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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接掌银州以来,忙着扩军定民,制户藉定赋税,划定行政区划,勒肃军纪、遣任官吏,表面上看他只是走走看看,随便说说,其实各种安排处置、协调决定、任命会见的事宜十分繁忙。所以一直还没顾上与党项七氏,横山诸羌,周围吐蕃,回纥和汉人部落、山寨的头人首领们见个面。
而这个面是必须要见的,光从礼仪上来说,各部落山寨的族酋首脑也不能连自己追随的老大的面都不见,杨浩也需要亲自接见一下这个首领,了解一下他们的需求,联络一下彼此的感情,有许多需要他们支持、配合、服从的东西,都需要和这些首领们做一个面对面的接触,往更深层次上说,这也是杨浩宣示统治主权的政治需要。
所以需要他马上着手办理的许多大事刚一有了眉目,这件事便立即提上了日程。这些事比行军打仗还要劳神费力,拟定邀请名单、排列先后位次、敲定大会章程,诸般细节不一而足,一不小心就会出现疏漏,一旦出现疏漏,就可能在本来就关系微妙的诸部族间,诸部族和银州之间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细致的事情杨浩手下官员之中还真没几个人能够胜任,原唐国吏部尚书徐铉明明是个善于治理政治、调配人才的宰相之才,却长期被李煜当成了外交大使,对这种事情长期锤炼之下倒是驾轻就熟,所以这件事便交给了他去办,杨浩与徐铉厮磨了一个下午,敲定了一些细节,这才起身回到杨府。
这杨府未必比杨浩在芦州所建的知府衙门宽深,不过芦州府邸是依山而建,鳞次叠高,顺应自然韵味,而这原银州防御使府却是正规的五进院落,中规中矩。
走到后宅,忽然听到一阵悠扬动听的箫声,如同天籁一般,杨浩不由心神一畅,因为思索诸多琐事引起的头痛也轻快了许多。他抬头看了一眼,见那箫声来自吴娃儿所住的院落,便会心地一笑,这位清吟小筑主人,是他四位爱妻之中第一才女,平素小周后往来,不管谈起诗词、琴棋、服饰、梳妆、美食,亦或佛道两教经典,都能对答如流的,也只有娃儿一人,这些学问虽说对国家大事没甚么助益,可是要想样样精通,所下的功夫却丝毫不逊于一位博学鸿儒十年苦读了。
杨浩本想去逗弄一下自己那个日见可爱的娇娇爱女,听到这箫声,便半途转了道,沿着曲苑回廊向娃儿的住处走去。
娃儿院中有一方曲池,池上有小桥木亭,池中有怪石嶙峋,池边还有几株冬夏树木。此刻正是冬季,池水已结了冰,上面覆盖了一层白雪,池中嶙峋的怪石中生出的藤萝也已干枯,枝条上染着一层茸茸的白雪,唯有池边两棵素心腊梅绽放着金黄色的花朵。
小周后穿一袭白裘,站在腊梅树下,望着假山怪石上若隐若现于白雪之下的藤萝枝条,扶一管长箫,一缕清清柔柔的声音便自那紫色的长箫中传出来,悠悠回荡,与这雪、与这花、与这人,完美地构成一副如诗如画的风景,空灵飘缈,可她的黛眉间却仍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寂寞忧愁。
这些时日,她每日都到帅府点卯,渐渐地她也发现,杨浩对她似乎全无敌意,或许那日他无意中吐露的心声,并未引起他足够的警觉,又或是他已把自己看成了一只笼中鸟儿,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是啊,就算自己知道了他的志向那又如何?自己能说给谁听?赵官家那里?她是唯恐避之不及的,至于其他势力,她更没有舍杨浩而泄露他的秘密给那些人知道的道理。想通了其中关节,小周后总算是松了口气。死不是最可怕的是,如情势所逼,她不惜一死,但这并不代表她愿意赴死,如果能活着,当然还是活着的好。
尽管知道自己的担心实属多余,可杨家她还是常来,一方面是因为冬儿、焰焰她们的好客,经过这段时日的往来,小周后和她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蜜友。小周后是寂寞的,哪怕在她做为高高在上的皇后的时候,前呼后拥、众星捧月,围拢在她身边的也只有毕恭毕敬的奴婢侍女、妒羡莫名的宫中嫔妃,还有谄媚敬畏的官宦夫人,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见到一个把她看成正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尊重的皇后来交往的莫以茗莫姑娘,就那么欢喜,很快把她引为知交好友。
自从到了银州之后,她更加的寂寞,她每天只能无所事事地呆在那片小小的天地里与寂寞为伍,没有事情做,没有话题聊,虽然安静,却寂寞的可怕,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或许是享受,天长日久却是一种无形的折磨,尤其是对小周后这种天性浪漫活泼的女性来说。
她那处住宅,除了根本无话可谈的几个仆人,就只有一个比她小不了几岁的李仲寓,两人本来就没几句话好说,如今杨浩在芦州建通译馆,李仲寓闲极无聊,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地跑到芦州通译馆找了份皓首穷经的差使做,整个府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没有半点生气儿。
所以不知不觉间,她喜欢上了到杨府造访的感觉,与冬儿、焰焰、娃娃、妙妙在一起,她会很充实、很快活,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可是,当她看到冬儿为女儿哺乳的时候,当她与娃娃正相谈甚欢,焰焰却突然捧着帐本赶来,两个女人钻进书房专注地核对帐务的时候,小周后便会突然惊觉,这份热闹、这份温馨,完全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看客而已,于是莫名的忧伤便像云翳遮月一样,悄悄掩上她的心头。
她本以为国破了、家亡了、夫君也死了,刚刚二十六岁的她,就像一朵凋零了的花,慢慢地枯萎,干枯,就像那掩在雪下,再无一丝翠色的藤萝,可是……现在她才知道,她的心还活着……只要活着,谁能逃得出软红十丈的诱惑?区别只是你向哪一种诱惑低头罢了。她渴望活着,精彩地活着,有滋有味地活着。然而,当积雪消融,春满大地的时候,那死去的藤萝就能重新绽放活力,而她这个人呢?
心潮起伏,箫音便带上了淡淡的一抹忧伤,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几声清脆的掌声,小周后霍然回首,只见院中寂寂,根本没有半个人影。一时间,小周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她转过身,刚刚以箫就唇,就听身后又响起一个动听的声音:“呵呵,那个不守清规的风流老鬼果然找到了衣钵传人,这对师徒收集美人的本事还真是一脉相承呢。”
“谁?”
小周后下意识地清斥一声,可她再度回头,身后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小周后惊讶地退了几步,几乎疑为白日见鬼,却听身后又有人道:“嘻嘻,你不用怕,本仙姑不是鬼,也不是妖。”
小周后猛地一个转身,身后仍然不见人影,身后就是曲池,池中积雪平平,一只雀儿落上去都要印个爪印,可是上边全无痕迹,小周后更是恐惧,颤声道:“你……你是神仙?”
“呵呵,不错不错,你叫我神仙姐姐那就没错啦。”
这一回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甚至唇齿之间的微弱气息都已拂到了她的脸上,小周后急退一步,再度看去,眼前已凭空出现了一个俏生生的人儿。这人穿一身杏黄道袍,背一口绿鲨皮的宝剑,杏黄色的剑穗儿拂洒在肩头,头上挽一个道髻,一只绿意盎然的碧玉簪子横插在道髻上,衬得她那张俏脸清雅脱俗,丽光照人。
虽然惊于此人出现的古怪,可是听她话语客气,又是这样一个绝色道姑,小周后怯意稍去,不禁问道:“这位仙姑……是……是什么人?”
她此刻倒有些怀疑这个美貌道姑是自天上而来的仙子,怜她凄苦,要引她往极乐世界去了。随着李煜诵经念佛那么久,也难怪她会有此想法。
那美貌道姑歪着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一番,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偏就透出一股迷离空濛的柔媚劲儿,这股活色生香的媚劲儿,简直是颠倒众生,打量一个女人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风情尚且如此,如果她存心媚惑一个男人的话,恐怕天下间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了她的魅力,这种神态可就不怎么像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仙子了,不过小周后刚刚见识了她神鬼莫测的出现方式,一时倒没想到这一点。
那美貌道姑仔细打量她一番,啧啧地赞叹几声道:“国色天香,我见犹怜呢,你是唐焰焰还是吴娃儿?”
小周后一听这么问,登时清醒过来,她在唐宫时,李煜找了许多佛道两教的高人来传授经义,其中不乏能高来高去的世外高人,如今看来,这位美貌道姑也是这样一位异人了。前些日子杨浩遇刺的事,小周后也是知道的,杨浩虽控制了银州,可是暗中对杨浩怀有敌意的仍不乏其人,如今见这道姑来的古怪,开口就问及杨浩的两位夫人,小周后便难以揣摩她的来意。
她得杨浩相助,逃脱了赵光义的毒手,唐夫人和吴夫人待她又十分的热忱,被她视做闺中蜜友,她如今活的还有一丝生趣,全因这一家人而起,对她们自然起了维护之意,眼前这古怪的美貌道姑也不知来意善恶,焰焰和娃娃如今就在书房中盘帐,如果这道姑不怀好意的话,她的武功又这么高……想到这里,小周后毫不犹豫地冒充了与她最谈得来的吴娃儿,颔首说道:“奴家是吴娃儿,不知这位仙姑是?”
那道姑一听笑逐颜开,神色间竟透出几分的亲热来:“呵呵,吴娃儿,清吟小筑主人,色艺俱佳的大梁第一行首么?杨浩信上提过你的出身来历,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容色比我当年在洛阳……呃……,不错,不错,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小周后听得暗暗纳罕:“大梁?自朱温灭唐称帝改称大梁为东都,汴梁城就再没叫过大梁这个名字,怎么还叫这么古老的名字?孩子?看这道姑顶多比我大上两三岁,说话怎么如此老气横秋?”
心里这么想着,小周后面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要说起来,小周后也算是冰雪聪明的人物,否则也不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俱精了,应变起来倒也不露破绽:“不错,奴家正是吴娃儿,仙姑还未告知奴家法号,不知仙姑法驾驾临,意欲何为?”
那仙姑抿嘴一笑,颊上便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本仙姑的法号么,呵呵,你唤我一声静音师傅就可以啦,我这次来,是受了杨浩那老鬼师傅的托付,要将本仙姑的一身艺业传授给你们,我本住在雁门关外紫薇山,接到杨浩的信,得知你们要到少华山隐居,我本来是想直接赶往那里的,幸好半路上随意问了一句,才晓得你们竟然到了银州……”
小周后听她并无恶意,便不想冒充吴娃儿了,小周后正要对她说明身份,忽听她说受杨浩的师傅托付要传授她们武艺,不由怦然心动,她平时与焰焰她们闲聊,杨浩曾拜传说中仙人一般的吕洞宾为师的事她也是知道的,眼前这美貌道姑竟是受吕祖所托来传她们技艺的?
一念及此,到了她嘴边的话儿便又咽了回去,迟疑问道:“仙姑……仙姑是要把您这来去无踪的武功传授给我么?”
静音道姑嘴角一翘,笑得有点儿邪性,不晓得她笑得为什么如此古怪:“就算是吧,差不多,嘻嘻,反正……本仙姑的这身本领,都是要倾囊相授的。你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不过比我当年……当年刚刚习练这门道法的年岁也差不多,看你根骨也是上乘,只要不太笨的话,应该学得来。”
刚刚说到这儿,静音道姑耳朵动了动,又笑道:“有人来了,本仙姑此来的消息,不想对人张扬,我就住在栖云观,这银州城里,只有这么一座道观,好找的很,你和唐焰焰就来那儿见我吧。至于你家官人么,你想把我的消息告诉他也无妨,不过……不要叫他来拜见我啦,他是那老鬼的徒弟,见了他怪难为情的。”
静音道姑说罢双肩一晃,整个身子凌空而起,足尖在假山石顶再一点,整个人便翩然不见。”
※※※※※※※※※※※※※※※※※※※※※※※※※※※※※※※※※“随她……学艺?”
小周后心头一热,一个冒名顶替的大胆念头忽然浮了上来。
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创痛,颠沛流离的生活,小周后才发现自己自幼所学全无用处,在往昔以为高雅的,在这乱世只能用来娱人,倒是她以前看不入眼的雕虫小技才足以傍身。
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拥有美貌,却没有足够的势力保护自己的女人,那她的美貌只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悲剧。如果自己也能像这位静音仙姑一样,拥有这样一身大本事,虽不能挽回国运,但是面对着赵光义那样心怀不轨的人,至少却能保护自己。
有生以后,周女英头一回生起窃名盗艺的念头,心中不由怦怦直跳,她在唐宫时与那些仙长高僧们来往多了,也知道那些高人重视衣钵,不是什么人都肯将一身艺业倾囊相授的,为了学那高来高去的本事,这才存了冒名顶替的念头。
那仙姑既把我错认成了娃娃,不如我就冒充了她吧,她本来是要把一身武功传授武艺给唐焰焰和吴娃儿的,待我……待我学会了再毫无保留地转教她们,那还不成么……刚想到这儿,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小周后赶紧举箫就唇,装模做样地吹了几个音节,却因气息散乱难以成曲。这时身后便传来了杨浩的笑声:“娘子晓得为夫来了,竟然欢喜的曲不成调了么?”
小周后急忙回身,赧然道:“啊,原来是太尉到了。”
小周后是典型的江南美女,娇柔玲珑,体态纤细,穿着这一袭皮裘时背影与娃娃酷肖,杨浩又是先入为主,认准了这站在娃娃院中、挽着堕马髻的少妇除了娃娃再无旁人,不想竟认错了人,他张开双臂,眉开眼笑地正要上来拥抱,一见竟是小周后,不由闹了个大红脸,讪讪地收回双手道:“啊,夫人恕罪,在下……在下一时认错了人,实在冒犯了……”
小周后刚刚打了冒充人家娘子盗学武艺的念头,心中发虚,一颗芳心也自急跳不已,却故作从容,浅浅一笑道:“太尉客气了,这也谈不上冒犯……”
这时书房门儿一开,唐焰焰和吴娃儿娉娉婷婷地走了出来,四双美眉一起瞟来,瞟得杨浩心惊肉跳,忙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肃手道:“夫人,请。”
一行四人进了花厅落座,唐焰焰便道:“浩哥哥,我与娃儿刚刚盘了一回帐目,你要购买耕井、粮种、农具的钱勉强凑得出来,不过稍嫌紧张,要不要再向商贾借贷一些?”
杨浩摇头道:“既然凑得出,那就不要借贷。不只是利息的问题,我们必须尝试自己承担压力、培养解决问题的能力,如果脊梁骨始终是别人的,那人家一旦抽身而去,你还怎么站得住?”
唐焰焰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嗔道:“好啦,你说一句不可以不就成了,偏要啰哩啰嗦讲一番大道理出来,谁耐烦听。”
杨浩笑道:“习惯了,习惯了,平日有什么事吩咐下去,总要将前因后果交待个明白,让下边的人详细了解我的意图和我想要达到的目的,啰嗦惯了。呵呵,等我把人用熟了,不需要事无巨细都交待得清楚明白的时候,你想要我说这么多,我还懒得说呢。”
唐焰焰撇嘴道:“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