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孙敬修很诚恳地表达了谢意,如何云云。然后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闲的身旁,极为沉稳。
范闲眼帘微垂,缓缓入下手中的筷子,象牙筷搁在青瓷箸枕上,发着轻轻的叮当响声。
所有官员们的心中都被这声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难受的沉默,整个正厅安静一片,与院间的热闹,后园地丝竹声比较起来,更是幽静到了极点。
“孙大人官声如何,本官就不赘言了。”范闲抬起头来,轻启薄唇,缓缓说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辞嘉勉的。”
席上诸位官员听着这话,觉得好生讽刺,如果陛下真的很喜欢这个京都府尹,贺大人怎么可能会放出那个风声?只是……小公爷说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说了什么,有谁会知道?难道席上这些人还敢当着陛下的面去问些什么?
“诸位大人同朝为官,谁都有个不顺之时,还望互相帮衬帮衬。”范闲的这句话说的极没有水准,首先是把孙敬修的窘境摆了出面,在锋头上便落了下风,而且连帮衬这种行商的言语都摆了出来,吃相未免显得难看了一些。
只不过水准这种东西。总是要看角色地。皇帝陛下就算写首白狗身上肿地打油诗,词臣们也要大肆歌颂。所以当范闲这般说后,席上所有地大员们都在捋须点头,深以为小范大人此言大是简约而不简单,十分有理。
范闲转头,看着右手边那位官员,说道:“魏尚书以为如何?”
如今地户部尚书魏东行,也是在户部打磨了许久的奸滑官员。往些年里往范府与范尚书议事,不知道与范闲见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够接任范建的职位,倒不仅仅是在户部里的绩效,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向皇帝陛下那边倒的彻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的意愿,把户部从范家王国的泥沼里拉出来。
魏尚书当然知道这两年里地举止行为已经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的背后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并不怎么太过担心。这两年里,范闲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不满,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孙府请客。他知晓了范闲到来,在思忖许久之后,也还是来了。
他没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地会选择因为京都府的事情发难。而且第一个就挑的自己。他的心头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对方也不至于在这席上挑户部第一个开刀。
淡淡的寒意涌上心头,只是魏尚书也别无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后,和声笑道:“小公爷所说有理,户部行事依旨意庆律,绝不会胡乱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场里沉浮久了的老油条。当然知道范闲拣魏尚书出来单独相问是个什么章程,只是事不关己,当然要高高挂起。只是没有想到魏尚书淡淡话语里,竟是把范闲顶了回去,哪怕一个模糊地示好承诺都没有。
官员们一方面佩服魏尚书的胆量,一方面也有些担心接下来的事情,纷纷沉默不语,另两位尚书大人则是举起了筷子。小声地示意身旁的几位大人慢慢进食。
“我是一个很平和的人。”范闲脸上地笑容愈发清美起来。盯着魏东行的双眼,和声说道:“若有旨意下来。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没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监察院与朝政之事是两套关系,井水不犯河水,范闲这段话已经有些犯忌讳。而小人二字,无疑将魏尚书的脸面削了个通通透透,他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望着范闲说道:“不知道小公爷此言何意?”
范闲依然未曾动怒,只是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宫,去问问陛下,究竟最近给了户部什么旨意,竟让户部衙门正事儿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着。”
“本官执掌监察院,却也不敢私下调查三品以上官员。”范闲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温和,“本来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寿的日子,不该说这些煞风景的冷言冷语,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去东夷。又想着京都府乃是紧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诸位大人某要见笑。”
席上诸大臣干笑连连,哪里敢真地去笑。小范大人这段话已经点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监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后便要正式成是庆国监察院的第二任院长,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东夷城?这又是在提醒这些大臣们,今日的范闲,有足够地功劳向陛下讨要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书心头一震,嚼出了这两句话里的意思。
范闲举起一杯酒,对着席上诸位大臣说道:“诸位大人,让京都府清静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闲正式站了出来,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慢慢有人举起了身前的酒杯,有些参差不齐,但基本上所有的大臣们都举起了酒杯。
魏尚书还望着身前的酒杯发呆,他确实十分为难,因为他清楚,范闲是个极为记仇之人,而且先前笑的那般温柔,只怕是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即便今日自己求饶退了一步。难道以后范闲就会放过自己?而且他毕竟是一朝尚书,地位体面在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贺宗纬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让步,实在是也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也不正眼瞧他,温和笑着说道:“虽说咱们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实也都是有些可怜人,还不是想为自己地儿孙亲眷谋些好前程。”
“陛下曾经说过。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着席上地诸人,温勉说道:“本官行于天地间,只对两样有敬畏之心。”
礼部尚书微微皱眉,他便是先前第一个举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书不同,他没有得罪过范府,所以有弥补地机会。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讽。魏东行竟然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样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书在想什么,监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只要陛下不发话,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胁不到自己。只是他却清楚。魏尚书似乎忘记了历史——范闲还是个白身的时候,就把原任的礼部尚书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后来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书,这是个连太子爷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个区区尚书,何苦与对方当面顶撞?
一念及此,礼部尚书就着范闲地话头,笑着问道:“不知小公爷的敬畏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闲轻轻转着手指间的小酒杯,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好,没有敬畏之心,行事便会趋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还请诸位大人多担待。”
席间又是一阵笑声,却又是把这句话里的意思听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爷就是明着告诉诸人,你们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这位小公爷行事何止孟浪,简直是阴狠!
还是那句老话,很没有水准的威胁,却因为威胁地人太有力量。所以显得掷地有声。尤其是范闲先前所说的子孙亲眷四字。终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监察院动不了尚书侍郎。便把你们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狱,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很狂妄很嚣张很放肆的举动,奈何陛下宠信范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魏东行地脸色渐渐黑了起来,手指头也抖了起来,他觉得小范大人太不讲理了,难道因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对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闲敢,小范大人虽然当年有个诗仙的名头,但从来都是走地阴森鬼路,惯不讲理。
魏东行最终缓缓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不知酒水滋味。
范闲点了点头,再次举起酒杯,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家吃好,喝好。”
不知道那些留下来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位被范闲裸威胁不屑的户部尚书,有没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闲的心情不错。他提前离开了孙府,也没有和林婉儿一道回家,而是坐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北城的方向驶去。
“去太学。”他对沐风儿吩咐道:“胡大学士今日不当值,在太学里讲课。”
沐风儿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思考大人为什么要急着去见胡大学士。
范闲在马车里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其实在孙府里的举动并不合适,只是他必须要摆出这种态度来。而这种态度肯定会马上传遍京都,所以他必须赶在最前头,去处理后续地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宫,而在入宫之前,他必须去见见胡大学士,如果能够说服这位首领大学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会更有几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