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说过之后的习得理解,她也想再靠近一次。即使是心存先入为主的偏见,她也想看看,那个人的正直自信,到底源自何处?
这一次,李静却是既不想请教刘夫子,也不想请教李让,更加不想去朱说那里自找没趣,她想一个人学,她本就是习惯自学的人,以前,不过是因为不喜欢而静不下来,现在,需要的,也不过是如大一时那般,拿出完成老师布置任务的心态来。
只是,这一次,不是各国小说,而是古代典籍,儒家、诸子。她一直不喜欢的,但却是造就了那个朱说的典籍。
至于她为什么会这么在乎朱说?说实话,此时的李静,除了想到她在朱说面前被万麒调戏而脸红耳热,单纯想到朱说,除了欣赏,除了自惭形秽,并没有丝毫别的心思。
第二天,李静起了个大早,跑步打拳,囫囵吃过早餐之后,就钻进了厨房。
辰时末近巳时时,李静的院子,如以往书院沐休日一样,迎来了客人。
反正大家都习惯了,李静甚至没有出门招待,他们各自有自己的房间,各自有自己的娱乐。而且,李静让奶娘跟他们说了,她身体不舒服,谁也别打扰她。
午餐,李静也是自己在书房吃的。
晚餐时间,钱珏到书房叫李静,传来万麒的话,如果她再不出书房,他就把她的没有几本正经书册的书房给烧了。
李静已经写到“下”了,放下毛笔,甩了甩有些痉挛的右手,用左手牵了对她一天的辛苦不以为意的钱珏去饭厅。
因为提前没有人通知,李静进到饭厅才看到,今天她家的饭桌前,居然多了一人,还是那个废寝忘食连吃饭时间都手不释卷的朱说。
因为他是背对着门坐得,加上有李让和摩西在,其他人,万麒、魏纪、王炎也都在,李静又在脑子里想着字越写越不顺手的烦躁,直到落座,她才看到他,坐在尾座,恰巧与她正对。
这个时候,李静极其讨厌自己为什么不是近视,如果是近视的话,她直接把对方看成与他身形相似的钱裕就好了。
虽然心中有了计较,可是,看到朱说,李静眼前还是闪过了对方愤怒鄙夷的神色,耳边还是听到了对方压抑的不耐烦的声音,被身旁的摩西握住了手,李静才从怔忪中出来,给了对方一个微笑。
一顿饭,难得的“食不言”。连一向聒噪的万麒和口无遮拦的王炎,都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吃饭。
李静习惯性的给摩西夹菜,只是,自己吃得,却食不知味。她故意不把眼神看向正前方,又不想同桌的其他人看出她的别扭,进而弄得气氛尴尬,只能强迫自己挂着一个很职业的微笑,快速的解决了自己眼前的食物。
碗里的米饭空了,李静也不看身边摩西和万麒大半碗都没动,加深了笑容道:“我吃饱了,各位慢吃。”
说完,李静起身离席。
就当她是鸵鸟好了,再能够挺胸抬头的出现在朱说面前之前,她不想面对对方。
可是,这个世间最多的便是“事与愿违”。
李静快步走向书房,即使身后有脚步声,她也没有在意。可是,她回身关门的时候,门板却被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抵住了。
“前晚的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不容李静找台阶,对方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给了她一个直球。
李静还是垂死挣扎着紧紧抓住门板道:“希文兄何出此言?”
对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道:“你的事,我听李公子和莫公子说了些。你愿意找我借经书,我真的很高兴。”
这样说话的朱说,让李静觉得莫名其妙,比起这个眼神中透露着不知道是怜悯还是什么情绪的朱说,李静其实更喜欢与那个理直气壮看不起她的朱说相处。
“不知道让和摩西跟你说了什么,不过,我想希文兄不要误会比较好。我的顽劣和不学无术并不是家境造成的,是我自己一直散漫,无心向学而已。
我本来就基础太差,虽说这个年龄起了进学之心,但是,连刘夫子都对我无耐,擅自打扰希文兄,是我自不量力了。
希文兄是以科考为目的才来睢阳学舍求学的,平时跟夫子学习,跟让和其他学子交流就已经很辛苦了。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想要看佛经,真的不该耽误你的时间,要说有错,也是我该向希文兄道歉才是。”
李静说着,抬头给了朱说一个真诚的、满含歉意的微笑,只是,双眼满是氤氲,让他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朱说的表情。
鬼使神差的,朱说的手指伸向了李静的眼角。粗糙的指腹带来的微微疼痛的摩擦的触感,让李静的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她往后退了半步,躲开朱说的手,抽了抽鼻涕道:“刚才走得急了,沙子眯眼了,让希文兄见笑了。”
白皙精致的面颊,红红的小巧的鼻端,晶莹满溢的美目,强自隐忍的伤心表情,如果朱说不是饱读诗书的正人君子的话,他真的会像万麒那般无赖的说“我帮你吹吹”,然后,上前,把这样的李静一口一口拆吃入腹。
天知地知的拜师
握住门板的大手青筋突起,另一只帮李静擦拭眼角的手费力的蜷缩起来收在胸前,朱说认真的看着李静道:“不管李公子和莫公子说了什么,我与你相交,就是在与李之姝其人相交。不是李公子口中善良却又身世可怜的弟弟;也不是莫公子口中理智却又热心的恩人;而是七夕花灯会那晚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向我这样一个初识之人讲述自己十几年人生经历的李之姝自己。
你的不学无术确实如你自己所言丝毫没有谦虚,你对古人的不敬也确实让我不快,但是,这并不能抹杀你这个人,你的向学之心,你的一直以来的隐忍坚持,你的温柔善良,还有你的懦弱逃避。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进到书院是为了考取功名,我也知道你对我这种一心追求功名的态度不喜,可是,你愿意从看你一直心存抵触的佛经来与我相交,我很开心。
再多的话,现在我也说不出来,我今天到府上,就是问问你,你是不是因为我前晚的无礼愤怒,决定从此再不与我相交?”
出乎意料的告白,让李静有些反应不过来。这是什么意思?朱说的话,对她的评价,贬义词多过褒义词,可是,他的态度,他弃学一天到她家来就为跟她说这几句话的态度,显然是与那几句满是贬义词的话语不相称的。
李静该怎么理解?
朱说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深沉,以至于,李静脑子中闪过了“断袖分桃”这样的字眼,浑身一阵颤抖,李静用审视探究的目光看着朱说道:“那个,其实,我是怕你笑话才没好意思说实话的。
我已经决定练字了,九经和诸子,我也决定开始读了。
虽然基础差一些,可是,年龄和经历在这里,我想,如果我沉下心来自己慢慢练习、慢慢百~万\小!说的话,应该也会有所习得的。
在那之前,我就不打扰希文兄了。
虽然不好意思,说起来,多亏了希文兄的一怒,我才有种茅塞顿开,要沉下心来习字读书的感觉。当然,按照我以前在西席的就学经历,我这次会持续多长时间也不确定。所以,本是不想跟希文兄说空话的。”
与李静预料的不同,听了李静的话,朱说并没有紧张的抓着她的手说“那佛经呢?不用我给你讲佛经了吗?”,而是松了一口气微笑着道:“你能沉下心来读书总是一件好事,不过,一味的自学,可能偶尔会钻入死胡同,虽然我自己也是才疏学浅,不过,以后你有什么疑问想要问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李静收回审视的目光暗自吐了吐舌头,舒了口气道:“我曾经听人说过,‘二尺二的境界,不仅不能了解三尺三的境界,甚至不能了解二尺三的境界’,我不知道希文兄的境界,但是,很清楚,我跟让之间有着天壤之别。希文兄要是不嫌我鲁钝,愿意教教我练字的技巧,我就感激不尽了。至于进学,我的资质,穷尽一生,怕也踏不进孔夫子的门槛了。”
朱说伸手揉了揉李静的头失笑道:“哪有人这般妄自菲薄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你还没有开始学习,就擅自否定了自己,也太过惫懒怠惰了。”
李静摇了摇头,从朱说手中挣脱出来道:“虽然我这个弟子一定不如师,不过,看在朱夫子这样有诚意,我就拜你这个贤人为师了。朱夫子在上,请受弟子李静一拜。”
李静说完,做足了姿势要给朱说行一个拜师礼。
朱说扶起李静道:“别胡闹了,能够活用韩昌黎的《师说》,你也不是那般不学无术。刘夫子都不敢收你这个弟子,我自然更不能收。你真有心向学,我们互相学习就是了。”
李静挣开朱说道:“不想收我就直说。说什么互相学习,虽然看不到你的境界,但是,自知之明我多少还是有的。”
朱说看着被李静挣开的双手,又看着她郁郁不快的神色,心想,“果然是个姑娘,看着大方,其实当真小气得紧。”
这话,朱说自然是不敢当着李静的面说出来。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想自己对李静动的不受自己控制的心思,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向李让和摩西探问李静,再花了一天的时间在李静家里跟李让、摩西、还有万麒、魏纪等待李静,并不是想要惹她不快的。
“我是怕你将来学出去了,跟人说起年少无知时曾经拜过长山一个无名人士为师觉得羞耻。不过,你要真的执意要拜师,我收你这个弟子也就是了。只是,为了怕你将来后悔,我们就不兴师动众了,这件事,就限我们两人之间知道就好。”朱说说着,手再次欠欠的抚上李静的头发。
“切,说得好听。连戚院长都对你赞不绝口,从来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让也对你另眼相看,虽然你现在仍是籍籍无名,他日保不准你会高中状元,一鸣惊人,到时,怕是你担心人家知道你曾经收过一个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的弟子觉得脸上无光吧。”李静说着,伸手拍掉朱说在她头上作乱的手。
会不会高中状元朱说不知道,单就他自己的那点儿私心,他是真的不想让人知道他与李静之间这层师徒身份的。还有五年,李静就能恢复女子的身份,在那之前,他要进士加身才是。
李静看朱说怔在那里,想着自己刚才又一时忘形把话说过了,连忙讪讪的补充道:“那个,就算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也是我的夫子了,现在,能教教我怎么写字吗?我写了两天,手都快抽筋了,却是越写越难看。”
朱说收回心神,跟着李静走向书桌,先是看了她扔在地上的习字,后又看了看她的字帖,再瞥了眼她的毛笔和半干的墨汁道:“你初练字,笔再大一号为好,还有,你写字习惯用蛮力,力道用得还不均匀,墨汁调得再浓一些方好,不然,只会印染的到处都是,至于你的字帖,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淘来的这种印刷品的字帖,完全看不出行笔走势,你就是用它练上一百年,字也练不出来。”
“你是说,我这两天白练了吗?这字帖可是我从宋州城最大的官坊买来的呢。”朱说随意看了看就挑了一堆毛病,让李静心里颇为失落。
“启蒙识字,还是用先生亲书的比较好。官家刻坊就坑你这样有钱又无知的人。”
朱说不是存心想打击李静,可是,李静的表情态度,让他觉得不说她两句,都对不起她。
“我也没有多少钱,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已经被逐出家门了,就我离家时那点儿钱,加上佃租和商铺的租金,还要养近十口人,我只能算是在小康线上徘徊挣扎的人。无知倒是真的无知。所以,你这个不要束脩的夫子,以后就要多多指教了。”李静先前一直以为,读书人是回避提到金钱的,现在,朱说拿这事挤兑她了,她也不介意开玩笑还回去。
李静生平第一次耍赖,朱说很配合的笑了。
之后,朱说先是从李静那一堆毛笔里挑了一个勉强合适初学者的,接着,倒掉砚台里的墨汁,刷干净了砚台,拿了新的墨块研磨,一边沿着,朱说还皱着眉说“这上好的墨块,被你研成那种稀稀的还有墨渣的状态,真是糟蹋了”,李静听着朱说指责,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不满的撅起嘴,有心说“本少爷这无师自通的,研成那样已经不错了”,知道说了多半也会被进一步指责,就鼓着脸把那句话忍了下来。
如果朱说现在不是专注于手下的墨,而是稍稍分神开一眼身边的李静的话,肯定会被她那张像生气的牛蛙一样的鼓胀的脸乐得笑喷出来。
可惜了,难得李静不自觉间做出了喜剧效果,近在咫尺的人却不懂欣赏。
墨研好之后,朱说又拿了李静习字的宣纸,一面说着“练字用草纸就行,真是浪费”,一面仔仔细细的把宣纸折了起来,最小的格子,正是字的大小范围。
李静有心想说,底下垫地毡子是有格子的,可是,看着朱说认真折纸的样子,终究没有说出口。
做好这些,朱说开始润笔,先用清水把毛笔湿润,用手捋了下不规则的狼豪,把明显多出来的揪下来。接着,又用清水蘸了一遍,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不过,这一次,手上的动作轻柔了许多。似乎有意留下一些水分。润好笔之后,蘸墨,蘸了墨,也不是直接写字,而是在砚台右下角那个小槽点了两下。以前,李静从来把那个当做装模作样的多余动作。不过,朱说做得时候,她没敢说出来。
一系列前奏做好了,终于到了正题,写字,一、十、人、上、下、口、左、右、后、田。十个字,朱说居然写了近两炷香的时间。
每一个字,比慢动作表演更加慢,偏偏,起承转合,下笔到提笔之间的速度,频率,节奏,还得是有节奏的一气合成。
就这样的慢动作,配上朱说的讲解,李静都不知道是该看他的手腕,还是该看他的笔尖,或者说,看他握笔的角度的变化,眼花缭乱。
十个字写完,朱说放下笔,额头上升起一层微微的薄汗。在他旁边的李静,看着那往日也没觉得多起眼的是个最简单的字,手心、背后,鼻尖、额头,全是汗,虽说不上汗如雨下,却是当真汗颜。
她前世也就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报过书法班,那个时候她还小,加上大家用得全部都是成品的一得阁墨汁,根本不用研墨,她听那个漂亮但却严厉的女老师上了四节课,就没有再去过。
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刻意手把手的教过她,加上她因为仗着自己本就识字,总是偷懒不好好学习,连最初的握笔都不规范,更别说练字时气息和力道的控制,那绝对是乱七八糟。
她曾经跟李让开玩笑说她就像初入学的蒙童,今天,近在咫尺的看了朱说写字,李静知道了,她不是像,是真的不如那些蒙童。她一开始,就没有严谨认真的态度,有些不是基础的基础,加上一直心存抵触,她写字那根本不叫写字,说鬼画符都好听了,她的每个字,都没有灵魂。就如她这个人,没有根一样。
李静按照朱说刚才做得那样折了纸,折得不规范废了那张被要求着重新折了一张。把纸铺开,接过朱说递过来的笔,分明朱说也没有说什么,李静却感觉自己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似的。
她现在的感觉,就是一个成人做不好连小孩子都能做好的事,却又不想被人笑话,一边心里发怯,一边面子上还要强撑着佯装镇定的那种“囧”。
好像听到了李静的心声,朱说帮李静移了移烛台,往桌外的方向挪了半步道:“放松点儿,就按我刚才示范的写,你可以的。”
真可以吗?
教习练字
李静怀着否定的答案,深吸了口气,提起笔来,在空中的时间太长,一滴墨晕染在了纸上。
李静提笔要去蘸墨汁,朱说徐抬起手阻止她道:“现在笔还能用,或者说,对你来说反而更好,弃了第一个格子,从下面那个格子开始写。”
李静左手紧紧按住纸张边缘,身体拧巴着,死死盯着朱说写好的那个“一”字,脑子里想着朱说刚才运笔的动作,先往左挑一下,往上,再往下,再回来往右,只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因为李静用力过大,每一个动作不分轻重的写得太实,即使朱说什么都没说,她也知道,这个字已经废了,但是,朱说没有叫停,所以,她继续写着,往右,中间往下,过了再往上,幅度太大了,末尾,往上挑,再往下收,再往左回。
写罢,李静收笔,与其说她写了个“一”字,不如说她画了一个漫画的极其丑的滑稽的嘴。不,说是最搞笑的漫画,都抬举她了。
比她往日丝毫不按规格写得字,还要更加的惨不忍睹。那能是“字”吗?鬼画符都比它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