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靠墙的长长一排书、靠墙的一张木制书桌还有另一边的那个棺材。可后来整个房间开始晃动起来,接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两手按住我的双肩,领我坐进了一张皮椅子里。炉火把我的双腿烘烤得很热,可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有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要将我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向后情坐着,两眼只是半睁半闭,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张床仿佛是个平台,那个小平台的亚麻布枕头上躺着那个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分并且在两耳附近鬈曲着,此刻他正处于一种梦幻般的兴奋状态,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1绘画中那些轻巧自如的两性动物中的一个。在他旁边,紧靠着他的是克劳迪娅,两只小巧苍白而僵硬的手触摸着他那血色红润的躯体,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里面。那个爱发号施令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看着,伸出两只手鼓起掌来。当克劳迪娅站起来时,那男孩颤抖着。那个吸血鬼温和地将她搀扶起来,就像我扶她一样。她两手仍抓着那男孩脖子的某个地方,两眼陶醉地闭着,双唇被血染得鲜红。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书桌上,她向后倚着那些皮面书躺下,两手优雅地垂落在她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两扇门将那男孩关了进去,他的脸埋进了亚麻布枕头中,睡着了。
1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增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
“那屋子里有某种东西在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两种残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个人强有力地吸引住了。那两种情形,一是对那些恐怖的绘画的极度迷恋,另外就是在他人眼里我曾可耻地陷入其中的杀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心里极想逃避的又是什么。我不停地看着克劳迪娅,看她倚靠着那些书躺着的样子,看她坐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之间的样子;看那发亮的白色骷髅、烛台以及那烛光下手迹闪闪发光的翻开的羊皮书。接着,在她上方的一张光洁闪亮的中世纪恶魔绘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恶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兽般的形象正近一伙在聚集祷告的女巫们。克劳迪娅的头正好在那幅画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头发正抚弄着它。她睁大惊奇的双眸望着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将她扶起,可突然间,她躺着的样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联想到一个玩偶。我盯着那恶魔,宁可看那张可怕的脸,也不想去看克劳迪娅那可怕的一动不动的样子。
“‘如果你说话,是不会吵醒那个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说道,‘你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渐渐地,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烟雾上升并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着,非常平静地看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他。克劳迪娅也看着他。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光滑的脸和平静的双眼极像以往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我叫阿尔芒,’他说,‘是我派圣地亚哥去给你们送请柬的。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欢迎你们到我家来。’
“我攒足了力气讲话。当我告诉他我们独处时的恐惧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但你们是怎样成了吸血鬼的呢?’他问道。克劳迪娅的一只手从没有过地轻轻地从大腿面上举起来,两眼的目光机械地从他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看见了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没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想回答,’阿尔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劳迪娅的声音更有韵味,也远不如我自己的声音像人类。我发觉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对那种声音和那双眼睛的沉思之中。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思绪中摆脱出来。
“‘你是这伙人的头儿吗?’我问他。
“‘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头儿”,’他答道,‘可如果这儿有头儿的话,我就是。’
“‘我还没到……请原谅……到讲我是怎样变来的时候。因为那对我一点也不神秘,并且丝毫不成问题,所以,如果你不具备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谈起那些事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有这种才能,你会尊崇它吗?’他问。
“我真希望能描绘出他说话的神态。他每次说话都那么像是经过了那种极似我曾不知不觉陷入井且备受折磨的深思熟虑似的,然而他却从没动过而且仿佛总是那么警觉。这使我心烦意乱但同时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正如我被这间屋子、它的简朴、它的富有,以及书籍、书桌、壁炉旁的两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画等必需品的温暖组合所吸引一样。与这间屋子相比,饭店里那些房间的奢华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我很清楚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除了那个凡人男孩,那个熟睡的男孩。对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我说着,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可怕的中世纪的魔鬼。‘我得弄清楚什么……它由谁而来。它是否来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他说道,‘其他地方是什么?’
“‘是那个!’我指着那幅中世纪的画说。
“‘那是幅画,’他答道。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那么魔鬼撒旦……某种魔鬼的魔力在此没赋予你作为一个头儿或吸血鬼的才能吗?’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道。他答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都没办法弄清楚他对我所提的那些问题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种我所知道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的?
“‘那么其他的吸血鬼呢?’
“‘没有,’他答道。
“‘那么我们不是……’我向前移了移问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吗?’
“‘我们怎么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问说,‘你相信是撒旦创造了你周围的这个世界吗?’
“‘不。我相信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是有个人创造世界的话。但想必他也一定创造了魔鬼撒旦。我想知道的是,我们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创造了撒旦,你就必须意识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来自上帝,而撒旦只不过是上帝的孩子。我们也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什么撒旦的孩子,真的。’
“我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种种情绪。我向后倚坐在皮椅上,看着那个木刻的小魔鬼,暂时从因阿尔芒的出现而产生的种种约束中解脱出来,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绪中,沉浸在他那简单逻辑的无可争辩的含义之中。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毫无疑问,我说的你一点都不觉奇怪,’他说道,‘你干吗要让这些想法影响你呢?’
“‘听我解释,’我开始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吸血鬼。我尊敬你。但我不会你这种超脱、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怀疑以后也永远做不到。我承认这一点。’
“‘我懂了,’他点头说道。‘我看见你在剧院里,看到你的痛苦、你对那女孩的同情。当我把丹巴斯给你时,我看到了你对他的同情。当你杀人时,你痛苦得要死。你仿佛觉得自己该死,而且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激情和正义感之下,你却希望称自己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吸血鬼一样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当你将那个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给我时,我吸了他的血,尽管我无法得知他还能不能再活下去。’
“‘那样做为什么会使你同其他任何一个吸血鬼一样有罪呢?难道罪恶没有等级之分吗?难道罪恶就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深渊,一个人只要带着初次的罪过坠入其中就会一下子跌入到底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我对他说。‘这不符合逻辑,不是像你能自圆其说的那样。但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没有一丝安慰。’
“‘可你这样不公平,’他对我说道,声音中第一次有了隐约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级和种类。儿童的善是天真,接着便是那抛弃尘世凡俗的一切而过着一种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还有圣人们的善、好主妇的善。这些善全都一样吗?’
“‘不一样,可它们全都相似,而且极大地不同于恶,’我答道。
“我不知道当时我能想到说这些话。那时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些话是我内心最深处种种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说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同另一个人对话时想出来也就绝不可能具体化。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被某种消极的思想占据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心灵只能一个劲地从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乱中形成某种想法,但突然间它受到另一个心灵的触击,被另一种思想所滋养而且深深激活起来,最后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形成了种种的结论。那时,我才感受到那种极少有的、最强烈的孤独感减轻的轻松感觉。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个世纪的数年前当我站在巴贝特的楼梯下面的那个时刻的心情,我能感觉到和莱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无休止的令人难受的挫折感,还有后来对克劳迪娅那热烈而执着的爱,那种爱曾使我们软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种渴望杀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暂时忘记了孤独。接着,我看到了东欧的那座荒凉的山,在那儿我曾遇到那个没头脑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杀了他。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种很强烈的y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唤起而得到了满足。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自己仍在说:‘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而且没有一丝安慰。’
“我看着阿尔芒,看着他那严峻的永恒不变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动不动像幅油画似的。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在画满油画的舞厅里曾感受过的周围世界的缓慢移动,那种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种某个需要的唤起。这种需要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正是这种对其实现的许诺包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还有个问题,那可怕的、古老而人的关于罪恶的问题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扰时就本能地捂住脸绞尽脑汁一样,似乎那两只手能透过颅骨,按摩里面的活脑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么这种罪恶是怎样形成的呢?’他问道,‘一个人怎么会从体面一下子变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残暴的罗马君王一样邪恶呢?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没参加礼拜日的弥撒或在圣餐的圣饼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为与邻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摇摇头说,‘不是。’
“‘但是如果罪恶不存在等级,而罪恶又确实存在,那么这种罪恶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构成。那难道不就是你所讲的吗?那个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说,‘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么就无所谓罪孽了,’他说,‘没有罪孽能成为罪恶。’
“‘那不对。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我们就是世上最高级的有意识的动物了。唯有我们能理解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生命每一分钟的价值。而构成罪恶、真正罪恶的就是对每一个人类生命的剥夺。一个人是否明天、后天或最终死去……那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生命……它的每秒钟……都是我们所拥有的。’
“他向后倚坐着,似乎在我讲完的刹那,他的那双大眼睛眯缝起来了,盯着炉火的深处。这是自他找到我以来,第一次把视线从我身上离开,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在被监视地看着他。他长时间地这样坐着,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就仿佛空中的烟雾一般明显可见。你知道,不是读它们,而是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力量。他似乎有种预感,尽管他的脸很年轻,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显露出的是极端的老练和智慧。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因为我无法解释那脸上年轻的轮廓、他的双眼是怎样同时表现出他的天真以及这种年龄和阅历感的。
“这时他站了起来,看着克劳迪娅,双手在背后松松地握着。我能理解克劳迪娅所有这段时间的沉默。这些问题不是她关心的。在他和我说话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她深深地迷恋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无疑问地是等着向他学习。但此刻我明白了他们相对视时的某种其他的东西。他站起身时,身躯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动作手势,没有那种根植于必要性、礼仪以及思维的波动之中的动作手势,他此刻的寂静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同样的寂静。他们以一种超自然的、几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对视着。
“我成了某种使他们头晕和震颤的东西,就像凡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我知道,当他再转向我时,他就会明白克劳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赞同我的有关罪恶的概念。
“他的讲话很突然地开始了。‘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恶,’他冲着炉火说道。
“‘是的。’我答道,觉得那几乎要耗尽的炉火又跳跃起来了,全没有像以往它一直给予我的那种种温暖感觉。
“‘是真的。’他说着,令我震惊,使我更沮丧,更绝望。
“‘那么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我重复道,并不害怕显示我的无知和我那令人难受的人类痛苦。
“不知道。”
“‘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谈过话!’
“‘就我所知没有。’他说着,沉思着,炉火在他的双眸中呈现跳跃着。‘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后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