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天下流血,庆帝所说地教训,自然是悍然出兵,强行以武力将东夷城征服。
范闲没有接这个话题,直接问道:“剑庐如果定了,城主府怎么办?”
“城主府里的人不是被四顾剑杀死了?”皇帝站在地图旁边,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闲一眼,“其实不止朕奇怪,满朝文武在大喜之余,都觉得有些惊骇,安之,四顾剑这老东西,对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应你这要求。”
在出使东夷城之前,范闲和皇帝在宫中就争执许久,因为在皇帝看来,四顾剑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许自己一剑守护多年的东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就这样降了南庆。范闲却是坚持自己的意见,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庆帝让自己试一下。
问题是,居然一试成功!这个事实让庆国满朝文武惊喜莫名,让皇帝也大觉喜外,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的这个私生子实在给了天下太多的惊喜。
皇帝老子的目光里有怀疑,有猜疑,范闲却像感觉不到什么,苦笑着直接说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庆国力强盛,四顾剑自忖死后,东夷城只有降或破两条道路,也断不会向我大庆低头服软。”
这话倒也确实,任何外交谈判,其实都是根植于实力的基础之上。如今天下大势初显,北齐或许有和南庆抗衡多年之力,而东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云在天,只要劲风拂来,便是个萍乱云散地境地。
在南庆强大的国力军力压迫下,东夷城没有太多的选择。范闲此次的成功,其实应该是庆国皇帝陛下的成功,因为他的统治下,是一个格外强大的帝国。
范闲忽然深吸一口气,说道:“您也知道,母亲当年是从东夷城出来的,四顾剑对我总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皇帝,也不想去瞒。干脆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皇帝陛下明显很清楚,当年叶轻眉在东夷城地过往,听到这句话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果然如此。四顾剑他对你有什么要求。”
范闲抬起对来,认真说道:“他希望大庆治下地东夷城,还是如今地东夷城。”
“朕允了。”皇帝很斩钉截铁地挥了挥手。不待范闲再说什么,直接说道:“朕要地东夷城,便是如今的东夷城,如今变成江南那副模样,朕要他做甚?”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自己最担心的问题,四顾剑最担心的问题,原来在陛下的心中根本不是问题。皇帝老子要的就是现在的东夷城,这个和海外进行大宗留易,有着淡淡商人自治味道地东夷城。
一念及此,范闲不禁对皇帝老子生出了无穷的佩服之意,只有眼光极其深远的帝王。才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只怕陛下的心志眼光,比自己想像的更要宽广一些……
紧接着,皇帝又与范闲讨论一下纳东夷入版图的细节。以及可能出现的大问题,及相关地应对措施。此时夜渐渐深了,御书房里的灯火却是一直那般明亮。
天底下的版图,就在这父子二人的参详之中渐渐变了模样。
许久之后,皇帝揉了揉有些疲惫的双眼,回过头去,再一次注视那方地图,天下地版图已经变了。但这面地图还没有变。皇帝轻声说道:“明天又要做新图了。”
“恭喜陛下。”范闲微笑说道。
皇帝此时终于笑了起来,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图的上方,那一大片涂成青色的异国疆土,明黄色的衣衫上似乎都携带了一股无法阻挡地坚毅味道。
“天下就还剩下这一块。”
范闲的心脏猛地一缩。
皇帝第二次提起先前的那个问题:“安之,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历史上很多功高震主,不得好死的例子。而这些例子们倒霉的时候,往往就是因为这句话,因为他们的功劳太大。已经领过的封赏太多。以致于赏无可赏,总不可能让龙椅上的那位分一半椅子给那些例子们坐。所以例子们无一例外地都往死翘翘地路上奔。
偶尔也有例子跳将出来造反成功,不过那毕竟是少数。
听到这句问话,范闲却没有一点儿心惊胆跳的感觉,只是苦着脸,陷入了沉思之中。因为他此次的功劳并不大,按照先前自叙所言,东夷城的归顺,归根结底还是庆国国力强盛的缘故,他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借口,是四顾剑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至于功高震主?免了吧,皇帝老子的自信自恋是千古以来第一人,他这生从来不担心哪个臣子哪个儿子能够跑到自己的前面去。一位强大地帝王,对于龙椅下地人们,会有足够强大的宽容。
但范闲确实拥有例子们地第三个苦恼,那就是赏无可赏的问题,他如今已经是一等公,坐拥内库监察院两大宝库,手中的权柄足足占了天下三分之一,再让皇帝老子赏自己一些什么?真如使团那些人暗中猜想的封王?
但是又不能不讨赏,全天下人都看着京都,如果范闲立下首功,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来的赏赐,只怕臣子们都会对陛下感到心寒。
许久之后,范闲忽然苦涩地笑了起来,望着地图旁的皇帝,挠了挠头,自嘲说道:“要不然……就把东夷城封给微臣?”
这当然是玩笑话,天大的玩笑话,封王顶多也是个澹泊闲王,真要把东夷城分出去,那就是裂土封王侯!
皇帝也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容并不像范闲想像的那般有趣,反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取笑味道:“看来,四顾剑还真如大东山上所说,一心想你去当那个城主。”
范闲心头一寒,苦笑应道:“反正那个城主也不管事儿。”
“换个吧。”皇帝根本懒得接他的话头,坐了下来,拿了杯温茶慢慢啜着,直接说道。
范闲站在皇帝的身前。头疼了半天,试探着说道:“可是东夷城总要派个人去管,要不……让亲王去当城主?”
如今的庆国,只有大皇子一位亲王,他本身有东夷血脉,身份尊贵,而且如果要收服东夷军民之心,大皇子去做东夷城的城主。那确实是极妙的一着棋。
“此事……日后再论。”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对于范闲地这个提议有些动心,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我是不入门下中书的。”范闲忽然咕哝了一句,“和那些老头子天天呆在一处,闷得死个人。”
皇帝笑了起来,开口说道:“贺大人如今不也是在门下中书?他也是位年轻人。”
这话只是说说,皇帝当然不会让范闲舍了监察院的权柄,进入门下中书。破了自己对庆国将来的安排。只是听到皇帝这句话,范闲的眼前马上浮现出澹泊医馆外,那个天天守着若若的可恶大臣的脸,冷笑一声说道:“陛下若真想赏臣什么,臣想请陛下赏两道旨意。”
关于指婚一事。范闲和皇帝已经打了大半年地冷战,此时范闲一开口,皇帝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道你小子居然敢挟功求恩?脸色便难看起来。
“一道旨意给若若。一道旨意给柔嘉。”范闲低声说道:“请皇上允她们自行择婿。”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柔嘉之事,朕准了你!但你妹妹的婚事,朕不准!”
范闲状作大怒,心里却是一片平静,他知道皇帝老子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不肯松口,因为对方就是要借这件事情,将自己完全压下去。除非自己松了口,凭父子之情,君臣之意去恳求对方,对方断不会就此作罢。
这是赌气,又不仅仅是赌气,皇帝要的是完全掌握范闲,让范闲在自己面前完全低头。因为皇帝一直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儿子和别的儿子不一样。有太多他母亲的痕迹。
死去的儿子们表面上对自己无比恭敬。暗底下却是想着一些猪狗不如的事儿。而安之则是从骨子里透出一丝不肯老实的味道。虽然皇帝欣赏范闲地“赤诚”,但却要将这种赤诚打成“赤忠”
“此事不需再说。”皇帝冷着脸盯着范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微微笑道:“就柔嘉的一道旨意,便要酬你今日之功,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朕记得,你如今还只是监察院的提司?”
范闲心头一动,知道戏肉来了,脸上却是一片迷惘。
“陈萍萍那老狗反正也不管事。你就直接继了院长一职,也让那老家伙好好休息下。”皇帝微微嘲讽地看着他,说道:“二十出头,朕让你出任监察院院长一职,可算是高恩厚道,你还不赶紧谢恩?”
范闲确实还只是监察院提司,但这么多年了,在陈萍萍的刻意培养与放权之下,他早已经掌握了整个监察院,和院长有什么区别?皇帝此时居然就用这样一个理所当然地晋阶,便打发了他在东夷城立下的功劳,堵住了他破婚地念头,实在是有些寡恩。
范闲唇角抽动两下,似乎恼火地想要出言不敬,但终究还是压下情绪,胡乱地行了个礼,谢恩,辞宫而去。皇帝在御书房内笑着,也不以这儿子的无礼为忤。
当夜范闲便回了自家府中,并没有紧接着去做第二件事情,因为通过御书房内的对话,他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起来。至少那位看似无所不能地皇帝陛下,并不能掌握整个天下的细微动静,并且在脾气性格的斗争中,又让他赢了一场。
坐在床边,双脚泡在滚烫的热水里,稍解乏困。林婉儿满脸倦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回来也不知道说一声,家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下人们都睡了,你又不肯把他们唤起来。”
“略歇几天,我还要去东夷城主持。”范闲轻轻握着妻子的手,笑着说道:“忙的没办法。”
“你也不知道你这名儿是谁取的。”林婉儿打了个呵欠,明明是生了孩子地女人,脸上却依然带着股难以洗脱的稚气,尤其是圆圆的两颊,逗的范闲好生欢喜。
他轻轻捏捏妻子的脸蛋儿,笑着说道:“除了那位,谁会取这么没品的名字。”
“你今儿兴致怎么这么高?”林婉儿忽然哎哟一声。
范闲得意说道:“今儿求了个好官,明儿大人我就出城进园赶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