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扩笑意亲热当中又略微有点尴尬,毕竟在汴梁的时侯他们这支军马差点就被用来对付神武常胜军。看岳飞招呼得还一如往常,在马上舒展了一下身子,浑身筋骨发出格格的伸展开来的声音,笑道:“已然无碍了,马也骑得,槊也使得,饭也吃得。还是那个厮杀粗汉。檀州之后,错过了和萧言与耶律大石的两场大战,实在是可惜得很。”
两人寒暄一句,突然就显得默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这话题该怎么继续下去了。两人勒着马,对望一阵。马扩错开眼光,看着仍然在前行的打着神武常胜军旗号的队伍,强自笑道:“却带着恁多辎重,想必鹏举你也是先遣布置的,这么多辎重稍嫌负累了一点,倒不如留下一些,也走得爽利些。”
岳飞淡淡一笑:“永宁军有河北诸路支撑,到了开镇所在,想必诸项丰足。俺们神武常胜军到了河东路缘边之地,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只有尽力多在汴梁得一些拨付来军资粮秣,带着赶路就是。负累一些,无非就是人辛苦一点,到时候诸般匮乏,却向谁哭去?”
岳飞是忠耿甚而有点单纯的人物——在真实历史上他以武臣镇将领大军这等已经足够遭人忌的身份,居然給高宗上书言立储事,最后招致杀身之祸,就可以知道他到了三十几岁的时侯也还未曾学会多少圆滑。
但是这绝不代表他智商不够高,能经营起岳家军这么一支强军,岂是只能厮杀的粗汉所能为之之事?对发生在神武常胜军和永宁军身上待遇天差地远的所有一切,他都是心知肚明。哪怕性子再是沉稳内敛一些,这个时侯语气当中忍不住也带出了一点淡淡的讥刺意味。
马扩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层黑红的颜色,他回头摆摆手,几名跟在身边的亲随扈卫顿时策马走远了一些。两人独对之际,马扩这才浩然长叹:“鹏举鹏举,俺却是愧对你们!说句诛心的话,朝廷也愧对神武常胜军!但是事已至此,俺马扩又有什么办法?到时候两军阵前,只有拼将一死,才知道俺马扩不是那等小人!”
岳飞摇摇头:“马兄是何等人,俺自然是信得过的…………永宁军也是朝廷重镇。俺也只盼着永宁军能将河北诸路遮护得安若泰山…………要知道,俺的家乡戚里,也都在相州。既然为国效力,家中如何是顾不上了,一切还有托马兄与王太尉,能让河北诸路不遭遇当日辽人命运。”
马扩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喃喃自语:“有死而已。”这四个字却他唇间吐出的微弱气息,连岳飞都未曾听清楚。
两人相对默然少顷,马扩苦笑反问岳飞:“你对永宁军遮护河北诸路,如何看?”
岳飞沉吟一下,直直道:“单凭永宁军遮护河北,绝不足用。除非朝廷源源不绝支撑,并从西军当中抽调劲卒锐士以厚兵力,上过阵的军马至少有二万人为骨干,再征募数万强壮。收燕地豪强以为羽翼,足粮足饷足械,精心整练一两年,才在白沟河左近,依托河北诸路供应,与女真异日南下军马可做一战…………而且西军要再出陕西诸路,以为后殿。河北诸路才有保全可能…………若是换神武常胜军去河北,应是合适许多。”
马扩轻轻道:“这就不必提了…………朝廷决断,我等武臣只有奉命行事就是…………神武常胜军在河东呢?朝廷如此薄待神武常胜军,鹏举你说句实话,神武常胜军能不能撑持下来?有没有俺可以援手处?”
他神情突然略略有点激昂起来:“俺们永宁军所得,比神武常胜军毕竟丰足许多。王太尉也是一个顾全大局之人,俺必然能说动他。挤出一部分资财支撑神武常胜军,当是能行之事…………鹏举,你说说,到底需要俺们支撑多少?”
岳飞脸上略略闪过一丝感动神色,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是摇摇头:“其实永宁军所得,也不足用。开镇开支浩大,永宁军又要迅速征募扩充起来,遮护整个河北诸路。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实在也没有什么余力。还是那句话,就是俺们神武常胜军上下,也是指望永宁军兵强马壮,足够屏藩河北诸路的…………”
岳飞又勉强笑笑:“朝廷也是只是在开镇所费上短少了神武常胜军而已,俺们还有点积储,勉力维持就是。一应粮饷,朝廷和河东路总是要供应一些的。俺们直面的鞑子压力没你们永宁军那般大,河东路又有险峻地势可供依托,想必遮护住河东边地还是勉力能够为之的,到时候绝不让俺们这里先开了口子就是…………永宁军所得比俺们多,到时候在杀敌上要是还不如俺们,到时候却看马兄和俺们见面有什么话说…………”
马扩是真心想从永宁军所得里面挤出一些分润給神武常胜军的,就是王禀,隐隐约约也透露出这个意思。永宁军所得,其实是不够扩充起强军遮护河北的,一切也的确是捉襟见肘。但是自觉比神武常胜军强到了天上。王禀和马扩都是顾全大局之人,很想帮一把手,为大宋保留这么一支能战军马。而且神武常胜军汛地最东面到了真定府,也承担了少部分河北诸路的防务,神武常胜军兵强,对永宁军也是一大助力。只是这个事情还未成为定议,王禀要等到开镇河北,大致安定下来之后,才能算出自己到底能挤出多少资财来給神武常胜军。今日马扩与岳飞道左相逢,一时冲动之下,忍不住就吐露出这个意思。本想到神武常胜军现在正是无依无靠的时侯,想必会感激收下,却没想到,岳飞一口就回绝了他们的好意。
神武常胜军所得多少,马扩知道得清清楚楚。拨付开镇经费給永宁军的经手司官还将神武常胜军所受冷遇当成笑话讲给王禀和马扩听。开镇经费,朝廷就拨付了十万贯給神武常胜军军中。身为在军中长大的武官,马扩深知打仗就是打钱。特别是还要操持开镇事宜,十万贯够干什么?永宁军所得接近百万贯,河北诸路转运使说不得也要坐支一些,王禀还反复盘算,只有绝不可省处才愿意开销。营建一处堡寨出来,那雇募民夫,消耗粮米,动用器械材料,花钱就如流水一般。神武常胜军绝对经营不起开镇事宜!
神武常胜军应得的粮饷,这个的确是由朝廷不住拨付。饷从朝廷运,粮秣多半就是从河东路坐支,不足之处再由朝廷补上。但是马扩是在西军长大的,知道其中猫腻。现在朝廷在这应分粮饷的拨付上都渐渐有些不及时了,更别说沿途经手之人雁过拔毛。西军应得的,这些年每年也不过实际到手就是六七成数,不过西军自己有产业,有回易,足够弥补还有余。对于神武常胜军而言,这等毫无依靠的军马,更是初到河东之地。加上朝廷刻意冷遇,这应得粮饷每年能到手多少真是说不准的事情!更不用说临阵还有犒赏,这都是额外支出。现在朝廷是怎么也腾挪不出这笔钱,就算腾挪得出,也不会給神武常胜军的。
一支大宋的驻守军马,没有经营出来的防御体系为依托,没有修整出来的转运道路,没有足够的军资积储,每年应得的衣粮饷项都时常匮乏。临阵缺乏犒赏,说什么也是打不起仗,打不了仗的。
这个时侯,想来任何对神武常胜军的支援,都会受到欢迎。但是岳飞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在这一瞬间,马扩忍不住就以为神武常胜军从韩世忠到岳飞以降,都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就这样苦挨下去,挨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出力打仗自然是不会了,只是坐等神武常胜军瓦解便罢。
可是目光一扫之间,就看见岳飞麾下那些渐渐远去的队伍。四五百人的队伍,就护卫着六七十辆大车,明显都是新赶制出来的,用料既扎实,加工得也细致。铁制部件在秋日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些车子都装得沉甸甸的,强健挽马走骡拉着,在道路上碾出深深的车辙印子。队伍中人马都显得强悍矫捷,诸般远行器物都是新的,丝毫也没有凋敝破败模样,人骑在马上,站在车上,走在途中都显得精气神十足,怎么也不象一副自甘瓦解的模样。
马扩心中一动,转眼又想到一直隐隐约约站在神武常胜军身后,现在正在汴梁城经营得风生水起,财源广进,人人以财神目之的那位萧言萧显谟。仿佛就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岳飞,低声道:“鹏举,莫不是萧显谟暗中出手,援应神武常胜军开镇事?”
岳飞也是神色一动,却立刻摇头:“萧显谟已经不节制神武常胜军,文武殊途,和俺们还有什么干系?现下神武常胜军是神武常胜军,萧显谟是萧显谟,马兄却是说哪里话来?”
马扩点点头,并不追问下去了。萧言要是暗中助力神武常胜军,自然是大违朝廷成法之事。一旦是事实,这萧言的胆大妄为,行事肆无忌惮,可见一斑。
可是如果能全下这支强军,也是对大宋有利之事。自己就算觉察出什么,也当效金人之默,半句闲话也不会多说。
萧言这个人,马扩与他打交道很早。也越来越发现看不透这个人,才在雄州相逢时,只觉得这个人心思灵,善于与人打交道,胆子不算小。可总还显得有点轻飘飘的。经历伐燕一场战事,越来越发现此人被磨砺得越发深沉锋锐,渐渐有了一些枭雄气度。权位之心也越发的重了,仿佛为了一路前行什么都可以踩在脚下也似。
到了汴梁,萧言的长袖善舞,奉迎官家之得法,生财本事之高明。已经超过了马扩这个武将的理解范围。只是下意识的感觉到,萧言正走在一条越来越向高处,也越来越险的道路之上。这个大宋的层层成法祖制,向来所习惯的一切,似乎并不能对他约束也似。
现在他在都门当中翻云覆雨,在对都门禁军这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下手,已经是马扩觉得难以想象的事情了。萧言所欲到底是何等强烈,才不惜和都门禁军这等庞然大物对上?现在更发觉,他似乎仍然在神武常胜军中插手,保持着他对这支强军的深厚影响力。他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不舍神武常胜军这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强军不成?
想得越深,就越发难以索解。马扩深深吸口气,摆开这些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念头。反正都门中这些事情,也不是他马扩有能力涉及的事情了…………
他看着岳飞,语气诚挚:“鹏举,在俺们分镇边地之前,能在道左相逢,已经是大慰生平。将来就在边关之上,一刀一枪的血战就是,这样也最是心安!身为武臣,就注定难以老死榻上,俺也不说什么善颂善祷的话了…………汴梁都门,这半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俺之所欲,俺只想踏实为大宋死战而已!将来要是得知俺马扩不在了,你当知道,俺马扩是没于阵中,伤口都在身前!未败之敌,未了之事,还望鹏举你能接过去,死死的捍住这大宋河山!鹏举,告辞了,只怕今日一别,相会就再也无期!临别之际,就一句话相送,俺们都是大宋臣子,所效力的,所不惜死战的,也就是为这个大宋!”
言罢,马扩在马上肃然一揖,接着就打马转身,朝后呼哨一声,示意后面人马跟上。在几名亲卫簇拥下,扬尘而去。后面永宁军的人马跟上,从岳飞身边滚滚而过。直到超越神武常胜军的车马,一直向前。等过了陈桥镇,就折而向东北方向,直趋永宁军的开镇所在了。
岳飞定定的看着马扩他们他们远去,神情当中,多有茫然。最后低低叹息一声,再不停留,也追赶大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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