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摆摆手笑道:“…………这也不必急在一时,就算是为国宣力,也是要慢慢来。都门禁军的确废弛得久了,国家现在是多事之际,说句实心话,必须得整练起来,不然诸君这在汴梁城中安居岁月,不知道还有几年?不过整练禁军,当是我辈自家的事情,都是与国同休的勋戚世家,难道还要外人插手不成?此次这南来子事情敷衍过去,圣人必然还指望我辈能做更多,都门禁军将来能够得用。这正是我辈自效出力的时侯,若是效力勤谨,将来百年富贵也是可保的,其间利害,诸君当是心知肚明,也无须老夫多说什么了。”
何灌几句话,又将他将要如何行事的路线图隐隐约约的透露了出来。此次将萧言之事敷衍过去,多少对朝廷有个交代,做出都门禁军自己就要振作的姿态。说不得将来就要自请诸般整练都门禁军事宜,就算到时候在枢密院上面还有个文臣总其责,在三衙这个体系内,却是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将来就是他取代高俅当日地位,但是又比高俅振作。一旦能刷新都门禁军一些,期之能稍稍派一些用场。名臣地位,就再也动摇不得了。枢密副使的位置,几乎就是囊中之物。因为狄武襄前例,枢密使之位是不能踞这个火炉之上的。但是领军和女真总要有几仗打的——何灌还真的不怕和女真鞑子打仗——以现在这位官家颁赐名器的轻易,县公,郡王之位,也是可以期待。如此一生,方才称得上是大丈夫生平!
他在那里志满意得陈说,底下人只是偷眼而看,谁也不吭声,只是石崇义不住点头应是。这个趣凑得极好。往日里何灌对这个面团团,看起来举止迟钝的老胖子印象不是很深。现在却是大为改观。现在他正是要笼络人的时侯,心下将来是不是再提拔此人一下,看能不能引为半个心腹使用。
他半是宽慰,半是训诫了这些人几句。觉得也说得差不多了,这些人毕竟不是边军当中军将,是不能敲打得太过的,得給他们存上更多颜面。当下住口不提将来之事,懒懒的一摆手道:“坐粜之事,说实在的,的确有些太过…………老夫忝为三衙管军,也久矣有心就此事上表,然则恐伤前代先帝厚养士卒德意,才一直迁延至今。这南来子却毫无顾忌,孟浪选此事发难,总給他占着道理,官家说不得也是要在这事情上支撑他到底的…………此南来子居心自然就是想插手禁军之事,却不是什么要为朝廷节省财计,这一点自不必说,老夫也不怕和他在圣人面前打这场官司…………总是诸位不愿意此事张扬得太过,引得圣人劳神,老夫也就不为己甚,不过这上头,老夫总要对这南来子有一个说法,诸位这几日想必都在商议此事,却不知道有什么说法没有?”
在座十几人对望一眼,目光互相推让。最后都落在石崇义身上。原来这位石老胖子,在禁军将门世家当中无非就是以豪富闻名。并不算是多么出挑的人物。但是随着萧言经营球市子,他为禁军将门当中牵头人物,在和梁师成的争斗当中,他也侧身其间,在迎驾赵佶驾临球市子他也很出了一番风头,应对极是得宜,就是官家心中,也有了这么一号人物了。禁军将门世家中人,也渐渐都知道这位石老胖子大智若愚,面上憨厚,其实内心是极精细的。这几日商议当中,他也是主事人之一。现在大家不愿意多和何灌往还太过,石崇义却一直在旁边凑趣,现在这回话之事,还是他一力承担罢。
石崇义看众望所归,也不推辞,向何灌行了一礼,迟疑道:“坐粜之事,其实都是历代圣人厚养士卒的德意。然则天下事,兴一利必然有一弊相随。有不肖辈居间上下其手,也是难免的事情,这等事情,哪里没有?只是不合这南来子抓着这上头罢了…………俺们这几日的确是计议了一下,在坐粜事情上,将那些不肖辈的好处都挤出来,也不过就是百万贯的数字。而且这数字还不能盘算得太死,要是全将出去,士卒们恐怕就要鼓噪起来了,反而不美。三衙当中,挤出六七十万贯的数字能让那南来子向圣人交差,已经是至矣尽矣了…………”
何灌一直眼睛半睁半闭的听着,这个时侯嗤的一声冷笑,用力摆手:“六七十万贯?就是老夫从边地带回来的军将,领一指挥军。号称五百人一指挥,领粮米就算不足额,一年便是一千六七百石。发出去的是自家低价收来的陈粮,该领之月粮却不曾动支就直接坐粜回去,其间便是三四千贯的大利。两路驻泊禁军一千余指挥,其间丰俭不一。这岂不是有五六百万贯之数?十中还一,那南来子可是精明之人,若是这般向圣人回禀,却让老夫如何说话?”
这五六百万贯的数字,倒也差不太多。只是其间还包括了不少空额军士的月粮坐粜回去之数。而吃空额这个事情,却是不能碰的禁区。何灌报出数字虽然大致不错,但是算得极狠,不仅算到了坐粜事的根上,而且还捎带了一部分空额军士月粮坐粜回去的数字。
花厅之中诸人脸上顿时露出了愤愤的神色,差点起身就想走。石崇义却是脸上笑意不改,低声道:“太尉明察,只论实际发出,又坐粜回去的实数,却是没这么多的。”
何灌哼了一声,他刚才那番话不过是表明自己察察之明,此刻他也是绝不敢禁军空额之事这个禁区的。当下冷然道:“就算如此,那六七十万贯总是太少,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那南来子也必然不肯罢手!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让老夫去圣人面前打这个擂台,根本就不要查什么坐粜之事!”
石崇义仍然只是低声下气的请示:“却请太尉说一个数字,我辈当尽力敷衍,总让太尉能便利行事,总让都门禁军这关系国本的大事不至于有所扰动…………”
何灌一下睁开眼睛,定定的看着石崇义,目中精光四射,冷冷道:“三百万贯!就拿这个数字交给南来子。他如何分派,是他的事情。这三百万贯就是交代清楚以前所有的事情。要是朝廷要停坐粜事,以后也就没有这三百万贯了。若是坐粜如故,就是年年三百万贯。直到再生什么变故为止…………这个数字,你们可受得么?”
在座诸人,面面相觑,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的模样。都是默然而已。他们私下也商议过,要将这件事情敷衍过去,要让萧言和在萧言背后的官家,在查坐粜事上得到满足,而不是因为所得不够而继续下手对禁军其他事情出手,三百万贯是一个必须要拿出来的数字。
何灌是宦海老狐狸,在场中人又何尝不是,对于汴梁的政治生态比这位刚愎气强的何灌何太尉还要更熟悉一些也说不定。对于这种涉及政事上面的交易,分寸感都是极好。
三百万贯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基本上就由他们这些各家家主分担,具体到依附于他们各家的那些中低层武职军官,该他们得的好处也不能削减太多。坐粜事靠的就是低进高出,打量收集陈粮作为月粮发出,官仓发出的月粮不领出直接就以市面上最高价坐粜回去。这等事情也只有这些豪阔世家才能经营得起来。然后再酌情散发点好处給各级军将。原来利益大头是他们得了,现在要承担绝大部分的损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心疼固然是心疼,能长远传家下来的世家,无不是要在这财计事上计较得甚细。要是仗着一时豪阔散漫无度花用,那是暴发户气象,支撑不了几代,就称不得世家了。但是现在禁军要有所整顿,已经是势在必然的事情。有三百万贯的数字免了将来更大的麻烦,说起来也勉强还算是合算的。
毕竟都门左近两路驻泊禁军六十余万,在册马骡无数。每年三千多万贯的各项财政支出,单单是空额项上,每年的出息就在上千万贯还不止!这等巨大的利益为大大小小的勋戚世家,在职军将,禁中人物,甚而在这等事上插得进手的文臣士大夫,衙门里面的各级小吏所瓜分。能保住这大头不被触动,就比什么都强!现在算是损失了三百万贯,对于大家来说,按照他们对大宋的熟悉,这点变动,要不了几年,也就会不声不响的恢复原状了。
众人都显出一副默认的态度,石崇义目光在他们面上一一扫过去,大家脸色虽然都很难看,却也没有一个吭声作色,表示善财难舍的。最后石崇义才恭恭敬敬的对何灌行礼笑道:“何太尉说什么,还不就是什么。这三百万贯,我辈就是倾家也要拿出来的。何太尉居中奔走辛苦,说不得我辈也要略表心意…………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三百万正项之外少不得还要有些点缀,没有让何太尉贴本的道理,这些属下等都是有数,有数。”
何灌冷冷一笑起身,神色中满满的都是不屑的意思:“愿意将这三百万贯出来給那南来子交差,已经是分外成全他了。何某人倒要看看哪个城狐社鼠,还要何某人点缀一二?诸位好意何某人心领,何某也不指望在这个上头为自己捞什么好处的,都全部是看在维系禁军大局,不伤国朝元气上头。除了这三百万贯之外,一文铜都不需要!既然你们有这番意思,某就去寻高太尉处传话…………还有一桩事情就是,高太尉一班人,在此事上也算是分外见情了,将来同为三衙僚佐,大家也多照应一些,省得何某人两处都难做人…………可知道了?”
石崇义微笑:“太尉吩咐,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俺们哪里有半点违背的道理?”
今日一切,都让何灌觉得算是满意,也不坐下了,站在那里挤出笑意道:“这几日总是诸位辛苦!何某人都记在心上…………大家都是武人,不用那么多揖让进退,办事爽爽快快的便罢。还有什么事情没有?若是没有,则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某去寻高太尉说话!早点让那南来子心满意足罢手便是,省得在俺们禁军事中添什么鸟乱!就算将来禁军当中有什么兴革事情,也都是我辈自为之!”
众人都没什么话,准备起身行个礼就散。虽然算是好歹有个结果了,想必萧言和官家也必然心满意足,将来不会生出什么大事出来。可这次总算是从手里剜了一大块肉去。心里面都在滴血,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寻姬妾泄泄火。只有石崇义胖脸上笑意不减,仍然看着何灌,轻声道:“太尉,此次坐粜事既然太尉肯出头替俺们包揽下来,必然就这般了了,这无什么说得…………只是将来这南来子还是不得已满足,还要生出什么花样来,请太尉的示下,我辈又该如何应对?”
何灌一怔,萧言此次行事,算是眼光精准,既借了现在朝中对禁军必然有所动作的势。选的这个坐粜事也是极其高明,既利益不少又不是触动禁军根本,是禁军上下可以让步的范围之内。他这么一个根基浅薄之人,对禁军这等庞然大物发难,居然都能有所收获回报官家。怎么说都是难得之事了。虽然何灌面上对萧言仍然是一副七个不服气,八个瞧不起的模样。但是已经对他极是高看,这萧言是不是可以作为国之重臣不论,但是这治事手段之精明强干,近代已经少有人能比。何灌到底是想做事之人,对萧言未免也起了惜才之意。就算萧某人不能得以大用,甚而不能放在中枢,但是总要为国储才养起来再说,将来万一有什么缓急的时侯,还要他出来效力。
既然萧言如此精明能干,在何灌想来,行事必然是有分寸的。在禁军这个团体身上挖一块肉下来还算是能力范围之内,再想深深插手禁军内部事宜,乃至触动禁军根本。萧某人也应该知道他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本事!
但是石崇义今天态度一向巴结凑趣,何灌也不好*的就顶回去。当下沉吟少顷,抬首昂然道:“要是这南来子真的不知道收手,甚而想触动禁军这涉及国本之大事。有老夫在,有朝中正人在,有圣人在位,岂能让他这般倒行逆施?到时候老夫必然与诸位一起,怎么也要扳倒这个南来子!数十万禁军在都门左近,万一因为这南来子举动,引起什么鼓噪,什么人也包容不得此子!这点诸位大可放心!”
何灌未加思索,随口就回答了石崇义一大套。众人面面相觑,都暗暗点头。军伍鼓噪,任何时代都是要挟上位者的有力手段。但是也是最为激烈的手段了。不到被逼到难以忍受的地步,绝不会祭出这等大杀器。大家都是指望在大宋这个体制内安稳发财的,倒是真不想給大宋现在生烟漏风的统治体制再生出什么事情来。这等事情一旦生出,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至少现在这些各家主事之人,就要为朝廷所忌惮了,只能退职脱身,让自己家族第二代顶上去。这也是象查坐粜事这等不涉及禁军根本的变化生出之后,诸人之间压倒性的意见还是能谈就谈,在允许的范围内稍稍让步,避过风头再说,而不是选择用什么激烈的手段应对。
不过何灌这番话虽然是脱口而出,稍微欠了一些考虑。但是也是说出的大家所依仗的要害关节,就算是官家连同朝中主事诸公,都觉得禁军非要整顿一下不可了。但是这个底限也是都门禁军绝不能被逼到生乱。只要有这个底限在,行事就绝不会超过大家的承受程度。大概这查坐粜事,就能让那南来子及一干有心整顿禁军事的人等,就此心满意足了罢!
石崇义脸上笑意不减,眉宇间却有一种怎么样也抹不去的忧色,却被他尽力深深藏住,当下只是一副放宽心的模样笑着答话:“太尉如此说,属下等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只能太尉好消息就是,太尉但有差遣,一个号令下来,属下等必然竭力行事,再没什么旁的说得。”
今日计议到此处,已经算是什么都说透了。何灌团团略略行了一礼,示意大家可以自请安置了。在场之人,谁也不愿意在何灌面前多耽搁一刻,各自客气着就从何灌府邸当中退出来。下面奔走往还之事,就是以何灌为主了,他们等消息就是。
在何灌府邸之外,满满的都是各人带来的随从。这些将门世家主事之人,场面都是极豪阔的,从人将何灌府邸门外塞得满满当当。或车或马,热闹得与集市仿佛。看见各家家主出来,纷纷涌上去接住,又是好一番扰乱。这些各家家主在何灌面前装了半天孙子,更兼各家多少都要损失一笔财货心疼。顿时就对这些迎上来的从人呵斥一番聊作发泄。更是让这里扰攘之态更添了几分。
一阵鸟乱之后,好容易各家主事之人都上了马,前呼后拥着大队离开何灌府邸门口不远之后。有人喝骂自家随从之后犹自觉得这口气不顺,冲着在马上默默不作声的石崇义又皮里阳秋的说上几句:“老石老石,你今日巴结功夫,可下得不浅!此次事了,说不得要在何太尉手里大用了,到时候大家还指望在你手里讨好处,到时候可别一毛不拔!”
石崇义神色郁郁,苦笑一声:“此间事了?但愿了得了就好!天知道还会生出什么变数来!”
一名世家将主忍不住讶然:“老石你混说的什么?三百万贯将出去了,那南来子还想怎的?就是官家,也不至于薄待俺们这些屏藩大宋百年的有功之家。还能生出什么事情来?难道你老石还有什么别样的消息不成?”
石崇义苦笑摊手:“俺所知道的,就是和大家是一般的。还能消息灵通到哪里去?无非就是觉得兆头不妙罢了…………这位萧显谟,每每都是出人意料之人!都以为将他看得透了,掌握在手中了,这位萧显谟就能生出新鲜花样来。原来和他一起运营产业,唯恐他花样不够多,本事不够大。现在却是提心吊胆,生怕再有什么变故!若是各位信得过俺,俺就一句话奉劝,各人安心守在家中,耳朵,竖得高点,不要错过半点消息风声,静观待变!不要以为看准了事态如何发展,到觉得能在此事中捞到最大好处之人面前周旋,指望分润一些。这些时侯,老老实实为上。重中之重,就要和这位萧显谟保持一些距离!”
石崇义虽然内心精明,但是除了极体己的老友家人之外,一向少在人前卖弄。今日实在是觉得有莫名深忧于心,才宣之于口,说了这么一大套出来。众人听着都是默然,各各神色不一。这些人当中,本来很有些觉得此次事差不多就这样能了结了,至少眼前,萧言又是得了一点,能在手中多出几百万贯来替天家运营。他有无数生财手段,这几百万贯在他手里能增值几倍,说不定就是新的一期债券发出,这个时侯赶紧凑上去,求一个好点的扣头,利息再高个几厘,三五年内此次损失就连本带利的都回来了。现在听石崇义这么一番话,不由得都有些迟疑起来。
难道这南来子,真能搅起这么大的风浪出来。直到将都门禁军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深深触动?大家都欲是不信,但是因为石崇义这番话莫名的在心底就多了几丝阴影出来。诸人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个时侯更是无话,各自催马赶路。到了宽阔处,各家就自然分道扬镳了,就算互相行礼告辞,都显得有些匆匆。石崇义一行人也急急忙忙的只是朝自己府邸赶回。马上石崇义突然又是长叹一声:“这大宋,怎么就生出个萧言出来?这贼老天,到底是想在大宋闹出个什么结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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