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蓉在部里很少讲家乡话,当我的面更是从来不讲。生 怕我晓得她是来自哪里。其实,我心里最清楚,她好歹还算是 我们那个地级市里的城里人,而我是更偏远的山里娃。她要 晓得了真相,大概不会对我这么热情了,最起码还是要在我面 前摆摆城里人的架式。
我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刻意的矫情和虚荣。
但是,一个最明显的事实就是:我要是真的让公司里女 孩们都知道了我的来历,她们对我本人的感觉和评价会发生很 大的变化。
她们还哪里会用那种让我感到男人骄矜和自豪的眼光看 我呵。
现在,我的身份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一个长相、身材 还算不错的年轻男人,一个人生活各个方面初步显出白领趣味 、教养的小资男人。
所以,这个社会需要我隐瞒一些,需要我进行某种包妆 ,甚至,
我感到如果我再放开点,我会得到更多以前得不到的东西。
我感到这个大都市像一个巨大的陷阱,正在慢慢埋葬我 过去感到很珍贵的东西;像一个广袤的沼泽地,我正在深一脚 浅一脚地走向它的纵深处,走向它的腹地,进而将整个身心 沉埋在一种软绵绵、让人透不气来的诱惑之中。
来自家乡的阿蓉如此,已经走得很远了的胡小莉如此, 也许我更是如此。
上班很长时间了,公司想增强一下凝聚力,让领导层向 员工们表现一下亲善姿态,准备组织一次联谊舞会,让员工们 把家属女朋友都带来。
听刘姐一说,我很高兴,在办公室里给虹虹打手机。
刘姐笑了:“给女朋友打电话?”
我点点头。
她想了想,说:“还是先不要打。”
我奇怪地看着她,想起林总那句奇怪的嘱咐,见办公室 没有人,便问:“刘姐,你为什么事不让别人晓得我有女朋友 呵,谈恋爱又不犯法。”
刘姐笑道:“你们大学里谈的朋友哪能算数呵,大学真 正谈成的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更不可能。”
我摇摇头:“那刘姐你就不晓得了,我可是认真的。”
刘姐接下来的口气便像个过来人:“陈刚,真羡慕你们 现在这种纯情的年龄。其实,等你再大一点你会晓得这个社会 很现实的。”我笑着摇摇头:刘姐太不了解我和虹虹了。 在我看来,我们是那种爱到地老天荒的感情。我就不信将来还 有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真诚相爱,阻止我陈刚娶她当老婆。
刘姐见我不以为然,也以一种宽容和理解的神情说:“ 好了,算我相信你们是真的,但男人首先是要干番事业,女朋 友可以谈,但不要带到公司来。这不是我的个人要求。”
我一愣:“那谁还有这种要求。”
她看了我一眼,目光显得让我感到捉摸不透:“这是林 总的要求,他会找你谈的。这些都不要对别人讲,对你只有好 处。也许,你
的命运就会改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看她,不做声了。
这次舞会其实成了一次青春舞会。来的全是公司里的年 轻人,再就是公司老总和中层干部们。
齐婕妤也来了,她一出现就成为全场的焦点。今天她穿 着一件白色纱裙,长发委肩,身材挺拔,银色头饰在灯光下闪 闪发光。要说我们公司俊男靓女多得很,但她那种脱俗的美 一出现居然还是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不过,她进来后却没有和乐队们在一起,却走到了领导 层席位上,和丁总坐到了一起。丁总是一个长得很魁梧的男人 ,主管按摩保健和保安。他很和气地对着齐婕妤笑着交谈些 什么。齐婕妤不时地微笑一下。直到表演节目开始后她才到钢 琴边坐下伴奏。
阿倩是舞会的主持人。我们公关部报了两个节目,一个 是阿倩的,还有一个是我的,都是独唱。
阿倩的男朋友冬哥也来了,和我坐在一起。冬哥是个很 成熟、很有型的小伙子。据说在他打工的公司已经升到主管了 。他和我一见如故:“听阿倩经常谈起你,说你是个小帅哥 。”我笑着和他握握手:“阿倩姐平时对我很关照,也经常说 我姐夫年轻有为呢。”
冬哥很开心地拍拍我的肩膀,拉着我坐下了。阿倩走过 来对冬哥笑道:“哼,我真不该让你来的,一来就丢下我,和 刚刚坐到一起去了。”
冬哥一笑:“我看他人蛮不错的,交个朋友嘛。”
表演节目时,阿倩唱了一曲《最浪漫的事》。
她的歌唱得真好,我看见冬哥在下面一边抽烟,一边很 兴奋地做了个“v”形手势。我笑了,也朝舞台打了个“ok”手 势。
阿倩舞台经验很丰富,人也长得漂亮。听说她也马上要 升官了,公关部副经理呢。唉,她再也不用站在门口做迎宾小 姐了。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
她唱得很投入。一会儿,她朝下面做了个招手的手势: “我想请我的男朋友和我一起唱这首歌,大家同意吗?”
我忙推了冬哥一下,然后笑着喊道:“同意!”然后带 头鼓掌起来。人们也一起鼓掌欢迎。
冬哥也不推辞,扔了烟头,理了理头发,很是潇洒地走 了上去。
他接过话筒,很客气地说道:“我是阿倩的男朋友,在 一家外企工作。首先坦白一下,是我先追的阿倩!”他帅气地 朝阿倩笑了笑。这话说得真漂亮,阿倩的脸一下红了。这时 台下的女孩们也一声声尖叫。冬哥仍不紧不慢地说道:“和阿 倩相处一年多了,我感到和她在一起,我最大的心愿就是, 将来能够和她一起慢慢地变老!”
“哇!”那些十八九岁的女孩们简直疯了!
冬哥真帅,追女孩子也还真有一套!难怪阿倩对他死心 踏地呢。看阿倩那幸福的样子,我都替她高兴。
那一刻,我也想起了虹虹。她对我那么好,可我很少有 机会在人前这么潇洒漂亮地表白。女孩子不仅要的是你心里的 爱,她也许更希望你能以那种最美好的方式把它说出来。冬 哥做到了,真是个好男人!
轮到我的独唱了。我和虹虹经常上歌厅唱歌,她的歌唱 得很棒,我也学得不错了。自我感觉,唱流行歌曲的水平已经 很可以了。
我唱的是《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一上场,坐在钢琴前的齐婕妤对我点头笑了笑,而台下 那些熟悉的同事们也都很捧场,鼓掌声很热烈,女孩们站起来 朝我挥手。这让我的情绪一下调动起来了,竟有了很强的表 现欲。
我朝齐婕妤点点头,那种熟悉的旋律便如风一样开始在 大厅里飘荡,我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激情,对着话筒深情地唱 了起来:
“月光与星子、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那些前生来世都是动人的故事
遥远的明天未知的世界
究竟会怎么样……”
音响的效果之好,简直让我的声音变得连我都吃惊,那 一声声深情动人的歌声竟仿佛不是从我嘴里发出的。
台下人们的掌声潮水般响了起来。
这让我更加激动。我在舞台上信步走动着,酝酿着激情 ,踏着节拍吟唱:
“寂寞的影子风里呼喊的名字
忧伤的旋律诉说陈年的往事
所谓山盟海誓只是年少无知
告别的昨天远去的欢颜
究竟是怎么样?”
我边唱还边朝人们挥手,调动得人们的情绪格外高昂。 我心里不禁想到:他妈的,当歌星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
兴致高处,我还随着音乐的节奏玩出一些舞台动作来: 话筒从左手到右手,头随着节奏轻轻摆动。这些动作以前只看 别人做过,此时竟很随便地就出来了————声色犬马的都 市生活竟能如此改变一个人!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有没有机会重来一次
飘荡在春去秋来的日子里
是苦苦隐藏的心事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既然会结束又何必开始
那曾经疯狂痴情的我和你
坐爱情的两岸看青春的流逝
月光和星子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所谓山盟海誓只是年少无知
告别的昨天远去的欢颜
究竟是怎么样。”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歌,也是虹虹最喜欢听我唱的歌, 歌词和乐曲的内容很多次打动我和虹虹。记得她听我在歌厅里 唱完这首歌以后,靠在我怀里很久都没有说话,抱着我的肩 膀不时地擦泪。
那时,她轻轻在耳边说:“你唱得真好,但我不希望你 真像歌里说的,海誓山盟只是年少无知。”
我笑了:“我们是一场天长地久的风花雪月!”
现在,我发挥地格外好。那阿蓉还跑上来献了一束花给 我。
快下场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齐婕妤居然起身将 钢琴上的一束玫瑰送给了我!我稀里糊涂地收下了,还很高兴 。
但是,原本掌声雷动的全场顿时一下安静了下来。
连阿倩都一脸尴尬地看着我。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意外发现方总像是很生气地起 身离开了会场。丁总也满脸不高兴地瞪着我。我忽然间感到手 里的玫瑰可能是有刺的。
刘姐后来告诉我:那齐婕妤是丁总包了一年多的小情妇 。那束玫瑰是丁总送给她的。我当然不能接。
“那方总为什么也走了呢?”我不解。她走时好像还很 生气。
刘姐叹了口气,没做声。
第十三章 这个社会很现实
一个女客脱下外衣:“你帮我挂到衣架子上去。”
我便接过来,帮她挂好。
又一个让我去提咖啡壶往杯里加咖啡。
但是当我俯下身往杯里加咖啡时,一个女客伸手在我脸 上摸了一下:“小伙子长得蛮不错呢。”
第二天,我穿着制服再一次站在公司大门口时,眼前这不 锈钢玻璃门、红地毯;这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吧台、高级 沙发和景泰蓝花瓶,还有那些来来往往晃动的人影,都显出 了某种灰暗和俗气。
我想,那时我的眼神里大概又布满了那种失望和落寞: 齐婕妤身份的揭破,让我顿时感到生活中某些美好的东西一下 破碎了,某些理想化的梦幻光芒消逝了。
生活中怎么尽是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
我并不认为我爱上了齐婕妤,而是她那种气质和天赋代 表了我们对艺术、对生活中真善美的一种想像。但是这个金钱 世界毫不吝惜地打碎了这种想像,连让灵魂喘息的余地都不 留给你!
二十岁的我,孤独地站在那扇死气沉沉的大门口,迷茫 地望着远处的街道,那些高楼,那些来来去去的车和人,那些 广告牌和商家招牌,我感到了人生的某种无聊和暗淡。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入。
我精神不够集中,竟忘了上前去打开车门。
门开了,一身蓝色裙子的齐婕妤走了出来,后面是衣冠 楚楚的丁总。
今天齐婕妤走路有点慢,不像过去那么轻盈。她手里拿 着乐谱夹,在从我身边经过时,低下头,匆匆地一晃而过。
丁总过来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傲慢地走开了。
我知道,他是一个成功男人,我只是个像木偶一样站在 门口的小小门卫,一个靠打工维持学业的穷学生。
他当然有理由渺视我,更有实力占有一切他想占有的东 西。齐婕妤其实看去和我年纪差不多,丁总都足以当她的父亲 了。
齐婕妤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仍是一脸沉静地弹奏起来 。今天弹的是莫扎特的小夜曲。
那种婉约玲珑的旋律,像一尾摆动着尾巴的游鱼在大厅 里舒缓地游动,时起时伏的曲调像一个行吟诗人在湖畔忧伤的 吟唱。
我的眼前朦胧起来,仿佛看见淡蓝色的月光悄然从天穹 洒落,遥远的森林像一丛糊模的剪影。一个忧伤的姑娘穿着长 裙在月光下舞蹈,孤独而又清高。
好好的小夜曲听起来居然有些伤感。
但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些,我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外面。身 后的那个女孩子在琴声中表达着她的幽怨和无助。
我告诉自己,真正的诗意是不存在的,我们捕捉的都只 是一个个幻影。
“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我想起了刘姐的话。
这是个真理,颠扑不破。
到她演奏完了要离开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啪”地一 声脆响。
原来,她快走到大门口时,手中的乐谱夹不慎掉了下来 。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躬身时也像很吃力。
我默默地看着她。我知道很多人也在看着她。
我没有像过去一样热情地上前相助。
但她看样子实在有些无力去拾起来。我看不下去了,轻 轻走过
去拾起来,递到她的手里。
她惊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周围,慌乱中说了声 “谢谢”。
那一瞬间,我发现她脸上有几缕淡淡的青瘀,竟像是手 指印!只是被粉底霜挡住了许多。以往她的脸上是十分光洁的 。
我疑惑地看着她,问:“要不要上医院?”
这时,从吧台走廊处传来一声:“陈刚,等会有家重要 客户要来,区文化局也来搞检查的。你到原位站好。”
是刘姐。
我只好走开了。
齐婕妤慢慢地走出大门,叫了一辆的士离开了。
这一幕很多人看到了,但他们对齐婕妤可能受了什么伤 像并不吃惊。
阿蓉给我打来了晚饭。我和她在饭厅吃饭时,她笑着问 我是不是对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有意思。
我很反感这种问话:“没有。”
阿蓉笑道:“她那种女人是你玩不起的。”
我端起饭盒想离开:这女孩真他妈的俗气透了!
阿蓉却拉住我:“你想不想晓得她的经历?我是很清楚 的。”
我看了看她,笑了:“你怎么会晓得的?”
阿蓉说道:“她和我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我听了一怔:我们居然会是老乡?
我坐下来静静地听她讲。
“莫看她弹琴时像蛮高雅的,其实这种女人最贱!”阿 蓉出语惊人。
我不喜欢女孩子背后说这种恶毒的话。但她的讲述还是 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齐婕妤和阿蓉是一个市里的。等于也是我的半个 老乡了。
她的父亲去世了,她母亲和阿蓉母亲在一个轻纺行业的 国有企业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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