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刺人的目光当中,耿南仲沉着一张脸,还是往常那般刚严的模样。别人怎样的眼神,都难攻破他的心防。而宇文虚中却是意态自若,还迎向将门世家主事诸人的目光,微微向别人点头示意,比起耿南仲而言,更是潇洒一些。
不知道沉吟了多久,何灌才沉声问道:“这是为何?”
宇文虚中淡淡一笑:“三大王劝那南来子三月内筹出五百万贯以固圣人之宠,那南来子却说没钱了…………而应奉天家财计事,却是圣人看得极重的。若是不断有钱进来,换人主持之后,就算比以前稍稍少些,圣人也能接受。若是干脆点滴皆无,只怕圣人更离不得南来子的生化妙手。要让这南来子去位,就显得艰难了…………此局让这南来子安然渡过,则今后更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变数!”
这就是萧言说自家没钱的深意所在了,三大王赵楷失望而去,而宇文虚中这等人物,却看出了萧言的老辣!
若是萧言三个月之内,真能筹出五百万贯来。只怕去位得更快。赶他倒台,便有这么大的好处。拿出一些应奉天家,剩下就都是自己的。这块肥肉,还不是招得许多人红了眼睛就扑上去?
而且现在赵佶也实在有些离不得这个汴梁应奉局,有五百万贯作为缓冲,赵佶就能下定拿下萧言的决心。再慢慢寻觅人主持就是。
萧言越说一时无钱,赵佶这个决心就越难下。还得指望他继续生出钱财来。
宇文虚中就从萧言这一句话中,敏锐的看出了萧言的盘算。心思就动了坐粜事公余钱上头。赵佶现在态度暧昧,无非就是一个钱字。拿下萧言,换上的人如何肯继续得罪禁军将门团体?不是每个人都象南来子一般没心眼的。坐粜事公余钱就不停而停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如何弥补?
要是禁军这里愿意继续将坐粜事公余钱拿出来,赵佶就会多些底气,他们这班人再接着使些气力。就能让赵佶下定决心,将神武常胜军和萧言这等将来祸乱之源,彻底掐死在萌芽状态。
从萧言身上,再可以牵连到嘉王赵楷,还有上次支持了他的蔡京。依托太子的旧党清流士大夫一系,就真正能底定朝局,在未来的格局当中,据有最大的份量!
元佑党人碑以来,这个局面,这岂不是旧党清流士大夫们所孜孜以求的?再加上他们扶持的太子将来即位,至少四五十年的权位富贵可保!
在宇文虚中这等有抱负的士大夫之辈心中,更是可以凭借此等权柄振作行事,刷新大宋之事,将这到处生烟起火的局面彻底挽回过来!
无论如何,都要将萧言一举扳倒!非为私仇,全凭公义!
在这一刻,宇文虚中笑意轻松,内心当中,勃勃的却满是斗志。
何灌也是政争高手,在三衙当中,当日对着高俅都不怎么落下风。宇文虚中都说得如此透彻了,他如何能不明白?
一时间,何灌就想开口答应。不过却强忍住了。他自家清廉,这坐粜事上也从未拿过半分好处。并不看重这些钱财。可是那些禁军将门世家意愿,他却不得不顾忌。
他现在的强势地位,也都是靠着这些禁军将门世家支撑才得来的。要是在钱财之事上将他们得罪狠了,掌握不住局势,将来又怎样才能凭借此而掌三衙,而入枢密?
说到底,他们和这些文臣联合。只是因为萧言伤害了都门禁军的利益。将萧言扳倒,也是为了将都门禁军的利益拿回来。至于什么朝中政争,这些武臣管他个鸟。百余年来都不许俺们参与政事了,现在俺们又管你们斗得一脸是血?只要自家荷包不受损失就好!
何灌目光缓缓在禁军将门主事之人脸上扫过,有人一脸不以为然,有人一脸怒气,有人不住摇头,有人目光冰冷。除了石崇义石老胖子脸色古怪,可堪玩味之外。没一个人愿意接受宇文虚中提出的建议。
何灌在心里面长叹一声,宇文虚中不愧为明智之辈,见事极其明白。可是却采纳不得!这坐粜事公余钱,自家说什么也要替麾下这些不成器的家伙争取回来。才能稳住自家在都门禁军中的强势地位。有这个地位,高俅去后,执掌三衙是稳稳的了。至于能不能入枢府,就再看罢…………
他低低笑了一声,举杯道:“兹事体大,且将来再议…………河东乱事既起,这南来子如何还能安于位上?圣人于此,自有决断。我辈就不必操心太多了,今日就是饮酒消散,诸位,再尽一杯罢!”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等于委婉的拒绝了宇文虚中的提议。提着一口气的禁军将门世家主事之人顿时就满脸欢容,跟着举杯。石崇义石老胖子也慢吞吞的举起了杯子,目光却仍然在耿南仲和宇文虚中身上打转。
耿南仲脸色黑如锅底,要不是宇文虚中不住朝他示意,他当真能做出拂袖就走的事情!
宇文虚中却脸上带笑,潇洒单手举杯:“如此风物,岂能不扶醉而归?”
谁也没有注意到,衣袖遮掩之下,他左手已经捏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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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会既毕,席间诸人,纷纷作鸟兽散。
在何灌府邸门口,各家下人乱哄哄的迎向自家家主,将各人扶入车马当中。各自寒暄几句,就拱手而别。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的排场,自然赶不上这些以豪富著称的将门世家。两人共乘一车而来。比起此辈的前呼后拥,当真有车马萧然之慨。
这些将门世家主事之人,也未曾多看两人一眼。甚而有人还对着他们冷笑三两声。招呼也未曾打一个,就呼啸而去了。
只有石崇义再临别之前,仍然礼数周全的和他们行礼。眼神中似深有忧色,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进了车中,耿南仲终于按捺不住,恨恨骂道:“想不到今日还要受这些匹夫之气!一切都是拜那南来子所赐!”
若不是有萧言,则就没有应奉天家事,嘉王赵楷就不会在财计事上得了彩头。太子就不会破天荒的有点埋怨自家师傅,动了引李纲入京的主意。他也就不会来联络禁军这些武臣,共同对付萧言,也就不会在今日受了这般闷气。
这等神逻辑,在耿南仲心目当中,就是理所当然。
宇文虚中叹息一声,没有答话。
耿南仲又迁怒到了宇文虚中头上:“叔通,某之画策,被你说为绝不可行。而你所筹之谋,又成功了几次?现下却又是如何是好?要是河东乱事都扳不倒这南来子,才是当真笑话!却让某如何向太子交代?”
宇文虚中没有动气,深深看了耿南仲一眼,低声道:“道希兄,却是我错了…………这南来子机变百出,万难当中都能想出稳住自家脚步的策略。这一招示敌以弱用得好!这种奸狡滑悍之辈,绝不能容他在大宋朝堂当中搅动风雨,将来更不知道要生出何等样的祸患!也许这大宋就要败坏在这南来子手里!正如你所言,不用断然手段,难以彻底扳倒这南来子!”
屡次在萧言手里吃亏,宇文虚中也实在是憋了一肚子的鸟气。
难得心高气傲的宇文虚中认错,耿南仲就想冷笑三两声。转念一想,却又叹了口气。他此前提出的断然手段,就是为萧言整顿禁军经费财计事,发动这些禁军鼓噪生事。现在却因为坐粜事公余钱上生了罅隙,哪里还使唤他们得动?别人也再不至于淌这混水的。
要是萧言还能安于位上,那就可以视为他在财计事上,已经是大宋一方重镇了。嘉王赵楷凭借他在财计事上就有发言权。和反而小心翼翼不敢揽事的太子足可分庭抗礼。再加上那位官家的偏心,将来事如何,真不可论。自家在太子身上一番心血,只怕要化为泡影!
到底还要来什么样的机会,才能立竿见影的将那南来子赶下台来?
嘲笑宇文虚中的话没出口之际,就变成了温言询问:“叔通,现在还能拿出什么样的断然手段?某自洗耳恭听,任你驱策。”
宇文虚中摊摊手:“现下却一时想不出来。”
耿南仲顿时便欲作色。还好宇文虚中又接了一句:“某总觉得,这南来子技不止此!他是野心勃勃之辈,只想朝上爬,行事肆无忌惮。如果只是为了安于其位,如何还继续交接神武常胜军?如何会去得罪都门禁军?河东乱事起后,就算他能勉强过关,一辈子也就是在汴梁应奉天家财计事了,还没有当年东南应奉的威风权势!这叫他如何能甘心?他必然还要将出手段来!只要动手,我辈便有机会!”
这番话其实说得甚虚,什么样实在的主意都没拿出来。可耿南仲就算不满意,也是无可奈何。谁让这南来子实在是太过滑不留手?
当下只是长叹一声:“既如此,就再看罢…………但愿圣人明白,此南来子实是祸乱之源。早早下定决心,将其去位,发往岭南烟瘴之地!就算明正典刑,一南来之人,也不违祖宗成法!”
宇文虚中不说话,轻轻拍拍车壁。咯吱一声,车马已经开动。宇文虚中也没再和黑着一张脸的耿南仲再说什么,只是靠在车壁上想自家的心事。
对萧言绝不会静静等着别人决断他的命运,这一点宇文虚中有信心得很。这南来子有野心,有手腕,有见识。现在他实在命运,其实还在未定之天,无非就是看赵佶如何决断了。今日他们失败,也就是不能让都门禁军紧紧的跟在他们麾下,稳稳的将萧言马上就扳倒而已。但凡是有大智慧之辈,岂能自甘处于这种境地?必然还有应对的手段!
只要一动,到时候就有下手的余地。那个时侯,他宇文虚中就再不会这般温良恭俭让了!
总体而言,现在还是他们主动。萧言和他牵连的那些人物势力被动。这一局还远远未曾结束来着…………
突然之间,宇文虚中就心中悚然一动。
要是萧言应对手段,激烈到难以相像的程度呢?对于这南来子而言,可是说不准的事情!到时候这一切局势,还能不能在掌控范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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