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正是老朽。方才在屋内有些事情不方便与徐先生说,现在想要与先生一叙,不知可否?”
徐渭犹豫了一下,对方深夜来访肯定是另有所图,不过他还是打开房门,伸手延请道:“唐老先生请进,屋内凌乱,见笑了!”
“无妨!”唐顺之进得屋,一双眼睛如闪电一般,将徐渭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问道:“徐先生书香门第,少年成名,自当潜心学业,上报天子,下报乡梓。为何远徙他乡,为一介商贾奔走?”
“这个——”徐渭只觉得脸上顿时如火烧一般,以两人的身份关系来看,唐顺之这番话等于是说你为啥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走邪路?可以说是直接打脸了。
“唐老先生,有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呀!”徐渭想要把这件事情敷衍过去,唐顺之却不让,他径直抓住徐渭的胳膊:“老朽虽然孤陋寡闻,倒在乡里也听说过十岁便能属文,闻名乡里。沈青霞说过:‘越中人才虽多,但若关起城门来,只有你徐渭一个’。人才者,国家之宝也,老朽食朝廷俸禄多年,岂能坐视?”
唐顺之这番话虽然严厉,但其中对徐渭关切、重视之情已经溢于言表。徐渭自小便失去亲生父母,长大后虽然少年成名,但因为家贫又不得不入赘,于是便养成了孤高敏感的性格。若是唐顺之当面呵斥,他反倒不怕,说不定还会暗含机锋顶回去几句。但像这样虽然表面严厉,但话语中却满含关切之意的,仿佛一个严厉的长辈,却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敏感的地方。
他低下头去:“唐老,并非我不想潜心学业,报答国家,只是,只是不得已呀!”
“来,来!你把事情说来与我听听,老朽虽然已经致仕还乡,但也还有几个同年在朝中的!”唐顺之扯着徐渭坐下,徐渭便把自己多年科举不中,家中财产被乡里恶霸霸占,爱妻去世。自己为了谋生不得不四处飘零,最后得到在泉州做事的同乡推荐,来到中左所为周可成做事的经过讲述了一番。
“嗯!”唐顺之点了点头:“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无有不经历一番挫折磨难的,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你有这番经历,又何尝不是上天与你的磨砺?你在那周可成手下做事,也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厚待于你,你为他小心做事,回报与他也就是了。只是我辈读书人,心中须得有个尺度,何者为是,何者为非,可千万马虎不得!”
唐顺之这番话,语重心长,期望之情溢于言表,徐渭如何听不出来?他站起身来,向其躬身行礼道:“唐老先生教训的是,学生明白了!”
“嗯!”唐顺之满意的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明早还要去码头,老朽就告辞了。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我还老是觉得世道艰难,老成凋零,不过看到你这样的后生晚辈,又觉得一代更比一代强,心中安慰了不少呀!”
“唐老先生这般说,学生惭愧无地!”徐渭赶忙将唐顺之恭送出门,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他只觉得胸中块垒早已消去,志气直冲顶门,禁不住仰天长啸起来。
长江口,沙洲。
早晨的雾气早已消散,可是阴沉沉的江面上依旧波浪翻涌。虽然长须鲸号的满载排水量已经超过了800吨,这在当时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巨舰,但在自然界的伟力面前依旧不过是个渺小的玩物。虽然已经下了船锚,长须鲸号依旧像是滑入了狭长的街道,又像是掉入了凹陷的沟渠。这种三层甲板的盖伦船都这个样子,旁边比他小得多的双桅纵帆船就更加不堪了,浪将双桅船抛到浪尖,周围上千朵波浪拱起,像一座座灰色的小山。大风将索具吹得哗啦啦作响,远处的江水突然化作大片的泡沫,周围的水面也亦步亦趋,仿佛接到了同一个信号,白色泡沫和灰色的波涛此消彼长。几只海燕环绕着那条双桅纵帆船,不时俯冲然后拉起,仿佛是在向其发起猛烈地攻击,这些精灵们掠过船首桅时发出尖利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