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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阵之间,立尸之地。
应州一战,从一开始到此刻,都惨烈绝伦。
大宋装备最好,锐气最盛,也许不见得是最有经验,但是却是最为敢战的神武常胜军,和攻灭大辽,远赴草原,百战百胜,破军而擒耶律延禧的女真西路军。两支这个时代的武力巅峰的碰撞,就打出了这种结果。
如果说在燕地一战,还是双方第一次碰面,互相还有试探,还有燕地那么大的空间做为回旋,互相追逐厮杀争斗。萧言以众欺寡,尽力营造出会战前最为有利的态势,还将银术可与完颜设合马分割开,最后一战而胜。
今夜这一战,却从始至终,都是硬碰硬,命换命。
双方已经厮杀竟夜的军马拖着沉重步伐做最后碰撞,阵列相较处没有呐喊声,没有呼号声,就是一片兵刃击破甲胄,砍入骨中,鲜血滋滋向外喷溅,还有人临死那一声短暂的惨叫混杂在一起的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让人觉得寒到骨髓里,只想远远避开的响动。
第一排拼光,第二排顶上。人命飞快的消耗,负创倒地的人还在扭打,互相抠挖对方的眼睛。转瞬之间就没了阵列,只有一个个没有面目没有畏惧没有任何念头的披甲之人机械般的杀戮或者被杀。
涅古麻所领谋克为第一阵,他为完颜希尹狠狠抽打了一阵,做为西路军中也算有名的猛将,涅古麻只觉得颜面大损。此刻突阵,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他当先而进,先用重斧狠狠劈碎了眼前一面旁牌,持牌甲士为他劈得倒地,涅古麻一斧就劈在他的面门上。重斧深深嵌入对手头骨,用力一扯未曾扯出。而另一名对手一矛刺来,阵列当中没有闪避的余地。涅古麻只能弃斧一掌拍在矛杆上,长矛给打沉了些,一矛穿过铁裙深深扎入大腿上。涅古麻惨叫一声,死死抓住矛杆,用力一错,已然将鸭蛋粗细的矛杆绷断。接着血淋淋的拔出,就凭着半截断矛继续前扑!
他身边儿郎。不断倒下,而涅古麻用断矛杀了一人,又抢过一柄铁锏敲碎了一名甲士头颅。这短短一瞬,身上也负创多处,更有一矛扎在小腹。他都感觉肠子在甲胄中都流出来了!而涅古麻早没了感觉,只想杀到那不知道是辽人还是宋人的鸟公主面前。
铁锏左右飞舞,涅古麻又前进了几步,也不知道敲到敌人没有。可一柄铁锤突然狠狠敲在他的胸前,通的一声闷响,也不知道甲胄后面肋骨断了几根。涅古麻睁着已经一片血红的眼睛看去,就见一名同样满身是血。喘着带血沫粗气的甲士死死的盯着他,又是一锤敲在他胸口,涅古麻再也支撑不住,朝下坐倒。竭尽全力也是一锏扫过去。这一锏去势已慢,可对手也是再没了半点气力,连闪避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一锏扫在他腿上。咔嚓一声腿骨被敲断,那甲士也仰天便倒。
涅古麻这才吐了一口血。坐在那里转头四顾。身边高高低低,全是尸首,已然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了。自家谋克儿郎,竟然没看到有一个站着的,而他们不过才前进了七八步。
此刻女真,一个谋克能战军马,多的过两百,少的百余人。其中不见得每个人都能披重甲,还有游骑射士,临阵之际,也不是全谋克而出。出六七成队是最常见的——这也是部族为军的常例,总要给自家谋克留些种子。涅古麻这个谋克随完颜希尹南下,留了点人马在西京大同府看着年余随西路军征战置下的家当。今夜又留了点人马在营中。今夜之战又有些伤损,可随他披重甲冲阵的也足有四五十名勇士。可在这短短一瞬间,就连站着的都没有了!
在他血红的眼睛里,就看见又一队女真甲士涌上。当先一人,正是银术可心腹纳海。纳海谋克从甲字堡之战开始就一直打前锋,损耗奇重。此刻随着纳海披甲大步而前的,也就是三十余名勇士。
自己这一个谋克都填进去了,纳海这点人又济得什么事情?女真人在这个应州,还要死上多少?
涅古麻是完颜希尹心腹,纳海是银术可心腹。以前随着女真贵族军将地位日高,他们这些麾下将领之间自然也有龌龊。争战利品,争生口,争战功,争封赏,争地位,没少起过矛盾冲突。但是这个时候,涅古麻只想对着纳海大喊:“纳海,给你的谋克留点种子罢!不要再上前了!”
可是一张口,从嘴里面涌出来的只有污血。接着就是身上一痛,涅古麻迟钝的转身,就看见那名被他敲断腿的甲士从尸堆中爬了过来,拣起一柄长刀,从他已然破破烂烂的甲胄缝隙当中狠狠扎了进去。
这名甲士伤得和他一样重,甚或犹有过之。可在他眼中,涅古麻并没有看到此前无数匍匐在他们女真勇士马蹄之前各族人眼中的畏惧,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坚定!
再一转眼,涅古麻才发现,眼前敌人,也只剩下薄薄一层。已经可以清楚的看见那个在南门口持刀与他们女真勇士肉搏的女子了。她脸上都是血污,持刀稳稳站着,而她身边并不多的甲士,也无一人却步,眼神中也全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坚定。
这个时候,涅古麻却想大喊着让纳海上前,将这些敌人全部杀光。一个小小的应州,就让女真儿郎在这里丢下几百条人命。女真有多少勇士的性命可以这样消耗?如果是这个女子才让眼前敌人如此坚定,那么就将他们屠干净!女真人抢到的东西,才永远是女真人的。女真人压服的部族,也永远为女真人的奴隶生口。这支军马,只要存在,永远都是女真人的大敌!
那个爬过来刺中自己的甲士,居然笑了一下,嘟囔了一句:“只是俺们,就拼掉这么多鞑子。够了…………萧显谟来,还有你们这些狗鞑子的活路?只要萧显谟来!”
这人说的话,涅古麻没听懂。他也再没气力去听了,他抓着刺进身上的长刀,朝后便倒。而纳海所部,已经扑上,又狠狠的扑向了拼到了最后的郭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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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同自己北来儿郎,在这一刻,就倒在面前。
郭蓉环顾四下。一双清亮的明眸当中,满满都是伤痛。
这些人虽然都是那个姓萧的麾下,自己也只是名义上的统帅。这些人当日在燕地追随那个姓萧的,击破了自家爹爹的基业。让自家爹爹埋骨在燕地。
可是这一路上,他们吃苦耐劳。他们临战乐死忘生,他们对自己恭恭谨谨,哪怕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也竭力凑出些好吃食好器物,让她在军中过得舒服一些。
在这一刻,她恍然才明白。那个姓萧的为什么在汴梁风轻水软的繁华所在,又挣了那么多钱,置下那么多家当。已然可以锦衣玉食飞鹰走狗安闲富贵度日。却还是苦大仇深的整日皱眉思索,整日奔波布置,整日与人一夜又一夜的商议。自奉极简,也不寻觅娇妻美妾。还将挣来的家当大把的撒出去。
有麾下若此,有健儿效力若此。怎能不将他们的命运背负在自己一个肩上,为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儿郎们争取更大的空间,获取更高的地位?
有如许虎贲效命。一呼而万人影从。区区一些享用,又直得什么?真正男儿。那堪稍顾?
有凶悍大敌若此,又怎能稍稍安枕?又怎能只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杀不尽的鞑虏头,流不尽的英雄血!
一路行来,天地间纵横驰奔,与这个贼老天不屈相抗,到底为的是什么。姓萧的,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是个野丫头,不识字性子又象男人,也只有这样的你,才让我心醉神迷,才让我能将爹爹的死放到下辈子再寻你报,才让我甘心在这应州——
为你而死。
郭蓉扫视身边不多儿郎,轻轻一笑,拔刀而前:“杀!”
伤疲健儿,同样大呼而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