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佳宁。她床头悬挂点滴,药y一点点的流入身体。
佳宁此刻昏睡着,合上的眼睛是弯弯的一道曲线,眼角微扬,下弦月。他走过去,手指轻轻滑过她那柔和的脸庞,这样的佳宁没有之前又见到他的时候那么恼怒仓皇,也没有在北京的时候那么飞扬跋扈。他记得,她那时做完爱即走,没在他身边流连过一秒。可此刻她睡得很好,婴儿一样,在他的地方。
如果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呢?
如果她永远都这样留在他的身边?像一幅画,一棵植物或者一汪湖水一样?
这个念头在脑袋里一闪,轻巧巧的过去了。
第一枚雨滴敲在石板上的声音。
佳宁睁开眼睛。
他看着她,房间y暗,可两个人的眼睛都非常的明亮。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指尖冰凉,可是没有躲开。
“想自杀?但是力度不够。”他微笑看着她,“跟肝脏还有1公分的距离,但是已经缝合了。佳宁你会很快复原的,你身体的素质非常好。”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拨她的头发:“饿不饿?我去叫人送吃的东西来。”
她摇摇头,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小臂:“在这待会儿。”
雨终于下来,击打着房檐,石板和芭蕉的叶子,低落在房前鹅卵石铺就的路上会成小的溪流,叮叮咚咚的交响。
房间里的周小山,看着佳宁,体会着她的气息和温度,眼神和心念在这个时候都离不开,这样仿佛痴了。
他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月亮已经升起。
房子的中庭里有小水井和一棵高大的榕树,他脱下上衣,在树下打水上来冲洗身体,他腰上一寸的地方缠着密匝的绷带。井很深,水冰凉。透到骨头里,他的身上也有疼痛。
“嗖”的风声,小山伸手在背后接住颗袭来的红毛丹,力道很大。
他拿过来看看:“还没熟呢。”
莫莉的腿从榕树的枝桠上垂下来,细细的两只脚儿。
“你什么时候打发她走?我讨厌她。”莫莉朗声朗气的问。
他站起来,身上湿淋淋:“你担心的太多了,东西没到手,怎么让她走?”
她说:“她差点害死你。”
“她那种人能做什么事情?一只j都杀不死。”
“她杀j干什么?她把你的车子都给弄翻到悬崖下面了。你的肋骨也折了,你还给她找药。”
“……那你说我怎么办?”
“……反正我讨厌她,你快点把她弄走。”
“事情结束,当然会的。”他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男的?还好,吃,喝都正常,昨天要纸和笔,我没有给他。”
他点点头:“事情跟他没关,再说以后还要放了的,不要亏待他。”
小山把衣服拿起来,要回后面自己的房间,莫莉又一个红毛丹飞过来,他听见了却没有躲,头上结结实实的吃了一记。
“你消消气去睡觉吧。”
气候的缘故,人在这个地方新陈代谢的速度加快,像植物一样,生长,复原。佳宁的伤口每天有医生清洗换药,都是奇怪的草药,恶苦的味道,却疗效显著,她原来觉得疼痛的地方渐渐愈合,新r长出来,开始发痒。
她在睡梦之中忍不住了,伸手去搔痒,被人按住了手腕子。
她迷迷糊糊的睁眼看,是周小山,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就可以去掉纱布了。”
伤口渐好,有仆人帮她沐浴换衣,换上的又是丝织的“奥带”,可是镜子里的她,脸色像那衣服一样的苍白。佳宁对着镜子擦上自己的胭脂。除了烟和打火机,她的东西还在,还有那柄椰刀。她把那刀拿起来仔细的看,觉得仿佛更锋利了一些。
周小山站在檐廊上,看见她研究那把刀。
“你见到它不会觉得害怕?”
她看他:“为什么要?”
“那很好。以后你要留着它,它是你的武器了。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选中的刀用自己的血开刃。”
佳宁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小山:“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你要我来这里干嘛?”
“你是说a材料?我们还有时间,需要的时候我会向你要。”
她走到他身边,仰头看天:“这雨要什么时候下完?”
“有时一个月,有时半年,也可能明日就放晴。”他看着她的侧脸,“你都不问问他的情况?”
“你是说我的丈夫?你能把他怎么样?你要的东西在我的手上。你不善待他,对你没有好处。”
“状况正是如此。”他点点头,“受伤之后,你看上去明白了许多东西。”
“学习而已。”她唇角含笑。此刻镇定而美丽,黑头发轻轻飘动,扶到他鼻尖上,细细的发痒。
小山伸出手去,她的发丝在他手指间滑过去了。
佳宁说:“我饿了。”她身向前倾,靠在栏杆上,“你欠我人情的,记不记得?那时在北京,我穿过整个城市陪你吃了一碗牛r面。我现在想吃牛r面。”
“这里没有牛r面。牛r米粉也是一样的美味。”
“走吧,现在就走。”佳宁说。
小山见她恢复生机,心中也轻松起来,立即去拿伞。
黄昏时分,查才城各家小店面都点上了灯笼,纷飞的雨花被染成黄色,透着温暖的气息。
这是个古老小巧的山城,与已经是现代化了的江外和保留着大量殖民遗迹的西城不同,查才城满是瓦顶竹墙的旧屋,街道由山间的黑石铺就,年代太久了,石棱被雨水和草鞋磨得圆润,佳宁脚下一滑,小山扶住她的胳膊。
她“嗯”的一声,小山说:“伤口疼了?”
佳宁说:“没事儿。”
“吃完饭了,回去吧。”
“去前面那个庙看看。我想去上一炷香。”
“你怎么也信佛?”小山看她。
“从前不信,所以他惩罚我了。”
庙是小庙,可是修建的精致华丽,供奉着释迦,着金装琉璃。查才将军笃信佛教,这座庙就是由他修建。
此时没有香客,只有穿袈裟的老僧在佛堂里敲击木鱼。
小山不入佛堂,只在外面等她,佳宁上了香,三拜九扣,面目虔诚。
从寺庙出来,徒步回去,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直穿过街道,宅子的场院,中庭,到了佳宁的房间前面。
小山终于问道:“刚才跟佛祖求什么?”
“求相对论得正果,能够实际c作。”
“哦?”
“能量和速度转化得当,时间倒退,我回到几个月前。”
“回到还不认识我的时候?”
“不,认识了你。只不过,重新来过。”
他在月下看她美丽生动的脸,有那么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开手臂,几乎就要拥抱她了,却只是为她把门打开:“睡吧。好好休息。”
她自后面看他离开。颀长的背影,穿着长衫,袍袖当风,脚步轻快无声。那样漂亮的一个人,每个角度看都精彩。佳宁微笑,自己不就是这样迷了心窍吗?好在一切都有规则,有规则就可以研究记忆应用。
教学相长,多难得的学生。
十八 (一)
她撩开衣角对着镜子看拆了线的伤处,一道细的伤口,深红色,在她腰部的肌肤上提醒一些事情:嵌在身体里的刀,寒冷,周小山,他寻找来的草药……她自己摸一摸,还疼呢,这块疤恐怕会这样留下。
“不会有疤。”小山在她的身后说,“连这个夏天都不用过去,那里会恢复的跟从前一样。”他手里拿着装着药汁的小碗坐在她后面的椅子上,“每天涂上就好。”
“又是什么?”她转过身来问。
“乡下人的东西。”他放在她面前让她闻一闻,佳宁有点紧张,本来皱紧了鼻子,却发现这药散发清香。
“很有效。”小山说,“你不是爱美吗?还嫌弃这个?”
“我自己来。”
“我来。你站好就可以。”
她面向他站着,微微垂头看着他用毛笔一样的刷子轻轻的把药汁覆在她的伤口上,一层一层的涂抹,仔细而耐心,描绘工笔画一般。
她嗅到他的气味,她此时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总觉得他有植物的气息,他是这里的孩子,那清凉的气味从每一个毛孔里逸出,他的血会不会也是绿色的呢?
她在上面看着他的脖子,他那样白的皮肤,青蓝色的血管,佳宁恍惚的想,刀子劈上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这种妄想睡着的时候也没有停止过,何时成行?渴望撩拨的心发痒。然后她伸出手去,轻轻的放在他的脖子上。
自重逢后,除了情况危急,迫不得已,他们极少有身体上的接触。如今她的手就这样覆上来,周小山的手停顿住。
他抬头看着她,这种角度似曾相识。
那时她要走了,他搂住她的腰,摇头说:“不行。不行。”
那时他们赤身l体,最后一次做a。
皮肤感应与记忆的能力都超过大脑,暗潮自外而内的在他的身体里翻涌。
她的手柔软的滑动,继续抚摸他的耳朵,头发,一动一簇火焰,他想要她住手,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这样昏昏然不能自已,只见她的唇越来越近,卷着那梦寐以求的香气。
几乎就要吻到了,天空忽然在这个时候放晴,一缕阳光照进来,小山花了眼睛:“我跟你说过的,这雨有时候会下个半年,有时候就突然放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上,看见天幕上薄云变淡,被阳光渐渐驱散:“晴天好。普洱喝了雨水,在艳阳天发芽。”
“你说过,你的妈妈制作茶叶。”她在他后面说。
“是的。”他说,“从前,她是的。”
这个国家有绵长的海岸线,盛产骨骼娇小,皮肤细致的美丽女子。他的母亲便是这样。小山没有对父亲的印象,从小到大跟母亲相依为命。她勤劳和务实,孤身一个人c持所有的家事农活,跟村庄里的男人抢配给的种子和茶苗,从山下抬水浇灌茶园,每日数趟,脚步轻快。她采下漂亮的野花戴在头上,耳畔,她的歌儿唱得好,爱抽烟,抽自己的水烟,后来用茶叶换了有过滤嘴的洋烟来抽,他的脑海里总有她的那个样子:一天的劳作之后,她坐在门槛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然后拄着头,目光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她额头高,鼻子翘,薄薄的嘴唇,嵌在橘色的夕阳上,是那样精致的剪影。
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快变成个野小子了。”
小山在吃她做的酸笋,不说话。
她笑笑:“这样也好,小子就应该这样,以后免得被欺负。”
后来他救了查才将军,被他带走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将军让随员留了钱给他的母亲,她理也没理,戴上斗笠,背着扁担就上山干活儿去了,像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发生一样。
直到上了国际中学,他没有再见过她。
香兰在那之后变得不太一样,更不用功学习,小山上课的时候侧头看看对面教室的她,就见她在睡觉。
校纪十分严明,不会因为谁是谁的孩子就放松标准。
查香兰和阮文昭有一天被罚在烈日之下站立两个钟头,理由是夜晚出行,没有请假。
小山在图书馆的露台上看着他们两个人罚站,香兰抬起头来对正他的目光,眼里有一种轻蔑。
这肆无忌惮的两个少年人并没有就此接受教训,他们又偷跑出去玩,这天翻过院墙跳出学校的时候,阮文昭脚一着地就后背中招被人放到了,头发被从后面抓住,额头被用力的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阮不肯就范,咬牙说:“好,别让我知道你是谁。否则你死的很难看。”
小山手腕一转,把他的头掰过来面对自己:“你看好了?知道我是谁了?”
阮还要挣扎,香兰从后面上来用力的拉小山的胳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他根本不为所动,还是一只手抓着阮文昭的头,声音冷漠:“将军说让我看好你。”
她用尽了力气的要把他的手指一个个的掰开,愤怒的狂乱的喊叫:“你算什么人,你凭什么管?”
他另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子,挥笔一甩,看她的眼睛:“回学校去。马上。”
她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手,牙齿真地用力,发了狠要咬到他的骨头里去,什么东西那么咸,他的鲜血,还有自己的眼泪。
他一动没动,与之僵持,直到她自己抽噎着松开了嘴巴,她混乱的看着他,没有力气,不能反应。
“回学校去。”他说。
她抹眼泪,知道斗争不过,低下声音哀求他:“好,我回去。这跟他没关,别打他了。”
小山闻言即放了阮文昭,殴打此人,本来就意义不大。
他已经晕头转向,伏在地上,半天没动,听着那两个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洗澡的时候,他虎口上被香兰咬到的伤口刺痛。小山自己看一看,两个小的窟窿,像狐狸咬过的伤:她是真的愤怒,真的用了力气。
好在香兰规矩了一些,可是上课的时候发呆,还是答不出问题。
阮文昭的报复来了。
小山两次被几个男生围住,第一次在c场的角落,为首的还未出招,他的脚就踹在他的胖脸上,那人后来被同伴架走去镶牙,小山力道拿捏的实在准确,否则定要他颌骨碎裂;第二次在卫生间,他们看准了他小解,从后面袭上来的,小山把他们的头踩在便池里,然后去浴室洗澡。他很爱干净的。
这种争斗如何描述呢?
让骑驴的人和职业骑师赛马?差别太大,实在不值一提。
后来在北京也是如此,为难秦斌的地方流氓遇上的是六年之后的职业掮客周小山。
他们自己的造化。
他回了房间,香兰坐在窗前,知道他进来了也没有回头。
他觉得不应该这样,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把床头的书籍整理了一遍又一遍。
香兰终于开口,却还是背对着他:“爸爸为什么要让我跟你一起去南美呢?不,他为什么要让我从英国回来呢?我不应该认识你的。周小山。”
他喉咙里发紧,说不出话来。
“我后悔。小山。我真后悔啊。”香兰拄着自己的头,“怎么我喜欢上了你?”
他从后面看着她,细小柔弱的肩头,黑亮的头发,颈子微微垂着,那么落寞的样子。他想要伸手抚摸,她却在站起来:“你学习吧,我不打扰你了。”
回头,美丽的脸,很平静,笑一笑:“我跟阮文昭正式交往了。请你以后不要打扰。你是我爸爸的人,所以更应该懂规矩。”然后她轻巧巧的离开他的房间。
他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
事故发生的这一天,没有任何的预兆。
周末的夜晚,高年级的学生们可以请假出行,可是小山自己在篮球场打球。他之前在餐厅遇到香兰的朋友,她们向着他微笑,但香兰不在中间。
他今日出手没有准星,篮球总是碰一下筐,“叭”的跳走。
忽然有个声音自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与篮球击打地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周小山停住手,在下一秒钟觅声音的来源奔去。
空荡荡的男生宿舍,阮文昭的房间,灯未开,门虚掩着。
小山推门进去,月光下,阮文昭中弹倒在那里,鲜血流淌至门口,香兰衣衫不整,蜷缩在墙角,看见是他,颤抖着伸手:“小山,小山……”
她的身边,是那柄银色的小手枪,英国制造,是查才将军给他的武器。
他此时第一次因为粗心大意恨死了自己,懊恼的皱眉,咬着牙齿。
她何时偷了那把枪?他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没关系,香兰,没有关系,发生了什么事?”同时拿出自己的手帕,迅速仔细擦拭那枪上香兰留下的指纹。
“我偷了你的枪……我们喝了一点酒……”恐慌之中,她语无伦次,“他想要碰我……”
他赫然抬头:“他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做,因为我把他打伤了。”她痛哭流涕,“小山,小山,”她抓他的衣角,“我是不是杀了他了?我是不是杀了他了?”
“他没有死,”小山看了一眼阮文昭,拿出电话呼叫医生。
然后他自己手里拿着那柄枪,按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像铁一样:“而你,你什么都没有做,香兰,不是你,是我。”
她惊愕的看着他。
医生和法警同时赶到,昏迷的阮文昭被抬出去的同时,小山伸手将枪递给警察:“我就是用这把枪伤了阮文昭。”
虽然是少年的纠纷,但是当事人都有显赫的背景,又几乎造成人命,事关重大。小山被警方拘留,第二天,查才将军亲自来看他。
小山被带出来,与将军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
“究竟发生什么事?”
“他想要非礼香兰,我一直尾随,然后开了枪。”
“实话。”
“……就是这样。”
“小山,你要制服他,根本不用枪。”将军说。
小山的脸上一丝的表情都没有,平静的看着将军:“好在他们不知道。”
“这是为了香兰?”将军说。
“……”
“那男孩还好,可你的惩罚不会简单。”
“没有关系。”
“小山,这件事情我会记得。”将军准备走了,起来跟他握手。小山从小自心里感激将军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来看待。
阮家动用了力量,周小山不得保释,好在醒来的阮文昭什么情况都不说,警方暂且将小山的口述既定为案件的实际情形。
小山要受藤鞭刑六下。已经是非常轻微的惩罚了。名义上这是少年法庭法官的判决,而实际上,却是查阮两家交涉的结果。
受刑当日,周小山被带到一个宽大的房间,这房间举架极高,雪白墙壁的最高处大窗敞开,通风很好。正是炎热的季节,可是行刑室非常凉爽。法官和狱医坐在窗下观刑。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个高1。1米,面宽15公分的扁台,包裹着柔软的皮子。
带着黑色面具的强壮行刑手从房间的另一面进来,在浸泡着藤鞭的水桶旁边站定。
黑色的藤鞭,鞭长三米,由二十七根藤条合成九股,再攒制而成,顶端是蛇头形状,蛇嘴处绑着两磅的加重球,这样一方面加重了刑罚,另一方面让行刑手更容易的把持方向。鞭子浸泡在冷水中,越发的柔韧结实,黑的颜色仿佛也加深了,暗暗狰狞。
小山所有的衣服都被脱下,法官验明正身,狱医检查了他的身上没有其他伤口,然后用皮具护住下t,让他俯身90度角趴在房间中央的扁台上,胳膊被绑住固定。这个姿势,臀部抬高,受刑的部位彻底暴露出来。
法官摇了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