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心里叹息一声。叮嘱道:“我让你去工部,只是用你之清明诚恳,眼里容不得沙子,却不是倚重你连半吊子都没有地治河本事。”
他看着杨万里虽然应下,但依然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便寒声冷笑说道:“莫要以为我这话是在说笑……杨万里,你给我听清楚了!”
杨万里下意识里站身了身子。
范闲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如果让我知道,你敢对河工修葺的具体事务指手划脚,敢仗着我的名声乱出主意……我马上派人来将你斩成三十六段。”
杨万里被范闲寒冷的眼光一逼,身子一颤,知道门师是极为认真地在交待,赶紧端正态度,诚恳应下。
二人又交待了一番赴任后的具体细节,以及在河运总督衙门里可以信任的事情,这时候范闲才真正地相信杨万里并不是自己以往印象中那般愚鲁,对于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应该能比较圆滑地解决,便开始说出今日谈话的重点。
“我让你去都水清吏司,其实并不指望你能消除掉河工一路陈年已久地贪腐蔽风。”范闲若有所思说道:“监察院在那边也有不少钉子,但是官员数目太多,与朝中的瓜葛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总是不好处理。”
杨万里虽然有些讶异,但这个时候也终于学聪明了,没有发问,而是静静听着。
“所以说,朝廷拔到大江的银子……到最后,总是会不够的。”范闲嘲讽说道:“不管你信不信,但总之到最后都是会形成这种局面,就算陛下拔下两百万两银子,工部依然会喊不够。”
“本来如果徐徐图之,也不是完全不能扭转这种局面。”
范闲眯眼说道:“只是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去年大江决堤,冲毁了不少堤坝,让长年失修的两岸堤防与水利设施愈发地不堪,而去年冬季水枯之时,正是修河的大好时机,偏生那时候国库里却没什么银子……那今年怎么办?”
“今年如果不发大水。那是咱们大庆朝的运气好。”他冷笑说道:“万一再发大水,那可就抵不住了,而河工一事,还要倚仗那些官员,所以并不适合监察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杨万里这时候才隐隐察觉到门师大人身在苏州,心却在天下黎民之上,心头微暖,试探着说道:“国库调银不够。而且已经到了春天,就算能挺过春汛,可后面还是需要银子。”
“这就是我让你去工部地真正目地。”范闲平静说道:“我会筹措一笔很大的银子,其中大部分会经由户部入国库,再调往河运衙门,但是先前说了,沿途苛扣,不知还会剩下多少。最关键的是,我怕时间上来不及,所以另外的那部分银子,我会直接调往河运衙门,由你接手。”
杨万里大惊失色。范闲口中所称的很大一笔银子,那数量肯定极为恐怖,想来一定是从内库中索得,只是这笔银子按理讲应该归入内库。再依陛下旨意分拔至国库,像范闲所说的直接调银……这往小了说也是私动国帑,往大了说,和谋反也没什么区别了。
“时间太紧。”范闲无可奈何说道:“往年的银钱调动要耗上大半年,到那时节……娘地,大江早决堤了,官僚主义害死人啊。”
杨万里这个时候当然清楚,范闲这么冒险和没有收益地搏命做法。肯定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确实想让修河一事赶紧走上正途,心中虽然感动,但更多的还是对门师的担心,焦急劝说道:“大人,此事定要慎重,万一被人知晓……那可如何是好?”
范闲笑了笑,说道:“怕什么?难道陛下还舍得将我杀了?”
杨万里一想。倒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虽说这笔银两的来源无法交待,但只要是用在河工上。又不是用在私蓄死士上,皇帝陛下怎会与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那笔银子的来源?”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其实也清楚这银子地来路肯定是见不得光,只是不问清楚,总是有些不自在。
“坑蒙拐骗偷,我是个喜欢吃大户地人。”范闲笑着说道:“马上内库开始招标,银子你不用担心,关键是把这笔银子要运作好,监察院四处会帮你处理具体的事务,工部里面也有人会替你遮掩,你不用过于担心。”
杨万里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这么大笔数量要用非常规渠道灌注到河工一事之中,当然必须是朝廷高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睁,说不定事后地总谋划,便是门师的父亲大人,那位一直显得有些沉默的户部尚书。
“我地银子会越来越多。”范闲叹息说道:“会一年比一年更多,所以现在我愁的不是怎么挣银子,而是怎么花银子,怎么才能花的愉快。”
这话有些嚣张,只是明家的银子还没有骗到手,他却就已经开始提前想着怎么花银子了,这事儿不免有些荒唐。
“河运总督空缺四年。”范闲对着自己最拧地门生微笑说道:“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就是我大庆朝的河运总督,而且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不贪的河运总督。”
杨万里昂然而立,胸中红日初生,豪情万丈。
之所以要调苏州的银子入河工,为了就是抓紧时间,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杨万里自然不肯再呆,匆忙告辞而去,他要回富春县交待,又要入京报道,又要折回河运衙门,这万里,果然是要万里奔波,辛苦去了。
范闲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等着马上要到的那个人。
没有等多久,海棠推门走了进来,像看神仙一样看着范闲,半晌之后才轻声说道:“问题是,你哪里来地这么多银子?”
“明天内库就开标了。”范闲笑着说道:“夏栖飞如果不是蠢货,一定能将价钱抬到一个合适的程度,四成的定银不是小数目,明家既然如此老实地双手奉上银子压在转运司里,我总得把它花出去。才对得起明家。”
海棠摇头说道:“京中已经来了监察御史,江南总督府也会派员旁听,这笔银子,你根本动不了多少。”
她接着说道:“就算夏栖飞那边能够接下崔家的线路,可是要等货物变成现银,至少还需要七个月。”
范闲笑着望着这位姑娘家,说道:“反正是往北边运货,反正你们皇帝要出银子。而且我这转运司衙门里压着足够的银子,事定之后,我从太平钱庄里调些银子先用着,想来你们不会有太多意见。”
海棠微微一怔,旋即苦笑道:“这倒也不错,只不过七个月的时间,你总是能还得起……只是陛下并不知道你地安排,而且……用我大齐内廷辛苦攒了这么多年的银子……来给你们南庆修河道……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这事儿何止说不过去。如果北齐那位聪慧于内地小皇帝知道范闲如此玩法,只怕要气地吐血。
范闲一摊双手,望着海棠悲天悯人说道:“朵朵,你曾经说过,天下子民毕是上天的恩宠。咱们要一视同人,如果大江决堤,淹死地是我南庆人,难道就不是人?你忍心看着这一幕发生?北齐内廷的银子。明家的银子,朝廷地银子……还不都是天下人的银子?我只不过冒着极大的风险,用在天下人的身上,何错之有?”
海棠微微一笑,点头说道:“天下人的银子用在天下人的身上,当然不错,只是日后若我大齐境内出现什么灾荒年景时,还盼范大人不吝支援才是。”
范闲想也未想。含笑说道:“这是自然。”
海棠似乎没想到他答的如此之快,不由愣在了当地,不知道对方是真这么想的,还是在随口打哈哈,毕竟这世上真地没有国族概念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海棠摇了摇头,说道:“先不论银子的事情,不过你今天倒真是让我有些吃惊。贪银子的官员权臣见得多了,但真没有想到。你贪银子居然会用在这些事情上。”
范闲缓缓抬头。似笑非笑说道:“很难理解?其实很好理解……正如我先前与万里说的,银子只是工具。只是用来谋取生理与心理快感地手段,挣银子难,花银子更难,怎样才能花的舒爽?有人喜欢买马,有人喜欢买美姬,有人喜欢买庄园当地主,有人喜欢买官位。”
“而这些,对于我来说,都是太简单的事情。”范闲继续说道:“我既然要花银子买乐,就得花一笔最大的银子,买一个世上最大地乐子。”
“独乐乐,众乐乐,孰乐?……”范闲开始用孟老夫子教育海棠。
海棠微笑着坐了下来,说道:“原来归根结底,你还是只想让自己过的更快活些,就像以前你在信中提过的那样,你希望这个世界能更美一些,你生活在里面,也会更自在一些。”
“不错。”范闲笑着说道:“就算锦衣玉食,权富集于一身,一朝国破人亡,如何享受?就算高歌轻台,有美相伴,云游天下而不携半丝云彩,可身遭尽是饿殍腐尸,黑鸦啄食,如何能够快意?养狗咬人而哈哈大笑,这是很没有品质的纨绔生活,我却是乐不出来的。”
他最后下了结论:“一人好,万人不好,这样不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海棠盯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想了想后,很诚恳地说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有人相信,其实……我是一个好人。”
海棠低头,隐去自己如湖水般清澈地眼眸,轻声说道:“好人……明天内库开门招标,你打算继续做一个好人?”
范闲的脸色平静了下来,说道:“在某些时候,我不仅不是一个好人,更是一个恶人,一个屠夫,不过,这两者并不冲突。”
海棠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是很随意地问道:“这两天晨间,你又开始恢复了修炼,真气的状况好了些没有?”
其实从杭州城西湖边开始,范闲每日晨昏之际的例行冥想便开始恢复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里躲着海棠,似乎有些事情隐瞒着对方。
此时海棠当面问了出来,范闲也没有应下去,只是含笑摇了摇头。
海棠浅浅一笑,又问道:“你先前说的花银子之论,确实新鲜,不过天下多有不平事,寒苦待济之民甚多,为什么你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各地善堂,会逐渐开起来。江北一带的流民,朝廷会想办法安置,我与陛下曾经商议过。”范闲平静说道:“内库的银子,至少有一部分我必须攥在自己的手里,然后用来做一些合适地事情。”
“这是某位前辈地遗愿?”海棠好奇问道。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第一项就选了河工。”
范闲依然没有回答,只是脑海里平空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画上清丽的黄衫女子,正站在河畔地山石之上,满脸忧患地看着河道中凶猛的洪水巨龙,看着对岸河堤上辛苦着的民夫们。
“先休息吧。”他轻声说道:“明天内库开门,还有一场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