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沉默的他很清楚为什么范闲没有任何具体的话给自己,因为他和范闲一样,他们虽然都有东夷城的血统,但毕竟是庆人,这一万四千名强大的jing锐力量绝大部分也都是庆人。
如果南庆正在北伐,难道自己这些庆人却要背叛朝廷,反戈一击?只怕谁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情,虽然这些人都是被流放了的人物,对于皇帝陛下也谈不上什么忠诚,然而背君与叛国终究是两种概念。
然而东夷城方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庆帝一股作气地将北齐打散,因为若那样的话,东夷城自然便是强大庆军的第二个目标。如今的东夷城名义上已经归属大庆,但在范闲和大皇子的强势之下,南庆朝廷根本管不到此处,一旦有机会动兵真正征服,想来庆国朝廷不会放过个机会。
若到了那时,东夷城自然是灭了,大皇子也只有死路一条。从陈萍萍死后那一刻开始,大皇子便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然而如今知晓范闲在京都准备做的那件事情,大皇子的心头依然抑不住的有些黯淡。
不论范闲是胜是败,他的心情都会黯淡,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还在庆国的皇宫里,他的妻妾也还在京都。
大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京都的方向,一时间唏嘘了起来,微微眯眼,长久沉默,一言不发。
…………天下大战已起,修罗场已然铺成,骸骨埋于道,血肉溅于野,乌鸦怪鸣于天际风雪之中,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天下,就像是挥之不去的yin影,遮盖了所有万千百姓头顶的天空。
便在这样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局中,有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沙场之上那些猛将,至高的皇帝,孤守的逆子,其实都在注视着京都,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胜败,天下的走势,依然还是在南庆京都之中,在那一对对人对己都格外残忍无情的父子之间。
正如庆国皇帝陛下曾经对叶完说过的那样,他与范闲之间的生死存活,才是真正的局点。只是这个局不是人力所能设,而是这数十年间的造化因果,最后凝结而成的局面,在这个凝结的过程之中,皇帝陛下自己,那个死去的女人,秋雨中的陈萍萍,以至于范闲自己,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至于这个局到了最后已然无解,成了个死局。
只有剑才能斩开绳结,只有生死才能解脱。
被无数双目光注视的京都城内,百姓却感受不到太多前线血腥的味道,甚至连此时禁宫所发生的惊天大事也不知情,他们情绪平稳地过着一如往常的ri子,除了天河道岔道口的那些百姓,正在不停地哭泣。
学士府中的胡大学士听不到这些哭泣的声音,但他在第一时间内知道了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大朝会的ri子,他依然拥有足够的眼线和层级,所以他顿时呆了。
一年前,贺派的官员全数被范闲和监察院杀了,这一年里,胡大学士统领着门下中书以及三寺三院六部,将庆国朝廷打理的井井有条,便是陛下重伤不能视事的时候,这位大学士依然平静恬淡,东山倒于前而面不改se,十分有效地维持着庆国的平安。
然而今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胡大学士所有的镇定平静,顿时瓦解,他今天没有擦护脸霜,所以脸上的皱纹显得格外的深,怔怔地站在学士府的园子里,显得格外苍老,祈求着上苍不要给大庆带来任何的不幸。
京都另一处贫寒坊内,某简陋民宅中,已经出狱很久的前任京都府尹孙敬修,正在他的女儿孙家小姐的搀扶下,一面咳嗽一面喝着药,在狱中被折腾的险些身死,若不是范府里的几位夫人暗中打理,只怕这位xing情严正的京都府尹,早已死了。然而如今的孙家早已败落,除了一家三代之外,仆役尽去,姨太太也已逃走,过的ri子着实有些不堪。
孙颦儿温声宽慰着父亲,心里却想着改ri只怕要去范府里谢谢郡主娘娘赐的药,只是却没有什么衣裳可穿了,又想到,小范大人现在穷竟是死是活?一时间不由有些痴了。
此时的范府中,林婉儿却是表情凝重地坐在花厅之中,思思坐在她的身后,一人分别抱着一个孩子。她对面前的藤大家媳妇儿说道:“逃是没必要的,只是府里的下人能散就赶尽散了。”
藤大家媳妇儿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哪里肯走。林婉儿也不会勉强,因为范族里的这些族人家人,便是想走只怕也无法走干净,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怀里的范良。
昨夜范若若被急召入宫,最近又没有陛下身体不适的消息,林婉儿便马上猜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弥漫在京都里的诡异气氛,更是让她坚定了自己的信心。
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先回家看看?就算舅舅要杀你,你要杀舅舅,可是……可是……难道之前,你就不肯让我看你最后一面?
一念及此,悲从中来,几滴眼泪从她的眼眶里垂下,滴在了范良满是不解的稚嫩脸蛋上。
…………在林婉儿无助又悲伤地担心着范闲的生死时,昨夜被召入宫中的范若若,却已经成功地逃脱了内廷高手的看管,消失在了重重深宫之中。如今的皇宫已然乱成一团,一时间竟无法找到她的下落。看来这位姑娘家不止青山学艺有成,当年五竹在苍山雪夜里对她的训练,远比当初对范闲的教导要成功许多。
此时的她穿着一件宫女的衣衫,却偏生穿出了极动人的感觉,衣衫在微雨中缓缓飘拂,顺着宫墙的夹壁,缓缓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一路上只见被厮杀声惊的面se惨白的太监宫女,偷偷摸摸地向着后宫方向奔去,谁还会来管她是谁,她来做什么。
然后在将要转到太极殿的一道偏僻宫门处,她看见了太监洪竹,似乎洪竹在这里已经等了她很久。两个人平静地互视一眼。
范若若平静地看着洪竹,其实心里却是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因为她根本不清楚,为什么几个月之前,这位正当红的太监总管,会忽然与自己暗中联系。
洪竹佝着身子离开了这道宫门,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本来以为小范大人已经死了,思前想后了很久,他骨子里所蕴藏着的那点儿东西,终究让他找到了范家小姐,讲述了自己与范闲间的关系,或许……只是这名太监,不愿意让自己守着自己与范闲间的秘密,而孤独地守候在深宫之中。
范若若知道哥哥还活着,并且在这位太监的帮助下,潜入了皇宫。这个事实令她很喜悦,然而紧接着喜悦便变成了深深的担忧,因为她知道哥哥进宫是为了做什么。
她走到了宫门旁,走到了一个盛水的大铜缸旁,隔着宫门,听着不远处皇城上令人心悸的声音,那些铁钎刺穿盔甲,刺穿骨胳的声音。她的眉宇间担忧之se更重,知道今天连师傅也来了。
然后她隔着宫门的缝隙,看着远处太极殿正殿门前的那方明黄身影,微微抿唇,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帝陛下负手于后,双手在袖中微微用力地握着那一方白绢,只有他知道,白绢上是若点点桃花一般的血渍,咳出血来了,难道朕真的不行了吗?
姚太监已经被他赶走,此时他身周没有一名侍卫,站在雨帘之前,显得是那样的孤单。
而在他面前的小雨之中,一个更孤单的身影慢慢地走了过来。
五竹终于来了。
小雨依然在不停地滴打着他脸上的那方黑布,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铁钎依然在不停地滴着血,一股充溢着血腥味道的气息,从他那身湿透了的布衣上透了出来。
不知道杀死了多少禁军,五竹才终于从皇城的方位,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他手中那往常似乎坚不可摧的铁钎,在刺穿了无数坚硬盔甲之后,刺穿无数咽喉之后,此时锋利的钎尖竟已经被磨成了平端,钎身弯曲了起来!
五竹不是人,但他也不是神,在面对着人间jing锐战力前仆后继,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击下,他依然受了伤,尤其是从皇城杀下来的那一条道路上,穿着厚重盔甲的禁军官兵,用自己的身躯当作了制敌的巨石,堵在了他的前方,成功地拖延了他的脚步,伤害到了他的身体。
禁军的拦截不可谓不壮烈,可五竹依然是杀了出来!
只是他手中的铁钎已经废了,他紧紧束着的黑发早已散乱,身上的布衫更是多了无数的破洞,腰下的一方衣袂更是不知为何,被烧成了一块残片。
最为令人心悸的是,在乱战之中,瞎子少年的腿似乎被某种重形兵器砸断,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角度,向着侧后方扭曲,看上去骨头已经被扭碎成了异状,根本无法行走!
可五竹依然在走,他隔着那层快要脱落的黑布,盯着殿下的庆帝,用手中变形的铁钎做为拐杖,拖着那条已经废了的左腿,在雨中艰难而倔狠地行走,一直要走到庆帝的面前。
雨势早已变小,淅淅沥沥地下着,太极殿前的青石板上却依然积着水,五竹扭曲的左腿就在雨水中拖动,摩擦出极为可怕的声音。
每一次磨擦,五竹薄薄的唇角便会抽搐一丝,想必他也会感到疼痛,但是他已经忘记了疼痛,他只是向着殿前的庆帝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庆帝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五竹,忽然开口说道:“我终于确认你不是个死物……但凡死物,何来你这等强烈的爱憎?”
便在此时,一直紧闭的宫门忽然大开,一身污水的叶重骑于马上,率领着残余的禁军士兵以及自己亲属的骑兵,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赶了过来,蹄声如雷,震的地面的雨水丝丝颤动。
不过瞬息,数百名庆国jing锐兵士便再次将五竹围了起来,只是他们看着被自己包围着的五竹,看着那条已经扭曲,却依然倔狠站着的人,却没有丝毫喜悦的情绪。
尤其是此时忽然出现在陛下身旁的十余名庆庙苦修士,那些戴着笠帽,拥有强大实力的苦修士,当他们看见五竹之后,尤其是到五竹身上伤口处流出的液体颜se之后,更是面se惨白,浑身颤抖。
五竹身上流出的血也是热的,也是红的,然而却是金红的,在小雨中渐渐淡去,没有太多人能够注意到,但这些戴着笠帽的苦修士却注意到了。
所有的苦修士在这一刻如遭雷击,跪倒在了雨水之中,跪到在了五竹的面前,他们本来是庆帝最强大的贴身防卫力量,然而在这一刻,却不得不臣服于在这个跛了的瞎子身前。
使者亲临人间,凡人焉敢不敬?这是上天对大庆的神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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