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与贺宗纬相像地人,其实是他的一位远房堂兄,嗓音有些微沙,应道:“隐约抓到些线头,只是监察院做事,即便让你嗅到些风声,也根本追不上去,所有的事情在三年前便停止了,就算这两个人与监察院暗中还有联系,只怕也是我们触不到的地方。”
贺宗纬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凭借监察院的力量,不论是陈老院长亲自出手,还是范闲做安排,仅凭朝堂上的这些官吏,根本掀不动那块铁板,除非自己暗中命刑部和大理寺去世间海捕,可问题是,此事必须做的隐秘,而刑部和大理寺里,根本藏着监察院的钉子。
如果一旦自己地举措提醒了范闲,让对方把这个口子堵了起来,甚至因为阴怒之下,暗中施出什么狠手,都不是贺宗纬想看到的。
“大人,这件事情光靠咱们,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大东山上的尸首清点过,虽然不知道监察院是怎么做的,但人数与名录刚好对上。而且那时山径上有火,面目焚烧成那样,根本不可能说出什么问题。”
那位年纪有些大的儒生依然一言不发,说话的还是贺宗纬的远房堂兄,此人也是近年来才开始跟着贺宗纬办事,为人处事极为谨慎,已经是贺宗纬的心腹亲信,所以才被安排调查这件大事,说起话来也较为直接。
“京都叛乱地时候,征北营亲兵大队刚好围山,那一役至少死了几千人,监察院暗中动个手脚,移两具尸首,并不怎么困难。”贺宗纬低着头,皱眉盘算道,“就算山径上有火,那山顶上呢?宗师之战虽然威力极大,但古庙前死地人并不多,当年的任正卿和礼部大人们不都活地好好的?为什么王启年却死了?他到底是死在山顶还是下山的道路上?他的尸体如果没有被烧,总能查出些蹊跷。”
“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尸骨早已成灰,他们说坟里埋地是王启年,也只好认可那就是王启年。”那名儒生终于开口,一开口便直中要害,“所以再去查几年前的事情,一则太难,二则也永远查不出问题,如果大人真想从这方面打开一条道路。我想,应该是去找活着的王启年和高达更为重要。”
贺宗纬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位谋士的意见是正确的,可问题在于,如果高达和王启年如今躲在东夷城或者是北齐,隐姓埋名,谁能够把这两个大活人挖出来?
“你先下去吧。”贺宗纬抬起头来,对自己的堂兄和声说道:“事涉朝廷颜面。一应小心些。”
他已经在朝堂中枢立脚三年,手下也聚集了一些实力,尤其是陛下,也暗中对他进行了某些帮助,只是和范闲比起来。还差的太远。而这位堂兄,则是替贺宗纬进行见不得光事情的首要人选。
贺府清廉,其实不假,但贺宗纬要在朝堂上立住脚。他依然需要银子,需要养活一大批真心跟随自己地下属,那位堂兄,便是处理这方面事宜的人物。
书房里只剩下贺宗纬和那位年迈的谋士,显得有些安静。沉默半晌之后,贺宗纬开口说道:“如果真能把活着的王启年和高达抓回京都,你看后面会怎样发展?”
“小范大人肯定要保这两个人的。”谋士微低着头,说道:“以陛下的性情。如果这件事情没有闹大,说不定会给小范大人这个面子,把这件事情遮掩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哪怕这两个人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也会放过他们?”贺宗纬两眼里寒芒毕现,冷声说道,心里生出一股复杂的滋味,如果陛下真地宽仁到肯放过那两个人,那自己的这些忙碌又还有什么意义?
“关键是要看小范大人会为这两名下属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谋士苦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对下属极好。如果他真的撕破脸皮,硬要保这两个人。陛下会怎么办?难道就把他给杀了?大人,您不要忘了,小范大人终究是陛下地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贺宗纬缓缓闭上眼睛,“太子和二皇子,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此言不假,然而……太子和二皇子,可没有替陛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东夷城。”谋士在说出二皇子三字时,声音颤了颤,紧接着轻声细语说道:“以一片疆土,换两个下属之命,陛下这点宽仁心还是有的。”
“当然。”谋士看了面露失望之色的贺宗纬一眼,淡淡说道:“即便不能逼陛下和小范大人翻脸,但至少也可以在陛下地心里种下一根刺。”
贺宗纬摇了摇头,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谋士,说道:“范无救,你本是二皇子八家将之一,因二皇子之死一夜白头,这才来投于我,我们二人的目标极为一致,所以你也清楚,范闲不死,便是我死,你要替二皇子复仇,就要想清楚,一根刺是远远不够的。”
原来这位看上去年过半百,一脸老相的谋士,竟然是当年二皇子手下最得力的八家将之一,范无救!当年二皇子与范闲在京都一场乱战,八家将死伤殆尽,然而范无救则是在许久以前,便看出范闲势不可阻,苦劝二皇子无用之后,黯然远去。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二皇子服毒自尽,这位范无救又回到了京都,而且投往了贺宗纬门下,一心一意替二皇子复仇。
范无救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那就不能暗中进行,必须得闹得朝野皆知,陛下是最看重脸面的人,到那时,不论小范大人再如何强势,只怕也拦不住陛下手中那把杀人的刀。”
“陛下如果这一次真地杀死了王启年和高达,我很好奇,范闲会怎样做。”贺宗纬微微笑了起来,说道:“而且除了陛下,除了内廷之外,我也想像不出,还有谁能够在监察院的遮掩之下,在这茫茫人海里,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但有一个最要紧的问题。”范无救平静地看着贺宗纬的双眼,“大人若是想暗中禀告陛下,自己只怕也要冒极大的风险。”
“噢,怎么说?”贺宗纬并没有丝毫慌张神色,只是淡漠问道。
“因为您手头并没有实在的证据,有的只是一些猜测和分析,当然,仅凭这种猜测和分析就应该可以说动陛下起疑。”范无救又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陛下应该会对小范大人起疑……但是,也会对大人您起疑。”
“我一心忠于朝廷,忠于陛下,陛下疑我何事?”贺宗纬紧紧抿着双唇,轻声说道。
“陛下会疑你在刻意挑拔他与小范大人父子间的关系。”
贺宗纬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如果陛下真地起疑,不再回护于我,你说我会是个什么样地下场。”
“陛下如果不喜欢一个人,有很多处理的方法,我想大人可能会在三年之后,被陛下觅一个由头,离开京都朝堂,去某个偏远处任职,然后此生必将庸碌下去。”范无救平静说道。
贺宗纬苦涩一笑,叹了口气,眼眸里尽是平静坚毅神色:“如果我出手,将来有可能是被扫落尘埃地下场,可如果我不出手,将来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你选哪一个?”
他望着范无救微微一笑,说道:“我选前者,因为至少我还可以活下去。而范闲如果真的和陛下翻脸,他就很难活下去。”
范无救的眼睛眨了眨,花白的头发在黑夜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眼,幽幽说道:“大人似乎心里对陛下有所怨怼。”
贺宗纬面色不变,心里的情绪却是不停翻滚,他对皇帝有无尽感恩之心,却也有无尽怨恨之心,如果不是皇帝把自己抬上来与范闲打擂台,自己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陷在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自己怎么会如此害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当年,二殿下其实和大人您现在的处境差不多。”范无救微黯一笑,轻声劝道:“所以大人您一定要吸取二殿下的教训,对陛下保持一颗赤忠之心,如果真的揪出王启年和高达,说不定陛下不会疑你,倒霉的只是范闲。”
“我对陛下向来忠心不二。”贺宗纬平静应道,淡淡地扫了范无救一眼,他清楚这个人是在试探什么。要替死去的二殿下复仇,范闲自然是范无救的目标之一,而那个无情冷血的皇帝陛下,也不可能逃脱范无救的双眼。
贺宗纬微讽说道:“一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对付范闲,已经快要超出你我的能力,至于那些云端之上的人物,最好是想也不要去想,那是会……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