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跟你母亲说我们的事吗?那我要不要去见她,我没有见家长的经验,不会惹你母亲不快吧?”
“我们之间的事,我写信告诉过母亲了。本来,我还想着在科考过后带着你先去见见她。不过,如今……明日我为你画一张画像,我想,她见到你的画像,一定会喜欢的。”
“你什么时候说的?没有写我流连瓦肆勾栏的那些事吧?别让她没见面就给我负印象才好。
守孝期间,见你母亲,好像是不太吉利。我能偷偷去看看她吗?不让她认出我,就先看看她。”
“为什么要偷偷见?”
“当然是知己知彼了,这样也好讨好未来婆婆呀。人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那么,这个时代,婆婆在家中的地位,是很高的吧?万一我不招她待见,她让你休妻再娶,那可就麻烦了。”
李静越说越担心,朱说却是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道:“把你脑子里那些话本上看来的故事都剔出去。我母亲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她这些年,也受了诸多委屈,不会为难我的妻子的。况且,你那样的身份,她怕是还会战战兢兢敬着你。”
李静揉着额头,不以为然地道:“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即便我出嫁前身份再高,嫁入你家,就是你母亲的儿媳妇。况且,难道我还能仗着家世身份为难长辈不成?那不是更给了你休妻的借口吗?”
看着李静突然变成一副固执腐儒的样子,朱说知道,她又因为紧张开始钻进自己那个虚假世界了。
来日方长,他也不准备今日说服李静。
只是,难得的月明星稀的气氛,难得的两人独处赏月,却因为李静的状态,没有了半分情调浪漫。
守孝
朱说隔日跟大家一起去书院拜访了戚院长和几位先生,第三日就离开了宋州。
李静只是在自家别院的门口跟朱说挥手告别,甚至没有把他送出城门。所以,李静并不知道,朱说因为囊中羞涩,不能回乡看他母亲,而是直接去江宁赴任,没有办法把她给他母亲准备的礼物及时送给她。
朱说离开后,又过了三天,摩西也离开了。因为王炎家里的关系,明法科出身的两人,意外地,都留在了京城。不过,不是在六部任职,而是在开封府治下任职。
王炎对摩西的那点儿心思,这些年,李静就算再迟钝,也看出了些端倪。可是,摩西对王炎,最起码,从李静这里,感知不到友谊以外的情绪。甚至于,李静还觉得,它其实并不太喜欢与王炎接触。
李静已经给刘禅写了信,让他在开封府衙附近,为摩西安排一处安全静谧的住所,最好是直接买下来,随信,李静也寄去了五千两的银票。
这件事,在出发前夜,李静已经跟摩西说过了。
在长亭看着摩西在马背上瘦肖的背影渐行渐远,视野中,只留下官道两旁飘着白絮的杨树,李静擦了擦眼角,坐上万麒家的马车,返回城中。
当晚,万麒邀李静去饮酒嬉乐,这种事,李静只跟刘禅一起做过。
万麒自己,自然是因为家里生意的关系,经常出入瓦肆勾栏的,可是,他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李静。甚至于,每次知道李静去过那种地方以后,好几天看着她时,眼睛都闪着凶光。
这次万麒主动邀约,李静着实吃了一惊。
不过,几日间送走了身边朝夕相伴了几年的爱人、亲人,李静心中,确实也积攒了诸多愁绪想要发泄一下。
李静醉到八分之时,万麒挥走了画舫的歌伎,把李静拉到了琴台。
这样看似轻慢的举动,李静却也没有着恼。
调试了琴弦,李静气聚丹田,弄弦弹唱起来。
本来,她最想弹得是柳永的《雨霖铃》,可是,想到滞留京城仍在执着于科考的柳永本人,李静还是心念流转,谈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
《琵琶行》,是白居易失意时所作,以被恩客抛弃的过期名妓自比,绝不是适合为朱说、摩西前程祝行的吉利的歌。
可是,却与李静此时胸中郁积的那团气,正好相合。
李静此时心情郁闷,声音自然是低沉的。可是,她多年习武,即使是低沉的声线,也穿得很远,况那一手被朱说品评指点过的琴艺,更是非一般人所能比。而他们所在的画舫,本就是万麒包下的,宋州城花魁名伎顾燕燕的画舫。
万麒其实也是微醺,而且,再过几日,就要回到洛阳,从此与李静分别,心情自然抑郁。
可是,再多的抑郁,在早就做出了决断之后,也不能再表现出来。
所以,他没有办法在李静的家中与李静告别,只想在这种旖旎轻松的氛围中,在李静仍在为他人的离去伤怀的状态下,在李静的无知无觉之间,与她告别。
同样怅然失意的两人,并没有想到,李静的这一曲,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效应。
李静幼年时,就以“弄琴公子”名动坊间,李家为她举办的及笄礼,虽说高调,可是,隔日,就是李夫人去世,之后又是她的葬礼,因此,李静女子的身份,并没有在宋州城传开。
只是,如今,距离李夫人的葬礼尚不满七七,本该守孝的李静,却动起了管弦,与人在画舫逸乐。
李静纨绔的声名之外,又加上了不肖兼不孝。
当然,也有少数的几位有心人,欣赏了李静绝佳的琴艺歌喉,为她不是名伶而可惜。
第二天,李静还在宿醉中尚未清醒,万麒就在他的房间留下了一封短短的告别书信,带着他家的丫鬟、小厮,悄然离开。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万麒的衣物饰品,没有留下分毫。
如果不是李静开门时,房间里熏香的气味还未散去,李静甚至怀疑,这间房间,从来都没有住过人。
摩西、王炎的房间,却是尽量的保存着完整。
展开那封书信,李静反复阅读了数遍,才折好放在袖间,走到窗前,把窗扇开到最大。
万麒的好,她又岂会感知不到?
不过,五年的照拂,已经足够,他们,终究是只能陪对方一程,而不是一生的人。
李静又在山上住了三天,才下山回到李家,如今,宋州城中,李家不肖的公子,在母亲七七未满之际到画舫饮酒狎妓、弹琴逸乐的事,已经传遍了坊间。
看着换回一身孝衣的李静,守门的小厮真想用眼睛把她s杀。
就是一向疼她的红姑,也不轻不重的责备了她几句。
李静初始并没有听明白,在听懂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守孝,并不是守在家中这样简单而已。守孝期间,不仅要撤去环瑱,不谈婚嫁,更重要的,是要在言行上守孝,谈笑尚且失礼,更遑论逸乐。
分明,李静的琴音歌声,都是郁闷之声。却被扣上了一个不肖子的帽子。
好在,她是女子的身份还没有传扬开来。否则,何止是不肖这样简单,简直要被宗族浸猪笼了。
李静微微苦笑,可是,在魏谌找他饮酒之时,她仍然丝毫没有犹豫的出门了。
好在,魏谌虽然多年从军,毕竟也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一些忌讳也是懂得,并没有带李静去酒楼,而是带了酒,骑着马一起与她到郊外踏青,同行的,还有决定在归德军中担任书记官的魏纪,以及病愈的李让。
魏家兄弟骑马,李静陪李让坐马车。
之后,李寂曾经把李静叫到书房谈过一席话。对于在画舫弹琴那件事,李静态度诚恳的做了解释,当然,隐去了她与朱说之间的事。
也不是不能说,只是,李静暂时还不想说。正好,她这几年守孝,不会有人为她提亲。而她守孝期满,在其他人提亲之前,朱说就会前来,礼数做足了,即使李寂不同意,她也是要嫁过去的。
她守在这里三年,是为了回到李夫人的那一日温柔,并不是真的就把这里当成了她的家,三年过后,这里,将是与她无关的存在。
李静没有打算把自己的感情,剖开来告诉这里的任何人,除了已经之情互相心照不宣的李让之外。
李寂言谈之间,满是对李静的歉意,同时,也有隐隐的责备。
不管李家如何待她,她在母亲尸骨未寒之际饮酒狎妓,拨弄管弦,都是大大的不肖,不仅是往李家脸上抹黑,更是在自毁声名。
本来,已经有意向李家提亲的几家人,听到李静那一闹之后,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李寂就是把李静夸得再好,李静再怎么是佛祖本生、皇上御封的义女郡主,也没有人家敢要这种不肖不羁的女子做儿媳妇。
他们能不让人说破李静的女儿身分,让她彻底声名扫地,就已经是给了李寂足够的面子了。
可是,李静道歉的态度诚恳,也确实是不知道忌讳才做出了那狂放之举。李寂本就对她存着歉意心疼,如今想到女儿的终生,多半也已经没有着落,而她自己却是无知无觉,李寂看在眼里,更加多了一份心疼愧疚,责备的话语,也说得隐晦。
只是,李寂的心意,再怎么情真意切,或者怎么冷冽敷衍,都已经传达不到李静心里了。
十八年的时间,几次期待几次失落之后,李静对她这一世的父亲兄弟,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
李静在初夏时节,收到了朱说的来信。
信中说他担任了广德军的司理参军,主要负责狱治,虽然与他最初想要的工作有些出入,但他会做到在其位,谋其政的。
微微的失意,更多的是,一份属于他的踏实冷静。
朱说信中还提到了派皂隶回乡接他母亲的事,但是,字里行间,有隐隐的担忧。他母亲患有风湿,而江宁多雨,他怕母亲会水土不服。
信的最后,问了李静的状况,只是,多是一些日常的问询,没有丝毫浪漫暧昧的只言片语。更别说什么相思情爱的字眼。
落款也是干巴巴的“朱希文字”。
李静略微失望,可回信还是尽量热情的鼓励了他,随信寄上了她让红姑缝制的一双竹炭护膝。同样的,字里行间,没有任何恋人间的相思话语。
朱说的回信,是在入秋时才送达的,三个月的时间,李静彻底知道了何为“天各一方”,拜这个时代不发达的通信所赐,不过是相隔千里,分别了,却是真的音信难通。
朱说信中言明他已经渐渐习惯了狱治的工作,他的母亲也比想象中更能习惯江宁的生活,还迷上了江宁的一种特色小吃。
洋洋洒洒的最后,朱说隐晦地跟李静透露了一个消息,她母亲身边,还跟着朱家的一个本家妹妹朱婷,这些年,他不在宋州,多亏了朱婷对她母亲多方照拂。
这一封信,李静并没有多想,只是回信的时候买了些少女的胭脂首饰,让朱说代为转交给朱婷。
她不知道,她的这一举动,对朱说和朱婷之间,造成了多大的误会。
朱说的第三封信,送达时已是年关,前一封信,朱说透露他在年关有二十八天的假期,虽然没有明言,可是,言语之间,却透露出要到宋州看她的意思。
李静一入腊月,就开始精心准备,知道不能在家里接待朱说,她就把一堆的年货食材,都置办了放在别院,风风火火的忙活。
可是,到了二十八,却接到了朱说的信件。
展信就是朱说对她的致歉。接着,朱说说他的母亲谢氏,让他无论如何在新年之际去他生父的家乡苏州拜访一趟。甚至于,不惜以搬开朱家不再让他奉养来相胁于他。
他拗不过母亲,最终,留下了朱婷和谢氏在江宁,自己独赴苏州。
虽然朱说一再言明是拗不过母亲的期待,可是,李静看得出,朱说自己,也是想要去苏州看看的。毕竟,他幼时在朱家,继父朱老爷虽然并未苛待他,但那些知道他身世的兄弟宗族,却没有几人善待过他。
而他在苏州,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虽未多说,可是,曾经对李让伸出的手抱过期待的李静,多少也能感知到朱说这种寻找羁绊的心态。
第四封信与第三封隔了紧紧五天,是在年初三送达的。
这封信异常的简短,对于他在苏州的际遇,朱说并没有多言,只在信得末尾言及,在春假结束之前,他回到宋州看她。
可是,李静却是已经答应了刘禅,初六随他进京。
刘禅撇下家人到跟摩西一起,到宋州陪她过春节,本就是仗着答应了刘皇后,春节过后携她进京到宫中拜望她的。
虽然是刘禅的自作主张,可是,新年之际,多一个挚友陪在身边,李静在李家受到的那种微妙的冷落,也能驱散一些。
初六这天,李静等到近午,都没有等来朱说,只得留下一封书信让钱裕转交给朱说,并嘱咐钱裕好好招待朱说,随着摩西和刘禅进了京。
朱说是在初六未时时分到达宋州的。
他要是快马加鞭,天黑前,也能在京城门外赶上李静。
可是,连日赶路,身心俱疲、人马皆累的他,却已经没有力气再追赶李静。
而且,即便赶上了,他又能如何呢?
在李静京城的那些朋友面前,他要如何跟她诉说他在范家受到的自小到大,比在朱家遭受的十倍更胜的难堪尴尬呢。
钱裕本着李静的吩咐,执意挽留了朱说,让钱珏为朱说准备了沐浴的水和换洗衣物,在朱说沐浴过后,他让买来的厨子(李静搬回李家之后,红姑跟着搬了回去,钱家父子、李兴父子却是留在了别院,别的方面,即使洒扫他们都能做,唯独做饭,四个人都无能,钱裕就问过李静,买了一个厨子回来)为朱说热了李静提前做好的迎接朱说的菜食,也没多说什么,掀开酒坛,拿着陶碗,为朱说举办了一个稍显寒酸的接风宴。
只是,钱裕不能饮酒,两斤的酒,几乎全进了朱说的肚子。
钱裕费力的搀着朱说回房,收拾了他吐出的秽物之后,又为他换衣服净了净面,从来没有做过近身侍候的他,自然算不上周到体贴,却也是给足了朱说礼遇。
即使有些迂腐,毕竟是成过亲的,钱裕也看得出,李静对朱说的心意。
如果李静选得是万麒或者魏纪,甚至是皇亲国戚的刘禅,钱裕都不会这么诚心侍候。
可是,对见面不多的朱说,钱裕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激赏倾慕,虽然对方年龄还比他小上几岁,可是,钱裕却在朱说身上看到了他渴望的古代贤士的风骨。
钱裕,对朱说,是真的心悦诚服的。
即使日后跟着李静随嫁到朱说家里,屈居人下,他也觉得可以承受。
由于钱裕的盛情挽留,朱说在别院又住了三天才离开。
这三天,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待在李静的书房。看李静收集的那些琴谱,播弄李静放在琴台上的那把琴。
朱说离开的时候,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最起码,表面来看,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温润。
秦广归来
李静这次进京,住在了摩西在开封府衙附近的两进小院,而没有住到刘禅家里。
她本想进宫见过刘皇后之后,当天就返回宋州。可是,却被留到了傍晚才离开皇宫。
第二天,李静起了个大早,可是,晏家递拜帖的小厮,却比她起得更早。
虽说时隔一年,可是,李静也并不是特别想见晏殊。她正想着如何婉言拒绝,却被告知是晏夫人邀请她一起到相国寺听道源大师开坛讲经。
接她的马车都准备好了,李静不去,显得太不懂事了。
李静确定了晏殊也去之后,拉着摩西和住在隔壁的王炎,一起上了晏府的马车。
李静是真的有心从头到尾听完的,可是,实在是受不了那种拥挤的场面,和各种脂粉味、汗味还有佛家燃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的气味,终究还是忍不住,悄悄拉了摩西出来。
而王炎,在山下就被他的母亲抓取膝前尽孝,即使眼睛一直追着摩西和李静离开,人却只能乖乖坐在他母亲和他父亲府上那一众女眷之间。
出了讲经堂,李静深深的吸了口新鲜空气,换气的时候卡了一下,甚至呛咳出声。
摩西一边踮脚帮李静顺背,一边道:“你的嗅觉,好像比以前更敏感了。”
李静收住咳嗽,又干呕了两下,眼角挂着泪珠,示意摩西停下手上动作道:“没办法,一年远离万麒的熏染,乍然混在那一堆香粉中间,只能庆幸今天没来得及吃早餐,否则,肯定会在佛堂失礼的吐出来的。”
摩西听了李静调侃的话,却没有笑出来,而是整了颜色,又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万麒,还好吗?”
李静看左右无人,舒展了下筋骨,往前走着道:“去年送走你们的第二天,万麒就离开了。还是在我宿醉未醒之际走的。走的时候,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年间,也没来过一封信。
不过,刚入腊月的时候,我倒是收到了些年货还有一些零碎的日用品、几套衣服。
只是,万家送来东西的人,说他们只是负责送东西,并没有被交代传话。连句新年的问候都没有。
就连我写了信让万家的人带给万麒,也没有回音。
想必,他这一年,该是很忙吧。”
李静说完,叹息了一声,唇角挂上一个无奈而寂寥的微笑。
久久,摩西才突兀地道:“去年腊月,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