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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过后,檀州左近,一片艳阳高照的景象。春天的日头暖暖的,照在经历了去年那个严酷冬日每个燕地中人的身上,让人舒服得直欲睡去。
依着檀州城郭的那些逃难百姓村落,不知世事的小孩子还在那些窝棚之间嬉戏打闹。至于大人们,从乱事中心逃出来到这个安稳地方已经有些日子了,绷紧的神经自然也都放松了下来,互相之间,也能闲扯谈笑了。
各家女人都在准备野菜柴火,虽然有每日都有一道施粥,加上采来的野菜树皮混在一起,才能勉强让人能活下去。女人们干活,男人们就看着檀州左近春耕景象,互相谈论着家中丢下的田地,奢望着这燕地乱事能早些平定下去,不知道能不能回乡赶上一个春耕的尾巴。
不管对前景是乐观还是悲观,人人都有志一同的感慨,到了檀州,自己这一家子的性命,多半就是保住了
窝棚区交界的地方,自发形成的黑市也开始渐渐喧闹起来。逃难出来身边还有些家当细软的,都在这黑市里头钻来钻去。当家男子安稳了几天,就要顾及面子了。多半是女人在里面拿着家当,希望能换回更实惠一些东西。
这些难民村落周围,檀州镇守军马也设了一个不大的卡砦,用来监视防止他们生乱。卡砦里头的守军,这个时候懒洋洋的以一伍一什为单位,在难民村落四下巡视。每个逃难而来的百姓,都恭谨的给他们让出道路,于途施礼不绝。其他地方,这些手上有兵刃的汉子是祸乱之源,在檀州,这些军马却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唯一敞开的檀州北门,这个时候仍然是戒备森严。护城壕沟内外,城门开口处,还有城墙上的箭楼垛口,到处都是人影在值守巡逻。一队队的车马,就从这唯一开口处出来进去,难得有停歇的时候。
冷兵器时代,供养一支五千人,一万多匹战马。还有两三千随军长夫,后勤队列中也有几百车辆,上千挽曳牲口规模的jūn_duì 。要动用的补给力量大得难以想象,这等道路,一辆牛车不过载七八百斤,一头驴子驮二百斤不到就算顶天了。牲口不足,就得用人顶上,两百里的路走三四天,途中就得吃不少。只有靠规模顶上去。没有几百匹大牲口,再加上万人规模的民夫转运,绝对支撑不下来。
前些日子朝前面送的多,城中准备的民夫车马几乎都顶上去了。檀州城内一下就空虚了不少。粮草积储也去了大半,军中每日要吃,还得在前线营中储备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还有这上万的民夫队伍自己于途也要消耗。萧言和方腾战前苦心在檀州积储的以粮草为主的物资,去得如流水一般的快。
饶是方腾将檀州安全看得很重,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在周遭坞壁不断征发粮草马料,还有准备应用的民夫。在方腾盘算中,再补充这么一次,支撑到这场乱事结束,怎么也绰绰有余了。周遭坞壁堡寨虽然受到萧言方腾保护,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利益结合体了,可今年也实在报效不了太多的东西了。他坐镇檀州,管的就是后勤的家当,手里有了东西,萧言在前面转战,才会军心不乱,可以从容周旋。
所以这些日子,北门这里从天色微明就已经打开,直到入夜之后,才关上城门。就算是这样延长了开门时间,每天还有多少民夫车马队伍,要在城外过夜。看到城门关的时候,人人都是怨声载道。
城门左近守备军马,在方腾严令之下,每路运送粮草过来的队伍,都要仔细盘查,让这入城速度,又是加倍的慢了一些。比起出城人马的不同,朝萧言那里运送粮草辎重的队伍都是大队集中行进,一次就过完了。可是这各处运来粮草辎重和民夫的队伍,却是以坞壁堡寨为单位,零零散散的,每一路又都要盘查,更是麻烦。
种种原因之下,就让檀州北门之外,又形成了一个临时营地也似的聚集。各处坞壁堡寨应命而来的民夫辎重队伍,猬集在一起。互相熟悉一些的还能攀谈打趣,在一块儿吃点干粮等候。以前要是互相之间还见过血死过人的,那就是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不时还有点小小纠纷斗殴传出来,让门口值守军马还得分出人力去维持秩序。
人等得久了,难免就有火气。今日到了下午了,眼看城门开不了两个时辰。放入城的队伍还比不得平日里多,这喧嚣杂乱就更厉害了一些,起了纠纷的地方更多。在壕沟外负责盘查他们的军马头领,一个神武常胜军右厢的小军官,已经是四下奔走得满头大汗,这个时候也忍不住骂骂咧咧:“直娘贼,要是能再开一个城门该有多好?檀州左近如此安静,还有俺们大队镇着,方参议也忒小心了一些…………”
当然,这等牢骚抱怨,也只能低声说说。檀州城内那位小方大人,深得萧宣赞信重不说,自家虽然看起来完全是个白面书生模样,可也有几分杀伐果断。要知道他当日也最先顶在了那些女真人的面前在檀州城中,他号令严肃,犯了的都是军法处置,再没有例外的。
自己再是烦躁,也只能细细盘查每一路过来的人马,不敢有半点放松。
正在头上冒火还得强自按捺之际,一名手下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指向来路:“都头,又有一队车马民夫来了,你瞧瞧”
那领一都步军的小军官抬眼一看,来路果然卷起烟尘,恐怕足有三四百人的一支队伍朝着这里逶迤而来。队伍里面牛车十几辆,都是重载。居然还有还有五六辆是马拉的车子。民夫看起来也都是青壮模样,推着百十辆手推车,车上都是满满当当的。当下那小军官就吸了一口凉气:“囚攮的,这门口,又得堵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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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支车队,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缓缓来到城门左近。其他坞壁,虽然应征发而来——也不得不来,檀州军马镇住地方安静,在全燕变乱之际还让这里有一个安稳日子,更不用说他们多有子弟也进了神武常胜军,最出色的还被萧言挑进了貂帽都里头。檀州有所要求,他们也只能在能力范围之内应命。可是总不会气力出得十足,粮食要一百石,就给个六七十石。草料要一万束,就给个五六千。民夫说是要二百青壮,就凑个一百多,其间还有几十个老弱。
可是这支队伍,却是一色青壮。粮食草料都是备得足足的,足有二三百石上下。压得路上一路尘烟。每个人都走得满头大汗,一路推倒这众人聚居之处才停下手里车子,不住的擦汗。
车队前头,挑着一面青色认旗。却是当日方腾发给各个愿意归附的左近坞壁堡寨的。众人当中有识得的,就在那里低声议论。
“是乌家堡的左近坞壁,这乌家堡不过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这次却这么出力巴结,不知道将家当拿出来多少?”
“也不知道他们什么盘算,这么多粮食草料青壮,秋粮没下来之前,他们喝风过日子?”
“话也难说,俺们堡寨离檀州近,虽然近来安静是安静了。可是檀州方太守严令,俺们自己不能打了自己,大家要发财也难。乌家堡算是靠着外边,离燕京那里最近。变乱起来了,朝着这里逃过来的先要过他们这一道筛子,也不知道发了多大的财更不用说要是打垮了那一路乱军,就什么都在里头了…………”
“说得错不了,家当既然大了,就要卖力巴结了。乌家堡前次听说就出了三个子弟入神武常胜军中,萧宣赞身边貂帽都更是无份。现在家当大了就想更进一步,这个时候不巴结,什么时候巴结?”
众人议论纷纷,这议论的内容,倒也是那个小都头心中所想。他眯着眼睛迎上去,心里头还在琢磨,这乌家堡倒还真是有些魄力。这一记马屁,当真拍得不轻。说不定就对了方参议的眼,给他们什么好处。如此这般,倒是得客气一些了。
他走到乌家堡车队前面,一眼就看中了一辆马拉的大车,拍拍拉车骏马笑道:“这般高头大马,做战马只怕都来得了,让你们用来拉车,当真亏得慌”
这辆马车是挑着认旗走在最前头的,车子上粮食堆得高高的。带队的是一个半老头子,刚才就坐在粮食堆上,还有几个青壮护卫着他。这也是难怪,于途百多里地,谁知道会不会碰到一些乱军的散兵游勇,有些青壮带着兵刃护卫,也是正常事情。更不用说这些青壮手里的兵刃看起来就相当粗劣,无非是乡里自卫所用,不是军中器物。
那半老头子在这个都头走过来的时候早就在青壮护卫下跳了下来,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先奉上对牌给那都头查验,然后就陪笑道:“俺们哪里识得马?无非是打散的乱军跑到俺们左近,也就将这些马匹夺下来了,俺们作田也用不着这些,还不如送到檀州诸位老爷这里,也能派上一个正经用场…………”
那都头验看着对牌,檀州有什么号令,都用传骑给各处坞壁发下对牌,上面用凿子嵌出文字,加以黑漆,还有押记,看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仿冒的。那半老头子在那里陪笑,都头也就随口敷衍:“俺跟了宣赞打了几场恶仗,现在还是两条腿。你们倒是这么轻易,就夺了好马,改日俺解甲了,也到你们乌家堡去安家去…………”
半老头子脸上汗珠,不知道怎么的就没有干的时候。哗哗的直朝下落,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青壮,仍然满脸堆笑的开口:“几百把锄头粪叉逼上去,那几个跑散的乱军还能怎么?也是小人们运气好…………将爷,这对牌无误罢…………要二百石粮,一万束草,还有三百民夫青壮,俺们只敢多,不敢少,请将爷查验就是。”
那都头验完对牌,笑道:“查验多少是城中管库的事情,却不归俺管。俺在这里点多论少,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得去城?到时候野外熬了几夜,又是来骂俺。”
他说笑两句,就准备让这乌家堡车队在后面排队等候。那半老头子回望一眼,不知道得了谁的示意,又壮着胆子上前,凑近那都头道:“将爷,就让俺们先进城就是。说起来俺们堡寨,这下也拿出好大家当,将爷您瞧瞧,有一家比得上俺们的没有?就怕他们眼红,在外面熬几夜,给俺们动动什么手脚,找点俺们什么麻烦,到时候就乱起来了。
…………将爷,俺们堡主这次如此巴结,还不是想在宣赞爷那儿讨个好?早些入库,才有情分。上次连宣赞身边亲卫都未曾挑到,这次又将来几个亲族子弟,还等着宣赞提拔呢…………一切一切,都请将爷照应”
一头说,一头遮住别人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递到那都头手中。都头下意识的掂量一下,心里面嘀咕,这次乌家堡当真发财不少
不过这财物这位都头还是不大敢接。现在方参议在檀州,对一切约束得严密。城门又是要害处,自己收受贿赂,乱了行列,到时候吃罪不起。只不过这半老头子一句讨好萧宣赞的话打动了他心思。
这些日子,方参议对城门这里安全看得紧。一旦看得紧,每日能进城入库的辎重就少了。时日拖长了,最后还不是着落在他的头上?神武常胜军左厢骑军算是整编完了,各人有了各人位置。神武常胜军右厢步军还未曾整编,自己还想朝上挪一挪。其他坞壁队伍零散,就算放三两家进去也赶不上乌家堡一家,今日要让乌家堡进去了,辎重粮草入库就比往日要多了。功劳不敢想,这罪过可就少了许多。就算想些好处,等这半老头子出城回堡缴令之际,再和他拉拉交情,看能不能寻觅到点茶钱罢。到时候就只是情分了,算不得因私误公。
他拉开一点距离,当着大家面将那袋子丢回他手里,哼了一声:“老哥哥,你可别害了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