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再自夸了。”
里头那人懒洋洋的笑了一声,却没有起身过来。
我觉得脸上发烧,这两个人这么大方倒显得我们十足的小家子气了。可是当街欢好毕竟不是当街唱歌那种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做的事情,让人怎么也不能对之视如平常。
那披着头发的人微微俯下身来,仔细看了辉月两眼,啧啧称赞,又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
口气油滑,我皱下眉头。
还小公子?
辉月年纪一把,就是一张脸出奇的嫩滑。你若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怕不把舌头咬下来。
辉月倒不怕生,两眼在他身上转了转。
“不理人啊?”那人一笑,眉眼灵动,相貌也极俊美:“我叫慕原,两位公子叫什么名字?”
我冷冷看他一眼不搭理,辉月忽然张口说一句:“飞飞。”
那人笑得欢畅:“原来小公子叫飞飞?你们从哪里来,要上哪里去?”
辉月只会这么两个字,说了之后就紧紧闭上口。那个人居然也不气馁,坐在我们旁边,一个人说得十分起劲:“这条路是很荒,虽然是去纪城的必经之道,但是这些年从北边来的人不多,道儿上也乱。你们要去纪城的么?现在城里可不太平。”
我们都不说话,他自己接着说:“赶巧了下起大雨,聚在一起避雨也算有缘。两位不爱说话?飞飞,我变个戏法儿给你看。”
他喊的是我名字,却是对着辉月说的话,真让人啼笑皆非。
辉月睁大眼看他。那个自称叫慕原的家伙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口中念念有辞,忽然那虚无的圈中似有波浪荡漾,看过去的景物都摇幢起来,我心头一动,生怕他有什么诡计,抱着辉月的手紧了一紧。碎银鞭就绕在臂上,双盈剑在我的掌心,外面是看不到。
波动的景物渐渐平缓,却象是凭空拉了一块电影的幕布,上面显现的事物鲜活分明。
辉月果然极好奇,睁大了眼睛看。
慕原洋洋得意,指着上面一座城门道:“这就是纪城了。灵界最靠北的大城。现在的城主叫贺岭,是个使咒法儿的好手儿。”
圈中的景物一变,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极是热闹。辉月看得入神,伸手想去触摸。慕原急忙一拦:“摸不得。”
我看着他十足诡道,总是放心不下。
“你们这样赶路,是要去什么地方啊?”辉月看着那象电影似的东西,叫慕原的那人问我。
我绷着脸说:“去上界。”
他哦了一声:“那可是万里迢迢。再说现在一路上都不太平。灵界算得上很好了,到妖界的地盘上,你这位同伴相貌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章
我倒不好再不搭理他,说:“不错。”
辉月看那上面人来人去极是开心,回手扯着我的衣襟,口中叫着:“飞飞,飞飞。”
我答应着,轻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抚。慕原咳嗽了一声说:“原来你才叫飞飞。”
我觉得这人虽然行止放荡不羁,但却不象坏人,嗯了一声:“是。”
他咂咂嘴,倒没再说什么。身后那一直不作声的人忽然喊了一声:“飞天?”
绝对想不到这样的地方还可以碰到相识,我一下子回过头来。那个一直待在屋角的人站起身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我第一眼先看到他下半张脸,鹰勾鼻拉下的一抹阴影。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那个鼻子我实在是印象深刻。
居然是羽族人。
他站定了看看我,然后大步走了过来,前襟还散着,裤子松松的拎着甚至没有系起来!
“怎么你的……”他注视着我的头发:“你……”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似的,劈头便问:“孔雀呢?没和你在一起?”
我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是从那之后,第一次听到人提起行云。
我的眼睛泄露了我的心事,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咬着牙说:“他……可是……”
我闷闷的垂下了头。
慕愿有些急切的声音喊:“哎哎,成子,别这样子!”
辉月不安的靠紧了我,大概我沉郁的情绪也感染到了他。
慕原拦着那个浑身散发暴怒悲伤情绪的成子,我慢慢松开辉月站起身来。
“为什么?你没好好保护他?”问的声音象是雷霆大作,辉月胆怯的扯我的衣角。
“这么快就另结新欢了?”他声音里的怒气更炽:“当初倒看不出你这样浮浪无行!”
要不是那个叫慕原的死死抱着,他一定早拔刀冲我砍了下来。
我无话可说。
我自己也觉得我不该活着。
辉月抱住我的胳膊,身体在轻轻颤抖。
只是……有责任。
我有必须承担的责任。
“喂喂,有话好说别冲动……一定有误会啊!”慕原扯着嗓子跟成子较劲:“你别这么凶!他带的那个美人不对劲,象是得了失心症的,一定有原因啊!”
外头惊雷一闪,辉月吓得啊一声叫了起来,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不撒手。
成子粗喘着,两眼暴睁看着我,但是身上那股阴鸷的狠劲儿慢慢下去了,看了看辉月,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手指着我:“你的头发……”
外面雷电大作,大雨哗哗地打在屋瓦上。
我沉默着。
慕原打着圆场,拉着成子坐下。
辉月一直紧抱着我不松开。
我一直没有解释,慕原与成子也并没有追问。
只是慕原问我要去哪里的时候,我重复了一次,去上界。
成子一直不吭声,慕原的话也不多,辉月极不安,不知是怕雷还是被屋里凝重的气氛吓到,两眼如受惊小鹿,水气蒙蒙的不停眨动。
“灵界这里我可以送你一程。”慕原温和地说,那种油腔滑调完全收了起来:“怎么说这里我也算是地头蛇,那些大大小小头子,还有几个老家伙,总得卖我点面子。”
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个布包,里面居然是块点心,笑着招呼辉月:“肚子饿不饿?给你点心吃。”
辉月看看我,又看看慕原,把那块点心接了过来,慢慢的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闭上嘴轻轻嚼咽。
我有些心痛的摸摸他的头发。
突然逝去的行云,还有现在这个一点不似辉月的辉月。
一直在沉默的成子突然说道:“我叫成鸿。”
我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告诉他们辉月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辉月,应该是知道的,但是我想他们一定也不能相信这是辉月。我又要怎么告诉他们,辉月是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根本说不出口。
一行二人变成了四人。
雨停之后上路,到了纪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慕原果然如他所说是识途老马,张罗住处晚饭头头是道。辉月开心的扑向热食的表情,让我觉得歉疚。虽然没有让他饿着,可我对他的照顾也绝没有这样好过。
慕原还给备了热水,说是下午多少受了潮寒气,热热的泡一泡水会好些。辉月还是老习惯,一见到大桶的水,就立刻扯着我不放手。
把辉月抱起来放进盛满了热水的大木桶里,舀起热水淋在他身上。辉月机伶伶的打个哆嗦。停下手来试试水温,的确不至于烫到,再接着舀水替他沐浴。
热气升腾如雾,辉月伏在桶沿上,背脊雪白光洁,却比前两天又见瘦了些。
替他净了身,拿大布巾裹了他抱出来,抹净水,替他再套上中衣。
辉月手软软的攀在我肩上,身子向下沉坠,轻轻呢喃:“飞飞。”
我嗯了一声,想着他大约是累狠了,渴睡。
辉月的臂勾住我的脖子向后仰,我一个不防,和他一起跌在了榻上。
“飞飞,”辉月双手捧起我的脸,唇轻轻在我的唇上碰了一下,细滑的舌头伸了出来在我的唇角轻轻一舔,骇得我猛力一把推开了他,两步跳下了榻来。
辉月愣愣地斜在榻上看我,似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水盈盈的眼底有些蕴泪的样子,象是被我的态度伤害。
看着那么天真的一双大眼,我倒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辉月乖,快点睡……”说着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安慰的话。明明这些话对着小空的时候就说得顺溜……可是辉月这个无论是看长相看身材都不象儿童的超龄儿童,还是让我说得磕磕巴巴别别扭扭。
他拉着我的领子,手指因为用力都有些泛白,我想把他拉开又怕扯疼他,而他那副表情好象是我在欺负他一样,眼圈红红的,只差没有哭起来。
“辉月……快点睡吧……”本来这些天我都是抱着他入睡,可是今天这种情况,怎么看怎么诡异。
“你睡吧……”拜托,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了,明明做着象狼的动作却是绵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诡异……我正想着今晚睡地板的可行性,辉月用力扯着我的脖子,嘴唇又贴了上来。
感觉到嘴唇上突如其来的软热,我条件反s的推了一把。辉月啊的叫了一声跌倒在榻上,头碰到了床栏,咚的一声响。
响的好大声……
辉月捂着后脑勺坐起身来,嘴唇扁扁的,定定看着我。
不大妙……
果然……
“呜……啊啊……飞飞……”辉月放声大哭。
夜深人静声音传得特别远,房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一脸紧张之色的慕原闯了进来,一手持剑左看右看,好象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刺客一样。
看了一圈,没什么异样,只有我尴尬的坐在床沿辉月一面哭一面死死扯着我的袖子不放。
慕愿的表情有点郁闷:“他哭什么?”
我嗯了一声。
让我怎么说?难道说是因为我不给他亲……然后他撞到头……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慕原和成鸿的错吧。
如果不是他们……辉月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肯定不会现在想要做这样的事。
考虑了一下,省略地说:“他碰到头了。”
这话绝对是实话实说的。
慕原有些受不了的表情:“那你哄哄他让他别哭了,再哭把人都吵起来。”
他关门走了,辉月哭的声音小了点儿,一边哭一边拿眼睛瞄我。
我想他其实不是撞得太疼,大概还是吓坏了。
可我也……觉得自己有些惊吓过度需要人安慰。
说来说去这个罪恶根源还是在慕原和成鸿的身上!
要不是他们在……辉月现在这种天真程度根本不会想出怎么做暧昧举动。
“好吧……不哭……”被s扰了的我还得安慰这个s扰我的罪犯,抱着他慢慢揉那块被撞到地方,好象有些肿,大概是挺疼的吧。
辉月无比委屈,哭得抽抽噎噎。好在这么一来他倒把刚才一心要做的事情忘记了,哭着哭着就哭累了,终于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紧闭着,手里捏着我的袖子,身子还时不时因为倒气儿而抽搐一下。
我长长松一口气,靠着床边躺了下来。
真不容易。
突然有点理解,当家里的孩子到了青春期,有萌芽的冲动与好奇的时候,家长该是多头疼。
这天晚上没有做那个一直摆脱不了的梦。行云的血一次又一次淹没着我的那个恶梦。
我想这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
第章
慕原找了一辆马车,一来避免风吹日晒让辉月多吃苦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起见。
毕竟他的相貌不够安全。
辉月却是十足不乐意。我把他抱上车,放下车帘子的时候,他一手死死揪着我不放,一脸要被遗弃的表情。
想不着痕迹的把他的手拉开,根本办不到。用力小了他不理会,用力大了,才掰开他两个手指头,眼睛里马上开始蕴泪。
在车边僵持不下,成鸿已经不耐烦至极,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到底是走不走?”
慕愿看看辉月又看看我,忍着笑说:“算了,你也坐车吧。反正你这一头白发也是够引人注目的,我来赶车,让成子骑马好了。”
辉月露出开心的笑颜,搂着我的胳臂头靠过来。朝阳映他脸上,两点未干的泪珠熠熠生光,一张脸如出水芙蓉一般,连慕原都看呆了眼,咂咂嘴说:“真不知道你哪里弄来这么个大美人。赶紧藏好,不然真会被人抢了去的。”
车帘一闪放了下来,慕原打个响鞭,车子缓缓的向前驶去。
辉月闲着坐在车里,我不许他掀开帘子向外看。他就和我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拉我一大丛头发开始乱扯,辫着乱七八糟的辫子。
接着转移注意力,把我的手指当成了新玩具,捏捏,掐掐,扭扭,弯弯,最后还放到嘴里咬咬。咬得挺痒的。我一边诱哄一边想把手抽回来,他衔我的食指用力,痒变成了疼。我叹口气。算了,由他去。
婴儿到了五六个月还要倒口水磨牙床,捉到什么咬什么呢……
我这就……
权当自己是在哄一个超大型号的婴儿好了。
说起来当时带小空都没这么费劲,彼时还沾沾自喜,觉得不用喂奶哄孩子洗n布就白捡这么大一儿子,难道现在就是眼前报还得快?刚偷乐过没多久马上就开始从头来?
搓揉了一会儿,辉月的头发也揉散开了,披了一身。我看他动不动就压到自己的头疼得直皱眉,摸出一把小梳子来替他梳头。
辉月乖乖坐着不动任我摆布。梳顺了,拿发带给他系好。
辉月顺势回过头来一笑,我也回了一笑。
笑意只显现到一半,下一半就僵住了。
辉月微笑着凑过来,在我唇上轻轻啵了一下。
好吧好吧……只是友情接吻。
婴儿有时候也是很喜欢亲人的……
我如此这般自我安慰……只不过这个婴儿的个头儿大了点儿相貌太美了一点儿……但他就心智而言还是不折不扣的儿童嘛……
这样说服自己,然后把他抱着放在腿上,拔下根头发替他通耳朵。
悉悉簌簌的头发丝儿搅得辉月怕痒地笑个不停,叽叽咯咯的象银铃般脆,外面慕原提高了声音说:“玩什么呢?”
我接口说:“替他掏耳朵儿。”
慕原在外头哧的一声笑:“你倒贤惠。”
我不理他,翻过辉月继续替他通另一只。
辉月的耳朵象白玉雕出来的贝壳一样精致漂亮,晶莹得有些半透明。
真是……他怎么就这么会长啊……
第章
路途算不得太无聊。到了人少的地方,慕原也会把车帘撩起来。这里已经到了灵界的中心地带,竟然满山满谷都是紫色的花,开得那样繁茂,把绿色的叶子全都遮住,粉嫩的浅紫深紫一直蔓延到天边去。
风中送来淡淡的花香,辉月的样子象是极其开心,扒著车壁上小小的窗子向外看,脸上有明媚无邪的笑容。慕原甩著鞭子,马儿跑得轻快,踏在软软的草上,连蹄声也听不到。
成鸿虽然没有再对我恶语相向,可是也绝不跟我接近。
我想到行云说的,羽族人对伴侣极忠贞的话。
心里紧紧的揪痛。
天很蓝,马车摇摇晃晃的向前驶。
行云,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快乐吗?
辉月轻轻的转回头来看我,眼里有迷蒙有晶光。我心停跳了一下子,一瞬间以为以前的辉月回来了。可是他嘴唇动了动,还是说:“飞飞。”
有些不大提得起精神来的样子。
我打起精神坐直身体:“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他伏下身趴在我的腿上:“飞飞。
一双眼睛定定看著我,那种温柔平和的神色让我真的以为,他可以想起来。
伸手轻轻摸摸他的头发。
他偏过头含住了我的手指,舌尖在我的指腹上轻轻划动,有些痒。
觉得有些失落,又有些轻松。
他还是想不起。
“饿了?”
我取出点心来给他,他看了看,却没有见异思迁,还是含著我的手指不放。
大概……婴儿会对用得比较固定的奶嘴有感情吧……
我这样安慰自己。
舔就舔吧,不咬就好。
只要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把我的手指权充奶嘴使用,也没有关系。
吮了又吮,不知道是生厌了还是猎奇心,他换了另一根手指头。
还好我的卫生习惯好。
不然他这样子回来一定闹肚子。
车子晃晃的走得平稳,成鸿慢慢的放慢的速度,与马车并辔而行,俯过头来和慕原说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我也不是很感兴趣。人家情侣聊私话我听什么壁角?
可是耳力太好没办法。
成鸿说:“我想起那个人是谁了。”
慕原则回答:“等你想起来天都黑了。那样的相貌翻过了天去能有几个?”
成鸿搔头:“可是他怎么变成这样?我记得小时候见过他一次……”
慕原没有再说话。
斜挂著的车帘被一晃一晃的颠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
然后我听到了接吻的声音。
目光慢慢的斜移开,看著窗外的阳光与开满紫花的山野。
道的两旁有稀疏的树木,阳光被切割的斑驳破碎,一片片明亮的光斑闪闪晃晃的。光柱中没有那飞尘万点的空茫。
灵界美得象是小时候看到过的童话世界,或者是仙境。
忽然觉得这半天辉月安静得出奇。
低头一看他已经睡著了。唇边还有未干的水痕,想来是刚才吃手指头流下来的。
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掏出汗巾来替他抹了。
他无意识的动了两下在我腿上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嘴里还喃喃的念了一句:“飞……飞……”
手的动作慢慢停下来。窗外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美丽如昔的一张脸。
可是里面呢?
慕原他们认出辉月的身份了。
以后,别的人也会知道。
可是辉月已经不是从前的辉月了。他不再聪慧,不再沉静,不再理智……不再是那样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
他已经不再是辉月殿下。
他只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永无可能再长大,再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