麒和众人一阵哄笑。
如果说之前行酒令的时候刘夫子还能参与,如今,一群小辈在一起玩扑克,他就完全参与不进去了。李静醉过去了,钱裕作为账房兼着管家,自然就替她招待刘夫子。可是,钱珏闹着让他陪他玩儿,钱裕本身又不能饮酒,加上他说话,比刘夫子这个真正的老人还老成持重,完全不会开玩笑,死死板板没什么意思。刘夫子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起身准备回房了。
钱裕和红姑一起,把刘夫子送回了房间。红姑不放心刘夫子,在他床头守了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一晚上,还去看了几次。避险不避嫌的,刘夫子想着自己年龄大了,又没有什么非分之想;红姑这厢,着实是被去年新年第一天看到的刘夫子吓着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大意。
李静是被炮竹声惊醒的,她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了万麒、她和摩西三人,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绕着,又有人牵着她的手,尚未完全清醒的李静,一瞬间,竟以为她回到了前世母亲尚在的幼儿时代。被父亲抱在怀里,被母亲牵着小手。
好在,万麒感到李静醒来,用他那富有特色的声音开口跟李静说话了,否则,她那句“爸、妈,新年好”,可就脱口而出了。
李静放开抓着摩西的手揉了揉眼睛,跟摩西和万麒一起,到院子里看下人们放烟花炮竹。古代的烟花,并没有现代都市的灿烂,可是,看着满院的红灯笼、墙上的福字,门上的门神,柱子上的对联,李静感到了浓浓的年的感觉。
因为刚刚转醒的寒意加上吹了冷风,李静不经意打了个阿嚏,万麒赶紧着又伸开长臂把她揽在了怀里,身边的摩西,也帮李静紧了紧披风的领子。那份刚刚醒来时,因为父母尚在错觉的失落感,也被眼前人的温暖关怀填补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总得向前看,珍惜眼前,才能活下去。
李静笑了笑,眼睛看着天空,对身边的万麒和摩西道:“摩西、万麒,新年好。”
两个人回了李静一声“新年好”。
再李家准备的烟花燃放的差不多的时候,李静提议,出院子,到门前眺望一下宋州城的夜景。
爆竹声声、烟花璀璨的宋州城,并不比现代都市的夜晚冷清,甚至,注重团圆的古人,在这除夕夜,应该还会更加热闹温暖。
李静往城北的方向望了望,又往城西的方向望了望。本来心中存有的那点儿赌气之意,也随着身边人的温暖,而散开了。
人不应该太贪心,更不应该太狭隘,包容、体谅他人,才能更多感受到温暖。
看了两柱香时间的烟花,众人冻得都抽鼻子了,李静才抹了抹眼角,让大家一起回屋。
虽说古人早眠,但守岁是传统,况且多是年轻人,刚刚又被夜间的山风吹跑了困意,此刻,都没有回房睡觉的心。
李静让孙巧嘴给众人熬了一锅暖身的八宝粥,继续跟大家一起,回饭厅玩扑克。不是摩西那里传来的玩法,而是,更加能活跃气氛的斗地主。
李静前世擅长的,也就是一个连连看。不过,作为一个跟宿舍人相处的不错的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斗地主什么的,最起码规则,她还是懂的。
此游戏玩得最好的,是万麒和他家的小丙,李静自己,反倒因为运气不好和喜怒形于色,轻易就输。
不过,即使输了,气焰不输,玩得更加热闹。
众人在寅时才收拾东西散去。
补眠是不可能了,李静回房间洗漱换了套衣服,手撑着下巴眯了一会儿,在辰时把所有人都集合在前厅门前,给大家发了红包,李家的、万家的,人人都有。从钱裕手中接过一个个沉甸甸的红包发给众人时,李静心里那叫一个爽呀。
吃完早餐,李静要回李家看看。万麒和摩西跟她一起下山,两人去山下乔大夫的医馆。李静本来还有些担心摩西不愿意,让它跟着她一起,可是,摩西和万麒,齐声双双跟她说“不用担心”。
心中虽有些想不明白两人关系为什么突然拉近了,不过,对于摩西终于不再规避万麒,李静还是松了口气。
李静回到李家时,众人刚好从祠堂祭祖回来。
李静给李寂见了礼。对于李静初一回李家,李寂显然有些意外。
过年之前,李寂本来是派人送信让李静回家的,不过,李静婉言拒绝了他。李寂松了口气之余心中也有些羞愧。本来,他想过了初五,自己亲自上山看看李静,竟没想到,李静竟然肯在初一一上午就过来。
李寂站在车门前怔忪了片刻,随后出来的李让欢喜着喊了李静的名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到了李寂的书房,李静行了一个大礼,正式给李寂拜了年,李寂怔了更长的时间,才颤抖着手指从袖间拿出一个不知道是给谁预备的红包。李静看了李寂一眼,微笑着收下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话题无非是李寂问李静在书院还习惯吗?年过得怎么样?李静回答挺习惯的,年也过得很热闹。然后,李静问了李寂夫妇的身体状况。
没什么说的了,沉默了半晌,李静起身告辞。李寂也起身,似乎是在留她吃午饭和送她离开之间挣扎,李静没有让李寂为难多久,就跟他说她约好了人一起吃午饭,快来不及了。
李寂神色尴尬的把李静送到了他的书房门口,嘱咐她别迟到了。
谁家大年初一请外人吃饭,不知道是李静傻了,还是李寂呆了?
不过,他们父子,这样的相处方式已经是最好了。
李静在李寂的院门外不意外的遇到了李让。
李静在李让隆起的眉间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道:“让,新年好。”
李让眼里噙着泪水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回了李静一句“新年好。”
从二十三回到李家,李让找了李寂不止一次,让他最起码接李静回来过年。可是,得到的,却是李寂一次次的拒绝,从温声到厉色。
他一气之下想离开李家到别院,可是,秦氏却哭着让她留下。一年的时间,虽是成功把李静赶离了她的世界,可是,秦氏却衰老了许多。李让不忍心拒绝她,尽管她对李静不好,但是,她也因此痛苦着。更主要的,她是他的母亲呀。
直到面对病弱的秦氏,李让才发现,他跟李寂,是一样的。
如果秦氏开口让他不再跟李静接触,他会答应的;虽然秦氏并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是,李让却因为自己有那样的想法而自责。
幸而,李静不需要他的庇佑,否则,真正等来的,是什么呢?
把李静送出李家的一路上,李让都默默的。
门口,李静上马之际,李让叫住了她,跟她说初六去看她。李静也不知道听没听出这个“看”具体所指,只是微笑着对李让点了点头。
从李寂那里,李静已经知道了秦氏的身体状况,李让眉间的愁色,想必也是那个原因。
这种时候,李静自然不会傻到跟自己的母亲吃醋,更加不会为难李让。即使有一天李让真的因为秦氏的原因不再亲近她,她也能够承受。
亲情,是一种微妙的东西;承诺,谁当真了谁才是真正的傻瓜。
李静到乔家医馆的时候,万麒和摩西已经回去了,原因,自然是,乔戎不知道又被哪家抓去出诊了。
看着医馆门前排着的长队,李静对万麒舍弃亲舅舅到她这里过年,心中没有那么内疚了;从医的,怎么可能有时间过年?
李静回到山上的别院,被告知家里来了客人。李静问了下李兴,对方告诉她是魏家的九公子。
对于魏纪的来访,李静有些意外。比武那件事之后,魏纪面对她总是一副“对不起”的表情,不管李静在言语上还是态度上如何表达不在意,对方不但没有释怀,反而愈发摆出一张自知“罪孽深重”的脸,弄得李静都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
虽然大家在书院也打招呼,书院休假的时候,魏纪偶尔也会跟李让、万麒一起来她家玩儿,可是,魏纪一向不多话,除了偶尔与李让交流,基本上就听不到他的声音。看向李静的眼神,甚至由愧疚变成了闪躲。
李静虽然没有跟他说过不要他来,可是,见不得他那张痛苦的脸,她也自觉不自觉的对魏纪态度冷淡了些。
两人之间,也不过是同学之宜。
这样的人,大年初一来看她,李静又怎么能不讶异?
讶异归讶异,李静还是按下在李家引发的心中的y霾,扬起了一个笑脸跟魏纪打招呼:“魏公子,新年好。怎么有兴致大年初一到我家来?”
李静本想表现得如常亲切一些的,毕竟,人家可是给她拜年的第一人。可是,那句话问出去,看到魏纪支支吾吾的样子,李静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眼前的人,除了武功练得扎实、文章写得中上之外,就没有任何优点了。也不知道那种一味自责的畏缩固执的性格是从哪里习来的。
看到魏纪涨红了脸,别过眼神,李静不想尴尬,正要跟万麒问问他今天有没有见到乔戎,就听魏纪突然大声道:“李……李姑……公子,新年好。在下今日前来叨扰,是想拿家兄书信于你。”
说着,魏纪从胸口拿出一个封漆的信封,双手递向李静。
云娘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