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办法回答,只是略微点头。我完全被从睁开眼睛的下一个瞬间起,场内出现的异样景象迷住了。
反s著蓝天阳光的场内白色砂地上,病患们的黑色身影几乎全部如先前遗言所描述,反覆进行工作,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彷佛是在证明正木博七的心理遗传原则而演出的戏剧……仪作老人依然挥动圆锹耕作另一亩砂田:吴一郎青年依然背对这边,站在老人面前专注看著对方挥动圆锹的手;中年女人未发觉头上的硬纸板皇冠掉了,还是威风凛凛的四处绕著:敬拜著的络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额头埋入砂地中熟睡:矮小的演讲者用笔头抵住砖墙祈祷;瘦黑少女正在场内走动,好像是在找能够栽种的东西;其他人虽然所在的位置下同,但是,所做的工作与遗书上的说明毫无不同。只有先前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学生,现在站在我们站立的窗户正下方,挖掘深及肩膀的砂x,利用硬纸板皇冠和松树枯枝做著小陷阱,感觉上有点脱轨。但,不管如何,却未见到正木博士刚刚所说的昨天正午的大惨事是于何时、在哪里、由哪位疯子所引起的形迹,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也下知足因为舞蹈狂的少女停止唱歌,抑或隔著玻璃窗眺望的缘故,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静寂……我试著数算人数,就如遗书所说的十个人,既末增加,也没有减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更不可思议的是,俯瞰著这种平静无奇的景象之间,我却有预感正木博士利用十个疯子的心理遗传所布下的精神科学式大爆发——造成他辞职原因的大惨剧——即将开始,并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将发生的事实。不,不只是在场内的疯子,连对面屋顶上那两支耸立天际的红砖大烟囱、还有从其上方冒出的浓黑煤烟、甚至天上耀眼的太阳,都彷佛受到某种神秘的精神科学原则所支配,时时刻刻急迫地朝向空前绝后的大惨事发展……这种冰冷、不知所以的严肃感觉不断袭向我的颈项,让我无法忍受地全身发毛。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我愈这样想,愈觉得一定是这样,在神秘的念头控制下,呼吸急促:心情焦躁的注视解放治疗场内的景象,异样心急的凝视著注视老人耕作的吴一郎背影……
这时,我耳畔忽然听到低沉的声音。
“你在看什么呢?”
声音与刚刚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呆了呆,回头。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旁,手指夹著冒著淡烟的雪茄,但是脸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眼镜镜片底下的浓黑眼眸紧盯我的侧脸。
我深深叹息一声,尽可能平心静气的回答:“看解放治疗场。”
“哼……”正木博士漫哼出声,仍旧眨也不眨的盯视我眼瞳:“在解放治疗场里见到什么呢?”
正木博亡的声音相当怪异,我静静回视他的眼瞳,说:“是……十个疯子。”
“什么,十个疯子?”正木博士用慌张的声音说著,好像极度震惊的再次盯著我的脸孔。
我回头凝视解放治疗场内吴一郎的背影,感觉上他也回头与我面对面,然后似将发生某种重大事态一般,全身自然的转为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声:“你清楚看到里面有疯子吗?”
我默默颔首。心想,怎会问这样奇妙的问题呢?不过并未特别在意。
“嗯……而且还是十个人?”
我再度点头,回头:“是的,确实是十个。”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球往内陷入:“这就奇妙了,非常有趣的现象……”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著,视线从我脸上栘开,望向窗外,然后脸色转为苍白,静静地沉吟不语。过没多久,他恢复原先的脸色,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望著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语调问:“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看到站在角落注视老人圆锹动作的青年吧?”
“是的,见到了。”
“嗯,见到……那么,他此刻面向哪边站立呢?”
我发觉正木博士的问题愈来愈奇怪,带著感觉怪异的心情回答:“背向这边站立,所以看不清脸孔。”
“嗯,我想应该也是这样。不过,你看,他可能马上会转向这边也不一定,到时候你看看他的脸孔……”
正木博士这样说著的同时,不知何故,我的全身僵硬,好像心跳和呼吸同时停止。
这时,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吴一郎恰似得到某种暗示般,忽然回头望这边,隔著窗玻璃与我视线交会。而且,脸上的微笑霎时消失,转为和今晨我在浴室镜中见到我的脸孔时完全相同的惊骇表情,圆脸、大眼、薄腮……但马上又面带微笑静静转头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时双手掩面。
“吴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著,身体踉跆后退。
感觉上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时将几乎会呛喉的芳香却火辣刺舌的y体倒入我口中,下过一切我并未确实记住,只是片段记得当时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话语。
“冷静些、仔细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脸孔。不,不能那样发抖,没必要如此震惊,一点都没什么不可思议……镇静!那位青年当然和你长得酷似了,无论是学理或理论上皆有可能。快点,让心情冷静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自己还清醒著。可能是因为已习惯了各种奇妙情事吧!即使如此,在感觉远去的魂魄一点一点的回来,能够稳稳站立窗前为止,我不知道闭上又睁开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睑孔多少次。而且,就算这样,我怎么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气,低头凝视地板,无数次颤抖叹息出声,不停吹散在舌头上燃烧的强烈威士忌芳香。
这期间,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上忌酒瓶放入诊断服口袋,同时自己也像是终于冷静下来般轻咳出声。
“也难怪你会如此震惊,因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从同一个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什么?”我大叫,瞪视正木博士的脸孔,同时似乎了了解一切,产生了回头望向窗外的勇气。
“这么说,我……和吴一郎是双胞胎?”
“不,不对。”正木博士神情严肃的摇头:“是比双胞胎更亲密的关系。当然,也并非毫无关系的两个相似之人。”
“岂有……”话未说完,我的脑筋又完全糊涂了,凝视正木博士眼镜底下带有一抹讽刺微笑的黑眸,内心怀疑:他是在讽刺呢?还足很严肃的这么说
正木博士的脸上霎时浮现像是怜悯我般的微笑,不住点头,吸入雪茄的烟雾又将之吐出。
“嗯,你一定会感到困惑的,因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记载有名的离魂病。”
“离……魂病?”
“正是。所谓的离魂病乃是出现另外一个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来就被各种书籍视为怪谈予以记录,但是依照身为精神病学专家的我的说法,那是在学理上实际存在的事实。只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对不对?”
我慌张的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刚才一样的站立原处,不过能稍微见到侧脸。
“那是我……吴一郎和我,谁才是吴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样子你足真的想下起来了,你还无法从梦中清醒。”
“什么?我在作梦……”我双眼圆睁,回头不停上下打量著得意洋洋的正木博士。
“没错,你此刻正在作梦。证据是,在我眼中,那处解放治疗场从方才起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还留有枯叶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疗场自昨天发生重大事件后就被严密封锁了。”
“……”
“是这样的……听好,接下来是稍微专业的说明。在你的意识里,目前醒转活跃的乃是对于现实的大部分感觉功能,亦即只是思考并记忆见到、闻到、嗅到、品尝到、感受到的眼前事实之作用,将唤起有关过去记忆是这样 、 是那样的部分,现在只清醒至作梦的程度,因此你从这里观看场内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日为止站立在该处的记忆会苏醒至作梦程度,化为你方才所见的清晰幻影浮现在你的意识,看起来就像与你自认为站立于该处的意识重叠,也就是说,窗外站立的你乃是从你的记忆中化为梦境出现的你自己过去的客观映像,玻璃窗内的你则是现在的你的主观意识,你此刻是一起见到梦与现实。”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视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妙的笑容。“这样的话,我果然是吴一郎……”
“不错,不论从理论上说来,或是从实际上看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是名叫吴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对于自己过去的记忆并非只有像现在所见到的作梦程度,而是恢复到完全清楚的现实,那么,很遗憾的,这项实验是若林大胜,且是我的挫败……不过,是否如此还得看结果才会知道。呵、呵、呵!”
“……”
“这是很奇妙的状态,也非常不可思议,对不?不过如果从学理上说明,却不足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脑筋疲劳的时候、或濒临神经衰弱的时候,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当然,程度是浅了许多,譬如:男人的话可能会浮现昨夜自己被女人围绕、非常受欢迎的情况,走在白昼的街道上也莫名奇妙的微笑,或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忽然幻视自己上次差点被电车撞到的刹那情景,吓一大跳的忽然停住脚步:如果是女人,会在旧嫁妆的镜中见到自己犹是新娘的模样而茫然若失,或是受到女学生时代自己的回忆影响,不由自主的回到学校门口等等,此外还有很多!这是与在梦中描绘未来的葬礼柑同的心理,自己对于过去的客观记忆所产生的虚像,与映现在现在主观意识的实像重叠。然而,因为你作梦部分的脑髓之昏睡比普通睡眠时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疗场内的幻觉此刻仍如你刚见到般的极端清晰,和睡眠时所作的梦同样真实,不,甚至还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导致相当不易与现实意识区别。”
“……”
“何况如我刚刚所说,那是你头脑长期陷入昏睡状态的脑髓功能之某一部分,从有关最近事物的记忆开始一点一滴的慢慢苏醒所作的梦,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还未清醒。真正清醒的时候就是你发觉窗外的你和现在在这里的你互相发现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届时这个研究室、我、和现在的你也都会一并消失无踪,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发现出乎意料形貌的你自己……事实上,刚才在你几乎要昏倒之际,我以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时闭上眼,只是听著正木博士的声音。他的话中所包含的两、三重奇妙的意义,让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惘下已,拚命地用力站稳双脚,同时不住颤抖,深怕只要现在睁开眼睛,自己就下知道会消失于何处。
就在此时,几乎是毫无意识按住头的右手,同样几乎毫无意识的往下移动摸著前额时,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的惊叫出声,闭著的眼睛更用力地紧闭,咬紧牙根,再度试著仔细抚摸该处,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发现该处似乎有些微鼓起,不过不是长疗疮或什么,应该是撞到某种东西,或者是遭到殴击的痕迹……可是,之前完全不觉得痛,而且也不记得从今晨至现在之间额头曾经遭受重击……
所谓的恍如作梦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用手轻轻按在痛处上方,紧闭双眼的用力摇头,然后抱著从峭壁上往下跳的心情用力睁大双眼,仔细检查自己的上下左右,但是,一切和闭上眼睛之前毫无两样,只不过从先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疗场附近盘旋的一只大鸢,又投影在场内砂地上飞掠而过。
见此,我不得不自觉这一切都是现实了,就算那是何等奇妙可怕的精神科学现象的重叠,对于我来说,绝对并非梦幻,而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我丝毫下怀疑的确信,并且已能下带任何恐惧的再度冶然盯视先前只能认为是另外一个我的窗外青年吴一郎。然后,我回头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开得可以见到假牙后方:“哈、哈、哈、哈,给了你这么多暗示还不懂吗?你不认为自己是吴一郎吗?”
我默默颔首。
“哈、哈、哈,厉害、真厉害,老实说,刚刚的话全是谎言。”
“什么,谎言?”说著,我放开按著头的手,双手无力的下垂,目瞪口呆的睁大双眼面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像忍俊不住的捧著腹、矮小的身体似用尽全力般哄然大笑,然后被雪茄呛到,拉松领带,解开背心钮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又彻底俯仰大笑,室内的空气仿佛随著他的每一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