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白脸孔,真是英俊,仔细看,眉目间又分明有些挑衅的味道,看着她,微微含笑。
“我不欠你的,”她说,“怎么好像追着我要债一样?”
“谁说你不欠?”梦里面的周小山说,脸孔忽明忽暗。
“我是你老师。”
“不是。”
即使是在梦里,她做事说话也不愿意纠缠,几句话不投机就要抽身而退。年轻人忽然伸手过来,要抓住她的胳膊。
她当即睁开眼睛,一身的冷汗。
二
星期日下雨。
秦斌早上起来给领导同事兄弟同学打了一圈电话报平安,佳宁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咬指甲。他收了线,过去把她的手拔下来:“你干什么啊?烦什么呢?”
她说:“咱们别在家里呆着,吃饭去吧?”
他说:“下雨呢。”
“走吧。”
二人在离家不远的马克西姆吃西餐,裘佳宁心不在焉,味如嚼蜡,不时向外看看,这雨好像越下越粘,坏心眼儿的不肯停下来。她劝慰自己说,这可不是她诚心爽约,老天爷不给面子。
秦斌碰到了熟人,带她上去打招呼,对方也是年轻的一对儿,听说他们要结婚了,凑到一桌来探讨不如年底一起出去旅行的事儿。秦斌的提议是,就去西藏,坐新开的火车去,有趣有意义。佳宁在看手机。
“你是不是有事儿啊?”秦斌说。
她脑袋里面转的飞快,抬头张嘴就是句谎话:“我一直觉得实验室里有东西没放好。”
“那你快去看看吧。”
“你等会儿自己回家?”
“没问题。快去吧。”
她伞也没打就跑出去。雨天里开车,从城东上二环绕到城西,在学校的大门口按了下喇叭就穿过去,擦着学生的衣角一路狂飙,被减速坡颠的腰生疼,直走到上次来过的周小山的宿舍下面,“嘎”的一下狠刹住车子。
她在镜子里看看自己,面红耳赤头发乱,这一路像是撒腿跑过来的一样。
有点鄙视。
要么昨天就不应该说话不算,要么今天就应该彻底不来,眼下都是下午了,要带他去哪里参观呢?本校校园还是旁边的颐和园?
不过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觉得自己有点乱。
吸了一支烟之后,她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佳宁向上看一看,他的窗子开着,杨树的一根大枝桠探到房间的里面去。
佳宁又等了一会儿,下了车上楼去找他。
楼里面人不多,星期日,学生们打工的,学习的,约会的,也都各有安排。走廊里成片悬挂着男生的衣服,鞋子,汗味,体息,肥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周小山的房间开着门,她过去之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一进去,佳宁便愣住了。
小山不在,一个女孩坐在房间里。
女孩年龄不大,巴掌脸孔,大眼睛,嘴巴又小又厚实,肌肤是麦色的,她穿着白色细吊带和牛仔裤,胳膊肌r结实,线条美好,肩膀上的三角形黑色的纹身很抢眼。
这是个漂亮姑娘,脸型凸凹有致,像外国人,马来人。眼光里也像是有南亚的艳阳,看着佳宁,放肆得有点跋扈。
“周小山呢?这不是他的房间吗?”佳宁朗声问,直截了当,正气凛然。
“是他的房间。”女孩说,“他马上回来。”
她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还盯着佳宁看,穿着牛仔裤的长腿交叠着,黑色的尖头皮靴子,脚尖向前。
佳宁想,漂亮是漂亮,可是,一身衣服,从背心穿到靴子,从夏天穿到冬天,要是她妹妹,她得教教她怎么配衣服又好看又舒适才行,免得自己上冷下热的遭罪。
她走过去,伸手抻了另一张椅子坐,问那洛丽:“你是谁啊?”
“你先说。”
“我是他老师。”
话音未落,周小山就从外面进来了,手里拿着铁盆和毛巾,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的样子。
他看看她们,女孩把叠着的双腿放下了,慢慢坐直身子。
他没有打算将二者介绍给对方,对那女孩说:“你先走吧。”
佳宁给她面子不去看她,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机摆弄,余光看见尖头的黑皮靴子离开,走到小山前面的时候,顿一顿,心怀不甘,无可奈何。
那女孩走了。她还是在摆弄自己的手机。看见周小山穿的脚走过来,走到自己身边。
她坐着,他站着,有年轻男人温热的气息,渐渐在头上接近了,他分明是弯下身来,她不敢抬头。
她嗅到他洗发水的味道。
她在乱摁手机上的按键。
她听见他说:“你吸烟了?”
她在局促之中抬起头来,正对他嵌在白玉般脸上的眼睛:“没有。”
他说:“说谎。”
离得太近了,气息拂面,她不能反应,无法作答,只觉得陷在他墨潭似的一双眼里。
好在窗是开着的,有冷风吹来,夹着点雨星,落到她脸上,缓缓镇静住:“说什么呢?我吸烟不吸烟的关你什么事儿啊,到底。”
佳宁向后仰着身子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脸向着外面:“你看,我是守信用的,今天下雨我还是来了,不过,你说这样,咱们能去哪里呢?颐和园你也是去过的吧?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身后面的周小山说:“那就去吃饭吧,我们去吃兰州牛r面。”
她看看手表:“现在是,四点钟。”
“我饿。”
她在离学校不远的小馆子里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面条的时候想:这个人怎么总是能把对别人过分的要求说的那样理直气壮呢?
“你不吃?”周小山说。
“我吃过了。”她手里翻《故事会》。
学校附近的小饭店因为要与在地点位置上占优势的食堂竞争,食物的味道通常都是极佳的。数年前佳宁还在北华念书的时候,是牛r面的常客,现在余光看着周小山吃的香喷喷的,那牛r汤的香味又一再的往她的鼻子里面钻,就有点受不了,明知故问老板:“有没有小碗的?”
答曰:“没有。一律五元。”
佳宁还做姿态:“这我也吃不了啊,行了,您先给我做一碗吧。”
他嘴角一牵,像在笑。
佳宁的那一碗上来,她吃着吃着就吃完了,自己心里核计:这还了得了?中午吃了那样大的一个牛排和提拉米苏的。
拿了钱出来要付,小山说:“我都付过了。”
“那怎么行?我请你。”
“为什么一定要你请我?”小山说。
“我是你老师。”
他没作声。
她之后知道,这是他最习惯说“不”的方式。
从小餐馆里出来,雨已经停了,有晚霞,浅浅的橘色,悬在空中。空气被洗干净了,深呼吸,润到人的心肺里。
她按了钥匙要开车门,身后的周小山说:“你要走了?”
“嗯。”她说,看看他,“谢谢你请我吃面。”
“谢谢你才对。”他说,“走了这么远的路,跟我吃一顿牛r面。”
她微微笑:“这个你倒不必介意,我答应王院士的,这笔人情帐记在他的身上。”
她开车回家就不似来的路上那样心急火燎,慢悠悠的随着车流前进,堵车,音乐台里播送明天的天气预报,说星期一会降温,这个周日这样结束了。这巨大的城市,她一个下午跑了个来回,只是跟周小山吃了一顿牛r面。
回了家,秦斌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照片,对她说:“你给马千里师兄回一个电话,他说有急事找你。”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老马的爱人在美国做客座研究员,剩了他一个在北京带着女儿,女儿突然病了,现在正在附属医院打点滴,原本该在第二天出发去南京开会的老马一筹莫展,只好请佳宁带替他去。
佳宁收拾箱子的时候嘱咐秦斌说:“你明天去学校帮我填换课申请啊,教育部最近要评估了,形式上的事儿抓的可严了。”
“没问题。这个我轻车熟路了。”秦斌说,“我要是不出去采访,主要不就是在家里给裘老师你当好后勤吗?”
“我个人认为你对自己的本职工作有非常深刻的理解。”
秦斌说:“佳宁你快来。”
“别想干坏事儿,我这儿忙着呢。”
“不是,你来看看我的照片。保证开眼。”
她听他说就好奇了,过去一看,惊讶道:“这是赌场还是皇宫?”
“边境线上的‘彼得堡’,整个东南亚最红的销金窟,怎么样?爆炸性的吧?”
秦斌用针管相机拍摄的照片不多,却可见那赌场“彼得堡”金碧辉煌,银线象牙轮盘,蓝色天鹅绒扑克台,老虎机,色子机,赌马机一应俱全,其间还有东西方的喷火女郎穿梭,美艳夺魂,客人们衣香鬓影,意兴正酣。
佳宁觉得那照片中某人的脸孔如此熟悉,指着说:“唉,这不是……”
“就是他。”
“我的天啊,他怎么有钱去赌博?”
“佳宁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没有,纳税人有啊。”
“你这几张照片可真是……”佳宁坐在秦斌边上,“你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吧?”
他摁键将画面关上了,好半天没说话。转头看看佳宁,面无表情:“我不知道。”
佳宁第二日早上飞南京,秦斌遵照指示去大学给她填换课申请,冶金学院教学办管排课的吴老师跟他挺熟的,马上就问起来他跟佳宁结婚的事儿,嘱咐说,办喜宴的时候一定都请到。
秦斌也是爱说话的人,正聊得热闹呢,一个男生敲门进来问,裘老师的实验课还上不上了?学生都等了半节课了。
吴老师说:“你看我这脑袋,光顾着跟你说话了,都忘了通知学生了。”转头对那男生说:“不上了,这个星期的课都停,裘老师去南京开会去了。周小山,你通知同学一下。”
秦斌看了那男生一眼,没忍住,就又再看了一眼,心里说:也有男的长成这样啊?小白脸在北华念硕士,这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他跟吴老师告别,到楼下取车子,佳宁的福特是火红色,跟她这个人一样的乍眼。
佳宁的那个叫什么小山的学生在门口跟别人说话呢,秦斌又看看他,小山也看看他。
他去了报社见主编,将那几张照片和稿子给他看。老头儿沉吟良久说:“不是别的问题,这个报道分量可是够重的啊。”
“您派我去不就是挖大料的吗?”
“得做处理。”
“嗯。”
“先放一放,你先休息几天,刚回来不用着急上班啊。我跟副总商量一下的。等那一天专门开个会,我们研究研究。”
佳宁不在,他每日看电视,吸烟,逛狗店,这一天正在玩一只哈士奇的耳朵,突然接到老同学杨名声的电话,约他晚上喝酒。
杨名声如今真是扬名声了,进出口的生意做的很顺,驾保时捷来酒廊,腕表亮过交通灯。
“你十年不找我了,我还当再也见不着陛下了呢。”
杨名声道:“我有好买卖,只有你能做。”
“你开什么玩笑?”秦斌说,“我要是能做买卖,还用得着现在开老婆的福特吗?”
他拍他肩膀:“保时捷会有的。”
“说来听听。”
“有人想从你这里买点东西。”
“……”
“你是不是最近去了趟南方啊?你把我朋友一不小心照到你的相片里去了。”
“什么意思?”
“他想买回来。别的无所谓,就是他自己的照片。”杨名声的眼睛从水晶镜片后看着他,“秦斌,你开价。多少都不算离谱。”
他把事情从头到尾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基本上整理出来脉络,主编说要开会研究,这个会他是跟谁开的?
世界多么小,照片里的公仆,自己的领导还有眼前的这位旧同窗,原来都是一个道上的人。
他狠狠的吸了几口烟:“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懂。你不是来叙旧的啊?去什么南方啊?我刚从朝鲜回来。”
这老同学面不改色:“叙旧好啊,秦斌,记不记得咱们大四的时候,全寝室的哥们都逃课,就你不逃,给所有人带假条,结果怎么着?临毕业,辅导员把你的班长给撤了,你成绩那么好,优秀学生都没拿着。你说你值得吗?”
秦斌笑了说:“有这么回事。不过,你现在跟我说也没有了,人老了,做事就这么定型了,自己也改不了。”
杨名声把烟掐了,走之前把名片给秦斌:“得了,你别嘴硬了,有什么想法跟我联系吧。”
秦斌连再见都没跟杨名声说,打了个电话给远在南京的佳宁,她在那边都睡了,混混沌沌的说:“你这么晚了,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啊?”
“我问你件事。”
“哦……”
“你说,我一个名记者,你一个科学家,咱俩缺钱不?”
“不啊。”
“咱俩为什么努力工作,我跑新闻,你科研的?”
“为了大地的丰收,为了母亲的微笑。”裘佳宁在那边都笑起来了,“刚认识的时候不就讨论过的吗?”
“行了,我就问一问。你好好睡吧,啊,美女科学家。”
他收了线,结帐回家。
开车的时候,秦斌想起来佳宁的话,心里很是踏实,觉得自己的选择和眼光都不错,对女人,对工作。
车子在一个路口遇红灯,停下来。
车窗突然被砸碎。
三
四个歹徒执棒球g在外面把车窗砸碎。秦斌迅速掏出手机拨打110,还没摁完数字就中招,球g准确的击在他握着电话的手上,“噗”的一下,电池爆炸,碎片刺在他的手掌中。鲜血淋漓。
一人拽着头发将秦斌拉出车外,他伸手要翻对方的腕,与此同时,腰部又遭到重击,下一秒钟头部被一掌击中,额头重重的撞在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几十秒钟,秦斌的头被人用膝盖顶在地上,脸擦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口中,胸腔中有血腥味,却不得吭一声。
来人用球g一下下的点他的头,终于开腔:“哥们你也太多事儿了。有人让我们过来要东西,要什么,估计你自己知道吧?立马拿出来,大家都省事。啊,听话。”
“找,错人了吧。”秦斌挣扎着说。
“c,跟你八条街了,好不容易找着个僻静地方谈公事,你怎么还跟我浑说啊?”他头上的g子力道一点点加重,突然狠狠一下,疼得钻心,秦斌头昏脑花的觉得有热乎乎的y体留下来。
“你给我开了脑瓢,我就更弄不清楚状况了。”秦斌说。
“那我灭了你,不就更一了百了了?”
“随便吧。”
“那兄弟今天我就开导你吧。”
他闭上眼听见棒球g疾速落下陡峭的风声,浑身的细胞在绝望之中似乎蜷缩成一个小团准备听天由命。可是,这个时候,秦斌却突然觉得颈上一松,原来他就范的强硬的膝盖被一股更蛮横的力量掀开,他忍痛想要起身,却无能为力,身体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
搏斗的声音,钝重的凶器卷起的风的声音,r体激烈碰撞的声音,骨头碎裂清脆的声音……他头上的血流下来,流到眼睛里,视野一片模糊,突然这些声音结束了,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他抬头看,看到红色的月光里,年轻人白净的脸,问他:“你还好吧?”
他认得他,几天前见过的,佳宁在北华的学生,什么小山。
之后的事情,头部受创的秦斌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过了很久他醒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身都打着绷带,手被一个人握着,看一看,是裘佳宁。
她见他醒了,轻声喊:“秦斌,听见我说话没?”
他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断续的说:“倒霉,车子开的还是不如你好。”
“别跟我撒谎了,我都知道了。谁跟你结这么大的仇?是不是,”她压低声音,“是不是那照片的事?”
他心里说,这聪明的女的还真难缠呢,乱七八糟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啊?干哑的嗓子说不出来,眉头就皱上了。
会错意的佳宁说:“你放心,我没告诉你妈。”
他说:“你学生救的我。”
“哦,”佳宁看看他,“我知道了,是周小山。是他打电话到南京通知的我。”
“谢谢人家啊。”
“能不吗?”
佳宁惴惴不安:“我觉得,要真是这样的,他们冲着那些照片来,咱们得报警。”
“我心里有数。”他说,“给我点支烟。”
佳宁摸摸手袋:“我没有了,我去给你买吧。”
“快点啊。”
佳宁起身,端详他,半天没动。
秦斌不解:“怎么了?”
“你这个造型好,像木乃伊,有考古价值。”
秦斌哭笑不得:“你这女人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她咯咯笑着出来带上门,站在门口,吁了一口气,那笑容骤然间就消失了,肩膀疲惫的落下来,很长时间没动地方。周小山就坐在她身边的长凳上,看看她:“他醒了?”
“嗯。”佳宁说,“醒了。”
他起身:“我走了。”
“我送你。”
“不用。”
“他也正要些东西。”
二人坐电梯下楼,行至一半,有人上来,那是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病号服,一个人拄拐。小山伸手扶他上来。
老人说:“今天阳光好。”
小山说:“但也不能晒太久。您小心秋老虎。”
佳宁和小山走出住院部的大楼,穿过花园,往大门走。秋日午后的暖阳洒在身上,是安慰人心的一双手。
佳宁说:“我父母离婚的早,我从小一个人生活。最害怕孤独。我喜欢我非亲生的妹妹,喜欢朋友,学生,也喜欢他,这些人给我安全感。如果他真是有什么意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所以,我要谢谢你,周小山,谢谢你搭救他。以后需要什么,请你一定告诉我。”
“我什么都没有做。”小山说,“我只是说要报警。”
她看着他,小山穿着布的衬衫和裤子,身材颀长而微微消瘦,他还不如秦斌健壮些,佳宁说:“那也是救命的电话。”
佳宁在医院外给秦斌买完烟送小山去地铁站,路上特意告诉他:“这是给他买的。”
“……”
“说起来,”佳宁微微笑看着他,“怎么世界会这么小,偏偏是你碰巧搭救我的男朋友?”
小山停下脚步,像是在思考这个问题,此处行人稀少,车声寥寥,风和树叶也都安静着,他不说话,于是连时间在这一刻也有小小的停顿。
然后小山说:“我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我跟着他,好几天。”
她讶异的看着他。
“我跟着他,是想看看,他是怎么生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周小山说的坦白老实,清清楚楚。
“为什么?”她只有这样问的份儿。
他没有再回答她,却舒展开手臂伸向她,托住裘佳宁那枚小小的脸孔,她下颚美好柔和的弧度恰契合他手心,二人之间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却又形同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