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若林博士连眉毛也末挑动一下,低头用冰冷的苍白眼瞳凝视正木博士侧脸,彷佛正从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寻找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
吴一郎非常平静,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轻松的将视线栘开正木博士脸孔,缓缓由下至上打量著一旁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躯。
正木博士表情转为柔和,望著吴一郎的脸颊,重新吸燃快熄灭的雪茄,语调轻松的开口。
“你认识那位叔叔吧?”
吴一郎仍旧仰望著若林博士苍白的长睑,深深颔首,眼神像是正在作梦。
见到这种情景,正木博亡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时,吴一郎的嘴唇蠕动:“认识,他是家父。”
然而,这句话还没讲完,若林博士那可怕的表情……苍白的脸孔马上失去血色,如镍般失去光泽的额头正中央,两道青筋突起,转为以愤怒或惊慌都难以形容的样貌,全身颤抖的回头望向正木博士,那种神态,简直像是立刻要朝他扑过来……
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神色自若的大笑出声,说:“哈、哈、哈,父亲吗?还好……不过,我这位叔叔呢?”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吴一郎很认真的盯著正木博士的脸,不久,嘴唇又蠕动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更愉快似的笑了,最后放开吴一郎的手,受不了似的狂笑:“啊,哈、哈、哈、哈,有意思。这么说,你有两位父亲罗?”
吴一郎显得有些犹豫,但,很快就默默颔首。
“哇,哈、哈、哈、哈,太好啦,真难得!那么,你还记得两位父亲的姓名吗?”正木博士半开玩笑似的问。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霎时浮现紧张。
但是,被正木博士这么一问,吴一郎脸色一黯,静静移开视线,眺望著窗外灿烂的五月晴空,过没多久,好像想起什么事,大眼浮现泪珠。
见到这种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著吴一郎的手,缓缓吐出一口雪茄烟雾:“不,没关系,不必勉强自己去想起令尊的姓名,因为不管先想起哪一个人的姓名都是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直至目前为止都很紧张的人们同时笑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复原来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吴一郎很专注的二看著每一张笑脸,良久,彷佛很失望般的叹息出声,低垂著头,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从手铐上滴落至脏污的地板。
正木博士拉著吴一郎的手,悠闲的环顾众人脸孔:“我希望你们能把这位病患交给我,不知各位意见如何?我认为这位病患的头脑中一定还残存著有关事件真相的某种记忆。如我方才所问的,每个人的脸孔看起来都像自己的父亲,这或者正是暗示事件真相的某种重要心理之显现……如果可能,我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让这位少年的头脑恢复正常,撷取出与事件真相相关的记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吴一郎出现在解放治疗场的最初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摄)
【电影】矗立解放治疗场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树的绿叶在盛夏阳光中闪动灿烂光辉。
八位疯子从东侧入口排队依序进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议似的环顾四周,但是很快就开始展现各自的狂态。
吴一郎最后进入。
他的神情寂寞忧郁,一时之间呆然环顾四周的砖墙和脚下的砂地。不久,好像从自己脚下的砂中发现某样东西,两眼发亮的拾起,置于双手间搓揉,然后对著眩目的太阳映看。那是蓝色、漂亮的莱姆玉。
吴一郎面带微笑地正面望著太阳,然后将该玉放进黑色兵儿带中,又匆忙撩起衣摆蹲下,开使用双手在砂中翻找。
从刚才就站在入口观看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一支圆锹过来,交给吴一郎。
吴一郎高兴的道谢后,接过圆锹,开始比先前更热心十倍的翻动闪闪发亮的砂土。湿濡的砂上曝晒在阳光下,变白、乾燥。
正木博士热切的看著吴一郎的行为,不久微微一笑,点点头,从入口处快步离去。
【字幕】约两个月后,在解放治疗场的吴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摄)
【电影】可以见到解放治疗场中央的梧桐树树叶稍显枯萎。周围的平地处处可见翻掘过的砂土,恰似一个个黑色墓x。
站在dx与dx间的砂土平地一隅的吴一郎,以圆锹为杖,挺直腰杆,正很难受般的吁一口气,他的脸孔被秋阳晒黑,加上连日劳动的疲劳,看起来相当憔悴,只有眼眸还闪动著炯炯光芒。汗珠下停流下,激喘的呼吸似火焰,尤其是手中充当拐杖拄地的圆锹,锹刀已磨损成又薄又锋利的波浪状,闪动着像银一般的怵人的光芒,充分说明他这几十天的掘砂作业是何等的狂热、剧烈。所谓的活生生坠入焦热地狱的死者,应该就是这种模样吧
不久,吴一郎又像是被什么人迫般,用晒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圆锹,开始在石英质的砂土平地挖掘另一个dx,很快的掘出一个新的鱼脊椎骨后,再度恢复气力,以比先前更快数倍的速度挥动圆锹。
舞蹈狂女学生掉人吴一郎背后的一个大dx,双脚在空中晃动惨叫。其他病患们则是一起鼓掌暍采。
但是,吴一郎头也不回的专心继续挖掘,过没多久,j像挖到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他的双手手指频频扭动,却又马上拿起圆锹,眼睛亮得像在燃烧般,咬牙切齿的开始拚命翻动脚下的地面。
正木博士从他后面缓步进入,架在鼻头的眼镜反s阳光,注视著吴一郎的作业。不久,他走近,伸手轻拍吴一郎挥起圆锹的右肩。
吴一郎吃惊的放下圆锹,呆然回头望著正木博士,同时擦拭睑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趁隙以电光石火般的动作一手伸入吴一郎怀中,抓出用脏手帕包住的圆形物品和先前挖出的鱼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后。但是,吴一郎似乎毫无所觉,拿著擦拭汗水的毛巾眨眨眼,从dx中抬头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dx边缘往下看,微笑:“你刚刚挖出什么东西?”
吴一郎不好意思似的脸红了,伸出左手手指至博士鼻尖。博士挪挪眼镜仔细看,发现他指头上缠绕著一根女人的头发。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严肃的点点头,紧接著解开藏在背后的脏手帕,将里面的物品置于左掌上,递向吴一郎鼻尖。他的掌上是吴一郎两个月前刚进入这个解放治疗场后就拾获的莱姆玉,以及今天挖出的鱼骨,还有红色橡胶梳子碎片和断成约小指大小的玻璃管。
“这些是你从土里挖出来的吧?”
吴一郎激喘点头,同时看了看博士的脸,又看了看那四样东西……
“嗯……不过,这是什么呢?有什么用途?”
“那是青琅歼的玉、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吴一郎不加思索的回答,同时从博士手上接过四个破烂东西和手帕,牢牢绑得像石头般后,慎重的放回怀内深处。
“恩,那么,你是为何那样拚命的掘土呢?”
吴一郎左手拄著再度深入土中的圆锹,右手指著脚下,回答:“这儿埋著女人的尸体。”
“哦,原来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说道。然后盯著吴一郎双眼,用非常严厉的口气,一字一字的问:“原来如此,但是,女人尸体埋在上里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吴一郎双手拄著圆锹,惊讶似的抬头望著博士的脸孔,脸颊的红晕霎时消失,嘴唇蠕动,以梦呓般语气开始反覆念著:“是……什么……时候……”
在这期间,他茫然若失的转头望著四周,不久,忽然转为无比寂寞困惑的神情,放掉手中的圆锹,两眼无力低垂,慢慢爬出dx外,走向入口。
目送吴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交抱双臂,露出会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遗传正确无误的显现了。但是,可能得再忍耐一段时间吧!因为接下来才是真正有看头的部分……”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离前一场景约一个月后)的解放治疗场内
【电影】最初映现的是在场内平坦砂地的砖墙前耕作的老人钵卷仪作,只不过,仪作已经比第一次出现时多耕作了约一亩的田地,但是一旁的瘦弱少女却只栽种枯枝和瓦片至一半。
站立老人面前的吴一郎也和最初见到的一样,面带微笑,双手放在背后,很专注的看著老人上下挥动圆锹,仅仅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变白,也胖了很多……这是因为这一段时间他停止挖掘dx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内——第七号房。
正木博士从他背后微笑走近,伸手搁在他肩上。
吴一郎吓了一跳似的回头。
“怎么样?你好久没有出来了呀!皮肤变白,而且胖了。”
“是的。”吴一郎同样微笑回答后,又注视著圆锹的挥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脸问道。
但,吴一郎的视线仍集中在圆锹上,静静回答:“看那个人耕作。”
“嗯,看来意识已经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语似的说著,抬头打量著吴一郎的侧脸,不久,刻意加强语气说:“我想应该不是吧?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圆锹吧?”
这句话犹末讲完,吴一郎的脸颊马上刷白,双眼圆睁凝视正木博士的脸,良久,视线又回到圆锹上,喃喃说著:“是的……那是我的圆锹。”
“我知道。”正木博士颔首。“那支圆锹是你的。但是他很难得那样热心耕作,你就再等一会儿吧!只要正午十二点的钟声一响,那位老先生一定会丢下圆锹去吃饭,而且……一直到天黑都不会再出来。”
“一定吗?”吴一郎说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里带著浓浓下安。
“一定!不久后,我会再买一支新的给你。”
即使这样,吴一郎仍旧下安的凝视著上下挥动的圆锹,再次自言自语的说:“我现在就想要……”
“哦,为什么?”
吴一郎没有回答,紧抿著嘴,又凝视著圆锹的上下挥动。
正木博士神情紧张的盯著吴一郎的侧脸,彷佛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某种东西。
一只大鸢的影子掠过两人面前的砂地,消失。
观看至此终于能明白,吴一郎的心理遗传主要与佩戴青琅歼、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类饰物的古代贵妇有关,也明白吴一郎很热切的在寻求以该妇人为模特儿所完成的绘卷的女尸。
但是对于正木博士质问尸体是什么时候埋在上中,吴一郎却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转身回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还有,经过一个月后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走到这处解放治疗场,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圆锹又是为什么
我这样说话之间,解放治疗场的危机也正从四面八方近……
能够揭明这些疑问的人只有目前正在调查这桩事件的若林博士,以及身为他的商量对象的我,不,是银幕上的正木博士……不是的,真麻烦,就算是我好了。影片停止播放,我要恢复深夜在九州大学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正在独自写这篇遗书的正木疯子博士身分。
或许多少偏离主题也未可知,反正这是临死之前打发时间所写的遗书,就算威亡忌后劲很强也无所谓!毕竟接下来我就将与山野同化。现在在这里,还是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在这自杀前夕以怀抱宇宙万物的心情写遗书,累了可以只穿拖鞋缩坐在旋转椅上,抱膝吞吐淡紫烟雾,这么一来,烟雾会如朝霭、夕云渲染般,袅袅飘上至天花板,等到了一定高度,就恰似浮在水面的油渍缓缓扩散,如同有灵魂存在般扭曲纠缠,似悲又似喜的描绘著非几何曲线,然后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转椅上茫然抬头望著、有如瘦小尸骸般的我,应该就像天方夜谭中的魔术师吧!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完全发挥了它的功效。呼噜、呼噜、呼噜……只有一颗星星,原来是“见到一颗星星,博士辞世”吗?哈、哈、哈,一点都下好玩,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呼噜……………
“如何,读完了吗?”
突然,耳边响起了声音,但,随即只剩空d的回响,然后消逝无踪。
有一瞬间,我以为这是若林博士的声音,可是马上发觉语气完全不同,带著年轻快乐的余韵,惊讶的回头。但是房内空荡荡的,连一只老鼠也看不到。
太不可思议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阳光从三边窗户如洪水般流入,眩目的反s在摆成数列的玻璃标本架、透明漆和树脂地板上,周遭一片静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
只听到小鸟群在松树枝头啼叫。
我感到奇怪,盖上已经读完的遗书,望著自己眼前,立刻,我差点吓的跳起来。
就在我眼前有一个奇妙的人……先前一直认为是若林博士坐著的大桌子对面的扶手旋转椅上,已经不见若林博士身影,和我面对面坐著的是身穿白色诊断服、身材瘦小如尸骸的男人。
那是理著大光头、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阳晒成红黑色的五十岁模样绅士,不过,实际年龄好像更年轻些……高挺鼻梁上戴著无框眼镜,紧抿成倒钩状的大嘴叼著刚点起的雪茄,双臂交抱胸前……是个和尸骸酷似的瘦小男人。在与我视线交会时,他右手拿著雪茄,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跳了起来:“啊,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吓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不简单,真是不简单,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也没有误以为我是幽灵而逃走,太让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笑声的回响环绕下,我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遗书掉落大桌上,同时因为写遗书的正木博士之出现,觉得自今天早上以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突然全身乏力,一p股坐回原来的旋转椅上,无数次的吞咽唾y……
见到我这种态度,正木博士愉快的仰靠椅背,大笑:“啊,哈、哈、哈、哈,你看起来相当吃惊呢!没必要吓成这样,你现在是陷入严重的错觉。”
“严重的……错觉?”
“你还下明白吗?呵、呵、呵,那么,你想想看,你刚才……应该是八点以前吧,被若林带进这里听他说了很多话,对吧?说我已经死了一个月或什么的,嗯,还有那月历上的日期之类……哈、哈、哈,吃惊吗?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在你阅读那些《疯子地狱的祭文》、《胎儿之梦》 、新闻报导或遗书之间,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个月前已经死亡,对不?”
“……”
“啊,哈、哈、哈、哈,那根本就是若林安排的诡计,你完全被他骗了。我可以让你看证据,你只要看遗书的最后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该部分吗?怎么样?我昨天熬夜所写的证据就是,你一定还闻得到墨水的味道吧?哈、哈、哈、哈,如何,所谓的遗书并非一定要在本人死后才出现的,所以我还活著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啊,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正木和若林两位博士为何要做出此种奇怪的恶作剧?就算不是恶作剧,未免也太过怪异不合理了。究竟我从今天早上看到的各种事情和见到的各项文件内容,真的都是事实吗?或者,只是两位博士为了戏弄我而联手演出的戏码?想著想著,胸中原本满溢的感激、惊讶和好奇等等,同时开始崩溃,彷佛与自己的身体一同消失。
我用力站稳身子,双手紧紧抓住大桌子桌缘,恍如作梦般茫然望著眼前的正木博士。
“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