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得此言,长公主微垂的眼帘里泛起淡淡的光芒。
范闲平视着光滑的湖面和那些随波缓缓流动的花瓣,平静说道:“但是……愿意付出生命,和被人要胁是两种概念。如果婉儿病了需要我的脑袋去治病,或许我也便割了。可是如果我的死亡,对于婉儿的安危没有任何好处,我为什么要这样去做?”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说道:“我今ri来,便是想请您明白,威胁我是没有用处的……当然,我们可以谈一谈,这个事情可以有什么好的收场。”
“我在乎的人多,浑身都是命门。”在长公主开口之前,范闲堵死了最后一个口子,“但正因为命门多,所以也就不再是命门。我总不能为了婉儿,便要反戈再击,那样的话,家父怎么办?老大,老三这两兄弟怎么办?都是亲人,自然分不出个轻重,想必婉儿也会同意我这个看法和做法。”
长公主忍不住微笑摇头,范闲的话已经堵死了她威胁的所有去路,虽然她依然可以试一试,然则她的思绪早已经飘去了别的地方,幽幽叹息道:“老大老三两兄弟,看来你终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咱们老李家的男人啊,总是这般的虚伪无耻,你说这么多,对事情有什么益处?不外乎是逼着我发难,然后你可以安慰自己,婉儿和那个白痴的死亡,和你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迫于无奈,碍于亲情大义,只有袖手旁观……丧尽天良的是我,事后伤心难过,得万人安慰的是你。”
她望着范闲的脸,微笑说道:“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她顿了顿后自嘲笑道:“这点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此时说的父亲指的自然是皇帝陛下,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心行恶事而遮掩,才是无耻,我是被您逼到没有办法,我内心深处并不想婉儿有一丝不妥。”
两个人的谈判陷入了僵局,范闲此时可以随意将长公主杀死,然而直至此时依然未见任何踪迹的婉儿大宝,只怕正在某个角落里被信阳高手们看管着,如果范闲动手,只怕第一个死的便是婉儿。
范闲的脸se平静,内心深处却开始焦虑起来,因为面对着这样一个绝望的少妇,而自己无法给予她任何想要的东西,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长公主的表情严肃了起来,和她此时的姣好容颜和清净妆扮完全相反,怔怔望着湖面,说道:“先前说过咱们老李家的男人无耻,其实并没有错,陛下上次在广信宫中不杀我,为的便是给我一个机会,一方面顺了他的心意,一方面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我,而不用担心将来怎么在史书上描绘这一段历程。”
她看着范闲,平静说道:“他从来没有真心疼惜过我这个妹妹,既然他如此自信地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必将还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范闲看来,皇帝的东山祭天之行确实是冒了天大的奇险,而且完全低估了长公主的手段,能够请出异国两位大宗师,调动叛军围京,如此强大的说服本领和组织能力,如此大的计划,真的很难想像是一位弱质女流一肩承担。
然而叶重的那一刀也让范闲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公主布了一个大局,然而陛下却布了一个更大的局,能够完全摧毁长公主的,只有她那位兄长或者是那个在此事中显得有些古怪的老跛子。
“安之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往年我也曾经试图与你修复关系,可为什么你一直将手缩在后面?”
在范闲回答之前,李云睿抢先淡淡说道:“不要说是因为我曾经试图杀你,也不要说是因为你有些亲信死在我的手上……你我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你对自己的家人朋友有情有义,但不代表你真是个热血儿郎。”
范闲默然,片刻后说道:“原来很简单,您不肯退,而陛下……自然是不会接受我和您变得亲密起来。”其实此时他并不想和长公主说这些陈年往事,奈何长公主掐死了他的命门,只有在此虚以委蛇。
偏生长公主并不像是大计失败之后的茫然回顾往事。范闲心头一震,盯着长公主的眼睛,只见她微低着头说道:“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想和你重新携手的yu望,不论皇帝哥哥此次是死是活,我对这人世间都没有太大的兴致了。”
范闲忽然发现她的表情很萧索。
“皇兄果然还是天底下最强的那个人。”李云睿忽然微笑说道:“我犯了一个大错,以为他只是想借东山祭天引出流云世叔狙杀,没有想到他居然有如此强烈的野心,看来这十几年的低调隐忍,让他也有些难耐寂寞。”
范闲入园,给她带来了接连不断的噩耗,以长公主的天才谋划能力,自然在最短的时间内,猜到了大东山上的真相,猜出了皇帝的企图,明白了为什么已经有五天的时间,没有收到东山路方面的任何消息。
“不要以为东山路消息被封,便证明皇帝哥哥还活着。”长公主微闭双眼,幽幽说道:“那个老跛子也可以做到这一点。大东山上的情形只怕和你期盼的并不一样。”
…………“叶重既然出手,流云宗师自然会出手。”范闲低头说道。
长公主脸上浮现出一丝看透一切的表情,淡淡说道:“虽然四顾剑和苦荷相信叶流云是我的人,但那两个老怪物……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一个庆国人。”
李云睿的双眼眯了起来,却并没有什么幽冷厉杀的感觉,有的只是淡漠和无动于衷:“你和皇帝哥哥似乎都想错了一件事情……我毕竟是庆国人,这一生的时间,都花在如何助皇兄一统天下上,怎么可能临到去时,却不把庆国未来将要的危险计算在内?”
“我从来没有低估过皇兄,我相信哪怕到了绝境中,他依然有妙手可以翻天,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妙手是流云世叔。”
“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让苦荷和四顾剑活着回去,四大宗师会东山,即便流云世叔出手,也不过是二对二的情况,苦荷和四顾剑是何等样的人物?皇帝哥哥如果想就此yin死两位大宗师,想的也未免简单了些。”
“我信任皇兄,所以我相信即便他死了,也会拖两位大宗师陪葬,不然怎么配得起他的智慧和强大。”长公主淡漠说道:“到那时,便是我庆国有流云世叔,北齐东夷却是无人支撑……而如今局势的演变又有什么异样?流云世叔出手,四大宗师全灭……和我的想法也没有区别。”
“大宗师这种怪物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在世界上。”
“如果没有大宗师,以我大庆军力国力,早已一统天下,何至于等到今ri?”
“大东山上无论如何变化,对我大庆均有大利。”
“四大宗师会东山,一旦全死,那等声势,你以为陛下还能侥幸活下来?”
不容范闲开口,长公主冷冷地一句一句砸出,砸的范闲嘴唇发干,不知如何接话,他根本没有想到,长公主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让大东山上的宗师们能活着下去,只是她终究不是神仙算不到所有的细节,然而如今局面的发展,似乎距她的预期没有太大差距。
唯一的变数,反而是出现在了京都,出现在了自己活着离开大东山以及叶重的那一刀上。
“如果四个老家伙和皇帝哥哥一起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究竟谁能坐上龙椅?即便你控制了京都,承乾无法登基让我有些失望,然而……这些小小挫折又算什么?”长公主看了范闲一眼,嘲讽说道:“陛下这五个儿子除了老三年纪还小,其余的四个,哪怕是最不成器的老二,也能带着大庆将这天下打下来。”
“用四大宗师为陛下陪葬。”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而疯狂的光泽,“想必他也会满意在yin间有这样四名护卫,再送他儿子一个大大的天下,我也算对得起他了。”
“那你呢?”范闲嘶哑着声音说道,他此时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父亲和陈萍萍一直在自己的耳边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是个疯子……确实,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她却根本不管谁能在京都的大战中能够活到最后,谁能坐上龙椅,反正都是李家的子弟,反正都是陛下的儿子。
“我?”长公主像看一个蠢物般地看着自己的好女婿,幽幽说道:“地上的土坷和天下耀眼的流星,你想做哪一个?人生在世,只需要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便好,人言不足畏,史书不须忌,像皇帝哥哥那般喜好颜面的人,终究还是需要我来帮助的。”
虽然明知道长公主与皇帝的最后决裂是自己一手促成,可是范闲仍然忍不住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的很隐晦,长公主却听的清楚,看了一眼这太平别院的清幽古朴景象,缓缓说道:“因为他负了我,因为我要向所有人证明,一个女人,也可以改写这臭男人们霸占很多年的历史。”
她缓缓站起身来,花瓣从她的身上滑落,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怔怔听完这席话,尤其是最后那一句,他曾经在广信宫里听过,显得十分刺耳和惊心。
李云睿用一种贪恋的目光,看了一眼太平别院的景致,用低沉的声音不舍说道:“小时候,我就喜欢这个院子,可是哥哥总是不让我来,后来我向父皇讨要,还被哥哥骂了一顿,那时候这个院子的女主人,是何等样的霸道。”
她微微一笑,旋转着身子,带动着邻近花树微微一颤,又有十几片花瓣落下。她看着范闲,轻声娇媚说道:“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终于胜过了你的母亲?”
此时的范闲早已经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骤闻此言,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有苦笑连连。
长公主踏着赤足,于青青草坪上缓缓舞动,带着一种和缓而轻松愉悦的情绪。
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范闲的心头却感觉到无比的愤怒,是的,你们站的比所有人都高,看的比所有人都远,不管是皇帝陛下还是李云睿,眼光从一开始都没有放在京都,而是盯着大东山,盯着那四位本来就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大宗师,可是……有多少人死去?京都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多少庆国的将士就因为你们想在青史上留个名字的小小念头,便丢了自己的头颅,失了自己的xing命?多少人在痛哭,多少人在悲伤?
“你不如她。”范闲忽然开口说道。
长公主**的双足忽然在草坪上停止,她扭转头,用一种冷漠地眼光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范闲挑了挑眉头,仍旧坐在地上,微嘲说道:“我母亲降临到这个世间,至少做到让庆国人笑,而你,却只能让天下人哭。”
李云睿淡淡一笑,面露嘲讽之意,根本不为所动。
然而范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她愤怒起来,因为范闲摇着头,用一种很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我看过母亲的画像,必须要说……她长的比你漂亮。”
范闲笑了起来:“人人都爱叶轻眉,不是吗?”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下的草屑,根本没有去看李云睿的表情,既然清楚了长公主殿下在谋划之初便存了死志,只求人世间最后的光彩,再去yin间追寻她那位情哥哥,范闲便疲惫了,只想刺激一下对方,谋个变数,找到救出婉儿大宝的方法。
当然,还有一个天大的疑团环绕在他的心间。
皇帝……究竟能不能在宗师战的天地激荡中……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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