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声号令之下,全路束手领命。为他调遣行事。其中况味,不足为外人道也。现在吴敏内心之中,只怕觉得自家出外,并不是一件坏事了。甚而还有一些意气风发的感觉。
坐在下首的,就是吴敏手中第一得用的僚属吕存中。一桩桩一件件的回禀着近来所行之事,和最新发生的变故。吕存中也是有才之人,说起来条理分明,清晰准确。
“…………代州以北,虽然已经传了公文过去,但是现在估计还到不了。可以先不论。但是代州左近,已经不曾支一升粮一束草与代州大营。神武常胜军不断遣使来太原府要求粮草接济,也全部都扣了下来。回文过去,还是此前一番说法…………唯一可虑的就是,怕韩世忠如雁门岳飞他们一般闹起来,勒索地方存粮。到时候就有拖延的本钱了…………”
吴敏冷笑一声:“随他闹!闹得越大,越难收场。代州左近存粮算五万石罢。他们万人,如许多的骡马。还有那么多流民。一日便是千石左右消耗。够撑过这个冬天不够?难道他们还敢带兵围了太原府?朝廷还须有西军在!到河东路渡河便是,真到那种兵乱之际,神武常胜军再强,也平了他们!底下军将,也未必和他们一条道走到黑,到时候稍稍分化一番,只怕底下军将就自家带着队伍过来了。韩世忠和岳飞两人,就是一个死字!”
吕存中一笑,恭谨的说了声:“安抚说得是…………不过这女真南下和辽人余孽之事。会不会起什么变数?”
吴敏摇摇头,嗤笑道:“还能起什么变数?无非就是虚张声势。某倒是想看看,他们能从哪里变出来个女真军马和辽人余孽大军?难道这女真人和契丹余孽,还听他们的话不成?不过是两个才从微末小将甚而应募之士窜起之辈罢了,学了点西军养寇的手段来吓唬人。岂能有这么大的格局?要是能让女真人和辽人余孽听命行事,他们自家都有封疆裂土的实力了。何必屈居在这河东边地?”
吴敏算是大宋河东路省委班子的一把手,应该算是省委书记兼河东路大军区司令员政委一肩挑还加一个太原市委书记兼市长。河东路久矣废弛,没什么有实力的大员来牵制平衡他。再加上他也算是有使相的资历了。定了调子,谁还敢来反驳?就是河东路的转运使之类的大员,在他面前直什么都不算。更不必说现在衙署里面这些幕僚了。
吕存中是个精明人,虽然心里明白,神武常胜军必然不肯安心就范。不过想来也就是多费一番手脚的事情。不至于闹到连吴敏拥有的政治资源都顶不住的程度。
再说了,吴敏如此振作,岂不是他们这些幕僚所喜闻乐见的事情?这些随着吴敏前来河东的幕僚,既是心腹,又有烧冷灶的心思。吴敏要是能顺利回返都门,重入两府。他们这些人的前途,还可限量么?
当下吕存中微笑道:“安抚说得是,神武常胜军当无大患。属下无非担心还有反复,这事情上,还是小心一些。省得都门当中,有人说安抚鲁莽灭裂。到时候未免有些不美。”
吴敏冷笑一声摆摆手:“鲁莽灭裂?时势不同以往了。现在正是朝中人物新旧更替之时。但凡断然行事之辈,至少眼前都有便宜。要是能对武臣有些影响力,更不会吃亏…………某算是看得明白了!”
他语气感慨,虽然还是说得隐晦。但是对着吕存中已经算是说掏心窝子的话了。
现在时势,的确已经不同以往。大宋百余年来一直通行的政治上的明暗规则。也有极大变化。身在其中之人,都已经多少看出了一些。大宋政治,原来官僚体系的运行方式,文臣和武臣之间的制约平衡,都已经被打破。现在正处于一个重新确立规则,新起人物在互相卡位的阶段。
这个时侯,胆子大的人,行事果决的人,甚而有些飞扬跋扈,个性强硬的人。能在其间取得最大的好处。而且武臣势力,也越来越重要。但凡对一支强军有足够影响力,在朝中地位就越稳固。这般对待神武常胜军,风险自然是有的。但是既然决定了要奋起一搏,岂能一点风险都不承担?天下没有这般只占便宜不吃亏的道理。
吕存中点点头,深以为然:“安抚说得极是,此时此刻,安抚应该与都门诸公,多多联络。除了河东本地,都门当中赋闲不统兵,只是吃俸禄的军将,得用的也赶紧调到太原府来。属下和同僚们在去左近州县走一遭,给州县官吏撑撑腰。如果神武常胜军耍兵痞手段,让他们能沉住气…………最好还就近看看神武常胜军动向,盯紧他们。但有变故,安抚也好有所处断。若有可能,属下还想直入神武常胜军中,看看岳韩以降当中,有没有可堪造就的。”
这番话就是实心任事的话了。如此寒冷天气,吕存中还要在外面辛苦奔走。甚而逼近神武常胜军,就近观察。也是冒了相当风险的。更不必说他还想找准机会直入神武常胜军中,拉拢分化韩世忠岳飞以降那些神武常胜军实际带兵军将。、
荒僻之地,粗鲁军汉当中。要是半途给截杀了,只怕都没地方查根去!
吴敏动容,斩钉截铁的道:“存中,其他某都许你。这直入神武常胜军中,却是万万不可!这上头,你不必再说话了!”
吕存中一笑,朝吴敏行礼道:“多谢安抚关顾,学生自然不会孟浪从事。一切看时机罢了。”
说起来吕存中还真不是那种画策之时头头是道,行事之际却畏险避难之辈。吴敏有再入两府的野心,他又如何没有能为使相的雄心壮志?他是进士底子,出身极正。家世也还算凑合。更以才华本事自矜。吴敏看出时势不同以往,大宋格局正在新老更易。他又如何看不出来?也想借着吴敏大旗早点卡位,更占着年轻的优势。只要顺利将这件事情办下来。吴敏之下,功绩第一非他吕存中莫属。将来仕途道路,就是一片坦荡了。
要功名,要富贵。这个世道,就得冒风险!萧言一个南归之人,短短两年,就是一路用性命拼出来一个馆阁侍制。大宋东华门唱出的硬底子文臣士大夫,就是世家子弟,异数连连,没有十年以上,岂能巴到这个地位?现今这种时局,安步当车的熬资历是别指望出头了,只有冒风险去博!
此时此刻,他在吴敏面前笑意恭谨。心头盘算,却是坚定无比。
吕存中和吴敏说了一大番话,其他幕僚自然也有各自事宜回禀。说到最后,却是坐在最下首的柳平涨红了脸开口回禀他那一番事情。
“安……安抚。现在太太太…………太原府南来之之之人群集。特别是…………雁雁雁门左近州…………州县仕宦人人人人家,都拿着军中文文文…………文那个书。要在官仓动…………动…………动支粮米。这…………这怎么处?”
听他说话,的确费力。不过同僚日久,从吴敏以降。大家都习惯了。岳飞在雁门左近借粮,仕宦之家拿着军中开出的文书,到太原府就找安抚使赔补。河东路仓储,应该都是河东路转运使该管。不过此间运使岁数已大,就是等着熬完一任就乞骸骨。不想跟着吴敏生事再升一升,干脆就矛盾上交。该不该支给神武常胜军粮米,也是你安抚使的首尾。自家遣人去料理罢。
吴敏怎么可能这么轻松就替神武常胜军擦屁股?神武常胜军借粮,他在太原府赔补。何必辛辛苦苦再闹这么一出禁粜?太原府储粮再多,也不会还上一升的。这事情要有人敷衍应对,这等繁剧又要挨骂,还得罪人的事情,大家有志一同的交给了地位最低的柳平柳胖子。
这些时日,柳平实在是有些苦不堪言。哪怕是边地乡里仕宦之家,七拉八扯,家中也有扯得上的远房亲戚为官做宦。更不必说还有陈家这等大族,手眼是可以直通到汴梁的。这么多粮米被借走,眼睛都红了。就着落在安抚使署等着赔补出来。吴敏卡得死,柳平就只得顶缸。天天被人围着,骂得臭头。明里暗里受的威胁,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他又是一个言辞艰难的,经常被人骂得连回嘴解释都难。眼瞧着就瘦了一圈下来。
再加上柳平是个厚道人,怎么也难接受就要生生饿得戍边军将就范。万一那辽人余孽和女真鞑子南下是真的怎么办?大家就在太原,还不得一勺给烩了?
诸般煎熬之下,只是后悔。自家就在汴梁耽着。哪怕投闲置散,何苦要跟着吴敏到河东路走这么一遭?
硬挺了几天之后,实在有些熬不得,忍不住还是开口。希望吴敏能稍稍松手,多少赔补一点,让他日子也稍微好过一点。
吴敏淡淡笑笑,干脆不曾开口。还是吕存中解劝他:“坦之吾兄,此事如何能为?神武常胜军跋扈行事,未经允可擅自抢掠仕宦之家储粮。要是安抚使认了这个帐,岂不是让他们更加变本加厉?这般军汉,将来如何可制?这是关切着朝廷法度的大事!要闹就随他们闹去,直闹到汴梁才算罢休。让朝廷也知道,俺们约束这支骄兵悍将有多艰难,才不得不采取断然手段!你就多多辛苦担待一些,安抚如何能不知道坦之兄的辛苦?”
柳平颓然叹气,他也不傻,心下如何不明白吴敏他们巴不得这些仕宦大族,闹到汴梁震动。把天也给捅一个窟窿。让全天下的文臣士大夫都起同仇敌忾之心。支持吴敏这同样也是大违法度,跋扈飞扬的禁粜手段。
说一千道一万,却还是俺在这里顶缸!
而且事情真是越闹越大,到时候怎么好收场?
不过此时此刻,说什么也都没用。他也知道自家的话在吴敏面前没有半分份量。只得认倒霉就是。
看柳平最后不开口了,吴敏轻轻一击几案:“就这般罢。各自去行事。只要我辈在此稳坐,死死顶住。看这帮军汉,还能拿出什么手段来?最多熬上一月,他们也只能就范。真要闹到兵变一途,那他们是自寻死路!某就不信,我辈正气之下,此等无文之辈,却还能翻天?”
真要闹到了神武常胜军兵变,吴敏自然也要担极大责任。不仅无再入两府的指望。说不得还得黯然归里。可是神武常胜军就是死无地矣。河东路临近陕西诸路,到时候朝廷怎么也要将西军调出来平乱。韩世忠岳飞以降,就成齑粉。吴敏怎么也不相信,这些家眷都在大宋的军汉,会走到这一步。
就算真的有此顾虑,难道现今还有退步的余地么?只有硬着头皮,撑持到底!吴敏自有绝对的信心,这一局,他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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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代州大营中军衙署中。油灯明晃晃的亮着,将帐中几名侍立的貂帽都亲卫身影映出,在墙壁之上轻轻的晃动着。
韩世忠凭案而坐,看着往来文书。武臣到了他这个地步,也有许多案头工作要做。不是光靠着厮杀就成。大宋有着完整的官僚体系,jūn_duì 同样不能例外。但凡官僚体系,就代表着大量的往来文书。身在其位,就靠着这些往来的文书,对自己所节制的体系,进行着管辖调度。
一万多军马分在各处的行事,军中储粮的变化,新募军马的编练情况。往来物资调拨的数量。都要一一展阅掌握。下属公禀呈文,也要加以批示。韩世忠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家是老丘八,但是岂是颇有点墨水。
西军这个团体发展壮大已经垂数十年,对军中子弟的教育居然是抓得极紧。原因无他,这么大个家当。庶事总得让自家子弟来管理。军中司马之类人员,也得是贴心贴腹的。难道让文臣小吏,全方位的渗透进来?那还如何谈得上西军上下成为一个牢固的团体?
西军军中子弟,但凡是要读书的。绝少不了机会。说不得还有些贴补。西军当中军将,上马击贼,下马露布的也绝不在少数。这也是托了大宋在这个时代,有着笑傲全球的识字率的福。
总而言之,韩世忠阅读批示公文,毫无压力。这上头比岳飞还强一些。不过岳飞在文事上也学得极为刻苦。将来有所超越,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衙署门外,突然传来轻轻脚步响动之声。一名在门外值守的亲卫低低询问了两句来人。进来通禀:“将主,北面来人。”
韩世忠嗯了一声:“是鹏举处,还是更北面?”
亲卫低声回禀:“更北面。”
韩世忠忙不迭的摆手,放来人入内。来人也是貂帽都亲卫中人,一脸风霜之色。身上还有雪花,此刻开始化了,随着脚步一滴滴落下,洒出一道水痕。
韩世忠笑笑:“辛苦了,等会儿将些好酒好肉,烧热了铺,好生睡一觉。回程之时,说不得还要辛苦你。”
在韩世忠面前,貂帽都亲卫都显得要随便一些,虽然疲累,却还是咧嘴而笑:“就巴着将主这顿酒肉…………有将主犒赏,如何谈得上辛苦?”
韩世忠笑笑,示意他将文书递上。他已经遣使去郭蓉甄六臣处,要调他们南下行事。不过想来文书还未曾到他们那里。这个使节前来,通禀的当是其他的事情。也不知道那里又生了什么变数。
面上韩世忠自然是一番轻松作派,神武常胜军中有岳飞这么一个镇日绷得紧紧的人物了。他再严肃,一军上下,干脆寻绳子上吊了干净。此刻心中纵然紧张,却是丝毫不显。
那亲卫双手将文书奉上,韩世忠接过,匆匆看了一番。心下顿时就是一沉。
文书上面说得简单,就是向他这里通禀近来行事。现在郭蓉和甄六臣拉起的局面大了,可用精壮有五六千以上,更要转运数万流民。军中乏粮,不得不北上应州,那里算是云内诸州储粮最多的地方。打下来之后,几千军马,几万流民,都可以松一口气,一段时间内不虞饿肚子了。现在从檀州和东川洼过来的兵马已到,王贵汤怀暂时坐镇在朔州左近。郭蓉和甄六臣已经率领军中精锐,直奔应州而去了!
直娘贼,这显谟爱宠和那个甄六臣,怎么直打到应州去了?虽然让他们大闹起来,在云内诸州攻略州县,以厚声势。却也指望他们就是打下就近的武州朔州这些。所谓奉天倡义复辽军,还是要为河东路这里大局配合行事!
一家伙就捅到了更北面二三百里之外的应州去了,调度起来,就更费事一些。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单单在朔州武州一带行事,因为贴近大宋。就算旗号再大,这个冬天大雪之时,西京大同府的女真军马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现在直逼应州,当着西京大同府南面门户。就算女真鞑子再懒,只怕也容不得,其间更不知道要生多少变数!
说来说去,就是郭蓉这小娘心软。现在他们那里积储,几千军马只怕还是饿不着的。就是几万老弱难养活,又怎的了?只要送他们入了河东,就有人接手。其间就算死了一些,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这般婆婆妈妈,不要坏了大局!
当下韩世忠就做了决断,盯着那貂帽都亲卫道:“王贵汤怀二位将军,现在可在朔州左近坐镇?”
那貂帽都亲卫点头:“正是如此,汤将军还领兵将朔州打了下来。盘踞州治的千余人看到蜀国公主旗号就开城投降,浑没有半点抵抗意思。说起来这个旗号在前辽境内,也当真好用…………”
貂帽都亲卫正准备继续说几句轻松闲话,却看着韩世忠面沉如水。顿时就不敢说下去了。韩世忠平日里自然是和他们打成一团,每逢紧要关头,却是比岳飞还要狠!
韩世忠深深吸口气,断然摆手:“说不得要辛苦你了,不必休息。带俺的回书过去。让汤怀王贵甄六臣三位将军,还有郭家娘子,定然要按照俺回书所言行事!切切不可有误!”
在这一瞬间,韩世忠已经打定了主意。赶紧让汤怀领兵,去应州接应郭蓉甄六臣。要是应州还未打下,那是谢天谢地。要是应州已破,就让汤怀卡在那里。女真要动,也有一个缓冲的余地。郭蓉甄六臣赶紧率领军马南下,直入河东,打着复辽军和女真鞑子的旗号行事。现在该用他们这支人马,狠狠刺一下安坐河东的吴敏之辈了!至于王贵,也不急着回檀州,居间策应就是。
但愿此时此刻,不要真的惊动女真鞑子来搅局。显谟和神武常胜军地位稳固之后,自然会去找西京大同府的女真鞑子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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