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黑毛环眼圆瞪,像是气炸肺了:“我咋的就是小弟?!不过呢,我看你头那么大,还象个官样。”
一旁的山凤、丽珠和香香听了后,格格地笑。
“笑啥?以后我做老大给你们瞧瞧。”小波百倍信心地展望未来。
西峰说:“管他老大、小弟,时间还早着呢。不过,我们几兄弟谁和谁?我就做小弟吧。”
黑毛把环眼看西峰,诧异道:“你承认当小弟?我真是看走眼了。你还想当啥诗人呀、军师呀,看你文不文武不武,酸不酸醋不醋的,瘦小得真像个汉j,哦,像叛徒甫志高!”
“你?!你个黑毛熊样,好,我不对熊谈琴,熊是听不懂‘高山流水’的,你像谁呢?像张飞,也像李逵,像郑恩、牛皋,还像程咬金,反正你就是做小弟的命。”西峰搜肠刮肚地给黑毛作形象素描。西峰的梦是写书、当作家诗人。
西峰的这个梦总是冤魂不散似的紧追着他。它就躲藏在岁月的韶华里轻轻地抚摸着西峰的脸——夜莺在啼血,上帝在呐喊:孩子你快醒来吧!
黑毛好纳闷,摸摸后脑勺,嗡声嗡气地说:“西峰,你好象给我说过,程咬金在瓦岗寨做混世魔王吧?咋会是小弟?这些都是你瞎编胡诌的!我不信,我会象那些个人。”
小波却笑眯眯地问几个女孩:“你们呢,要做啥?”
“做啥呢?”香香挤挤眼,和山凤、丽珠悄悄一合计,
异口同声道:“我们要做皇帝娘娘!”
“错。你们要做我们哥仨的老婆……”小波吃吃地笑,
y阳怪气地纠正道。
“你们坏呀!男娃全是坏蛋……”丽珠红着脸嚷。
西峰有感而发,唱着那时j爪山民多年留传,桃李湾的青年人爱唱又不敢大声唱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树槐
槐树桠枝吊下来
风不吹动花不摆
妹不招手哥不来
西峰敢唱,香香的胆量就更大了,也唱:
哥哥说话莫大声
别人听了笑我们
爱妹爱到心坎上
不要嘴边挂响声
六个人就在村口追逐、嬉笑。那笑声震撼得桃李树上的花瓣纷纷坠入河水之中。那个星期天正值隆冬,伙伴们没有一丝一毫冷的感觉,他们心里暖融融的呢。
高中毕业前夕,黑毛偶然看见一个男生偷偷地把一张纸条夹进丽珠的书中。
黑毛就把那个男生堵在厕所里,说:“龟儿子,你敢打桃李湾女娃的主意?”
望着黑毛晃动发出格格响声的两个拳头,那男生胀红了脸,又惊又慌,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黑毛没有用拳头,他怕出手太重。他的拳头把沙袋打穿了多少,他未数过。张打药曾经说过他脾气暴燥,而且臂力很沉,千万不要打人,功夫只能防身、锻炼身体。但是黑毛气呀,就一个耳光掴了过去、那男生掉了四颗门牙。
结果校方给他记大过处分,赔偿了全部医药费。那男生和小波、丽珠均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原来,小波和丽珠在恋爱,因为不在同一个班,就托那个男生递个条。
本来这事就这样也算风平浪静了,谁想还有新麻烦。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和以往一样,六个人结伴回家。
他们出了校门,有说有笑地走在小镇的青石板街道上。斜刺里忽然闪出十几个人,堵住他们的去路。那群人大约刚刚喝个酒,一个个酒气熏人,眼里露出不怀好意的光芒,把几个中学生牢牢地包围在一家店铺旁边的墙壁处。
其中一个身材瘦长,戴一副墨镜的人当先站前一步,用很霸道的声音问道:“你们当中,谁叫黑毛?”
“我就是,啥?”黑毛也跨进一步,警惕地瞥了对方一眼,扬着下巴回话。
黑毛是那种以硬碰硬的脾气。他心里明白对方是来找岔滋事的。
“哦?是有点个性。听说你会打,不过呢,在这个码头上,你给我两只狗眼睁大点!”那人把墨镜摘下来在手里一摇一摇的,皮笑r不笑地说:“听说你还是张打药的小徒弟,是不是真的,跟张打药学到啥本事了?让我试试。”
“咋说?想打架?”黑毛还来不及去想是何事和这个人有了过结,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那人一拳就打了过来。
黑毛左手向后一伸,示意几个伙伴退后靠墙,离他远点。师父在教他要以少胜多时,他渗悟过一个审时度势的原理:当一群凶猛的狗围咬你时,你必须要让你的背后是安全地带,因为你的后脑勺未长眼睛。背后安全了,你的手眼身心步就可以全力对敌。当然师父还强调过,后方的更重要的社会哲学。师父是这样说的:历史上的皇帝们都怕后宫大乱。军事家作战看重后勤,谓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黑毛哪里能全弄懂,他只知道这个道理运用到打架这件事上,是有道理。面对眼前的突发事件,黑毛处变不惊,他认为自己的角度很有利,就怕几个伙伴添乱,同时要考虑他们没有毫发损伤。要是他们出事,我黑毛岂不白跟师父学了?!
说时迟,那时更快!黑毛的右手已接稳了那人的拳头,只用劲一拧
一带,然后直推出去。
“卡察”,那人的胳膊脱臼了,他跌倒在几尺开外,脸上痛苦得直
抽搐。
“上!”那人的那帮狐朋狗友哪肯咽这口气,一窝蜂似的一起扑了
上来。
“打架了!”街上的闲人一下子围过来瞧,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早
有人报了派出所……
几个女孩给吓傻了。当明白过来,是遭遇了一群地痞流氓时,丽珠
和香香都哭了:咋办啦?山凤却不哭,在地上拣了个砖头,听到小波说了声“西峰,上!”就和他们一起冲上前,义无反顾去增援黑毛……
“山凤,你们几个,不要过来!”黑毛猜测到背后几个伙伴要帮他,厉声喝止。这是不容违背的声音,伙伴们虽然跃跃欲进,却服从照办了。他们对黑毛有信心。
单枪匹马的黑毛,理所当然地把这帮家伙打得落花流水……到了尾声,派出所的人来了。
看了趴在地上呼爹叫娘喊哎哟的这些人,派出所的人很诧异:这帮在镇上经常寻衅闹事、偷j摸鸭的‘混混’,咋的被一个学生揍了一个狠呢。
黑毛和伙伴们几分钟后就从派出所出来了,大家一路上居然兴高采烈。
派出所的老公安在临走时还拍拍黑毛的肩膀,说是如果不能升学就要黑毛到联防队做协警,因为他身手不凡。而这件事的发生当然是被黑毛打掉四颗门牙的男生所为。
从此黑毛名声大噪。十里八处都传说着j爪山下的桃李湾,有个叫黑毛的小青年如何了得。
初生牛犊不怕虎,黑毛乐啊。但是,后来,黑毛没有去镇派出所的联防队。(他和伙伴们南下务工了。当时他们的平均年龄是十八岁多一点,在南方的一片寂静的山林里,在南方灯红酒绿的都市里,他们书写了豆蔻年华精彩的传奇。)
黑毛把镇上的那一帮“混混”给摆平的那天傍晚,回到桃李湾的他们才发现,村里咋的全变了个样呢?和一个月前,完全成了两个天地。
——这年隆冬,j爪山民中有一个在外地教书的老教员回到了桃李湾。山民们尊敬地谓之:陶夫子。赶上一个崇尚文化的盛世,乡上成立文化站,桃李湾村也成立了文化活动室。村委会就要陶夫子在文化室挂帅,陶夫子也当仁不让。他把自己的积蓄奉出,在村口的大柳树下建了一座宽敞凉亭,全天候供山民们、歇脚。陶夫子就在这里讲评书,讲真三国,讲假封神,讲西游记,讲一百零五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天气冷,村民们就搬来煤炉,围坐着听。到了第二年夏天,他老伴就给众人烧大碗凉茶喝。老两口膝下无子女,悠哉乐哉做善事,不收费。桃李湾一下子掀起其乐融融的文化氛围。
几个娃来到大柳树下的凉亭里玩。他们惊奇,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在这里聊天。
李革委正在和王二根俱往矣,话说人生的沧海桑田。西峰走过去问李革委:“爸,这是咋回事?”
“哈哈,好哦,你们今天都回来了?”李革委满面春风:“回来就好,明晚我叫陶夫子给你们说一段书?”
“哪个陶夫子,说书?”西峰和伙伴们一脸的疑惑。
李革委见娃们全蒙在鼓里,也不急着给他们解释,就对西峰和几个娃说:“陶夫子和他老伴去了县城探亲,说好明天才回来。这样吧,娃们,到我家去,给你们说件事。”
几个娃来到李李革委的堂屋坐定,李革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淡黄的小纸,递给西峰:“儿子,你们几个娃看看这个。我要你们猜一猜,这是啥意思,是哪个写的字。”
几个娃的脑袋全挤在一起,盯着那张淡黄的小纸条,纸上是清晰的毛笔小楷:
有缘再见面,万分叩谢。保重!民国三十七年,表兄字。
众人看罢,都摇头。
小波想了想,说:“这分明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留言。”
“对,小波娃就是聪明。你看这纸的颜色,四十多年哦……”李革委伤感地说:“真的再见面了,真的。谢谢老天爷啊。”
西峰忽然大声说:“爸,我猜出来了。你好像曾经说过,你有一个表兄是大地主的儿子。这是不是他当年临别留字?”
丽珠心眼很细,把这事前后想了一番:“亏你们还是聪明人,咋的都猜不准?”
大伙奇了,都望着丽珠。丽珠被子大伙看得脸都红了,说:“别看着我呀,我不说。”
李革委却鼓励说:“娃是大姑娘了,害羞哦。快说,说给大伯听听。”
香香挤挤眼说:“快告诉我姑爷,没人羞你啧啧。”
“哪个敢羞,女娃有时比男娃聪明哩。说,丽珠。”山凤给丽珠打气。
“快说罢,反正你们几个都比我聪明。”黑毛搔着后脑,怨自己比伙伴智商差。
山凤白了黑毛一眼:“那就学聪明点哩。”
香香见了,用胳膊碰一下西峰,悄声说:“山凤好像把黑毛管得好严,黑毛好像很服她啦,啧啧。”
西峰也悄悄回去答:“想管我?没门儿。”
李革委笑眯眯地看着娃们。香香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并不怕姑爷瞧见她情窦初开。
丽珠就壮了壮胆,怯生生地说:“大伯说的明天晚上说书的人,就是大伯的表兄,就是陶夫子。那张纸条就是几十年前大伯表兄写给大伯的。我猜就是这样呀。”
“对对对!”李革委赞叹:“娃猜的最准。桂枝老师的娃,是女中豪杰呀。有出息,你们都有出息哦。”
这时,李革委又拉开抽屉,拿出一帧照片,说:“你们都没有看到,二十几天前,陶表兄回来和我几十年再见面的那场面,我们不相信几十年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能认得出来吗?”西峰是个一点即燃的情种或者说是诗人,他能立刻想象出李革委和陶夫子热泪盈眶地拥抱在一起的镜头。
大伙都瞧那照片。陶表兄和他老伴在回到桃李湾的第二天,特意邀了李革委和水莲,到乡场上的相馆的留影。陶夫子戴一副老花眼镜,一副饱经沧桑的模样,不过保养极好,脸色比李革委白些。两个老哥们像孩提时的玩皮样子,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水莲和陶夫子老伴倚在旁边。
西峰很感动:人和人分别了几十年后,再见面到底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心里应该是往事如烟似梦,转眼岁月匆匆的感觉吧?
那天晚上,西峰想把那张照片题上点什么词,想来想去,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就起床翻书,仍是未果。忽然想起诗人孙建军的一首《重逢》,就拿笔刷刷地摘抄了两句:
我读你眼角堆积的故事
你读我额前横排的诗
第二天早上,李革委给西峰讲起陶夫子这几十年的传奇。并且吩咐,虽然现在政策开明了,也不能随便对人把这事说出去。
原来当年陶夫子的父亲有几百担租的田地,是典型的大地主,自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因为家里富有,表兄就在绥定府(今达州)读书,其间是快要解放的年代。他的同学也有家财万贯的,可他们的家里人都会把握政治动向,在解放前夕把全部家产变卖,装出一副一无所有的穷人样,结果还真的逃过一劫。表兄也曾写信告诫家人,赶紧把财产卖了,甚至送给贫穷人家,无奈他爹顽固守财,说不可能变天。不想共产党真的砸碎旧世界。表兄的爹被枪毙,娘吞了鸦片死去,全部家产归当家作主的穷人。从绥定府逃回桃李湾的表兄,被李革委大义灭亲赶走后,逃到成都的郊县,一个同学家里。这个同学是靠他大地主的舅舅支助去绥定念书的。好在他舅舅的身份对外甥虽有影响,但用人之际,人民政府还是给他同学一个小学教员的从教机会。这个同学很精明,和表兄商量了一个万全计划——表兄足足在城都的郊县装疯了七年。对于一个疯子,自然没人去清查他的历史根源。疯子表兄就睡在他同学家的牛棚里。然后又慢慢地清醒了些,这个同学做好事给他治好了疯病,可就是记不起自己是何方人氏,然后却有了些学问显示出来,然后,表兄就成了同学所在中心校的饭堂师傅,然后娶了个孀妇,没生下一男半女,然后代课教书,然后成了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然后退休,寻根桃李湾……
第十二章(1)
第二天晚上,陶夫子回来了。他老伴烧了热茶,给围坐的村民们递上来。李革委把一帮从学校回来的娃们介绍给陶夫子。陶夫子夫妻自己没有娃,就特别喜欢这些个叽叽喳喳朝气蓬勃的娃们。陶夫子犹其喜欢西峰,倒不是西峰是表弟李革委的儿子,主要是西峰的文才。这爷儿俩谈了一个下午,就成了忘年交。
陶夫子挥笔给李革委家写了一副家先匾。陶夫子说:“这种放在家中堂屋的匾额,是哪朝哪代兴起的,我不晓得,人们一般都叫它‘家先’。几年前还叫这种东西是:迷信。其实这不是迷信,这是一种民间文化。是人们祭祀祖宗,缅怀先辈、饮水思源的一种传统风尚。你看这‘天地君亲师位’几个字,看似简单,实际上写起来却大有讲究哦。”
西峰惊奇,这老人是个真正的‘夫子’啊。我可以学到一些书上没有的东西。就说:“陶大伯,你给我讲得仔细一些,我想听过明白。”
“好,只要大伯我晓得的,我会毫不保留地告诉你。”陶夫子扶了扶眼镜,边写边讲解:
“这‘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字,在匾的正中,字型最大最突出,要写得苍劲有力,楷书清爽,不能用其它字体书写。‘天’字中有‘人’,人字和顶上的‘一’横,要连而不接,即运笔时稍有缝隙又不完全注满——就是说做人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但不能逆天行事。‘地’字‘土、也’合成,写时太拥挤,就有无法发展之嫌;太分散也不好,地不能分家,分则不是和平统一,乃是天下大乱。‘君’,是皇帝、朝纲、律制的象征,‘君’中‘口’字的笔画,必须全部封闭,即‘万岁爷不轻易开金口’,开口则是‘律’,君无戏言。‘亲’字用在写‘家先’时,是不能写简化字的,必须是繁体:親——中有‘目’,‘目’字的左上角要敞开一个口子,就是睁开眼看之意,即亲人要团结和互相照应看顾;广义上的民族义、家国情也是同一个道理,而且亲字左右要靠近为宜。‘师’字的第二笔画,不能写成一撇,要写成一竖;撇有飘渺不实之嫌,竖有立竿见影之形,为人师表者,就是一竖——竖在门生后学面前的标杆。最后一个字是‘位’,不在其位,难显其才,所以‘亻’和‘立’不能隔得太远,左边‘亻’的末笔和右边‘立’的末笔要竖横相连,谓之:位不空人。”
陶夫子一气呵成,六个字写成,是书法中最难工的真体楷书,活泼而平实。西峰和李革委在旁边看了啧啧称赞。
李革委说:“老兄啊,多教教我这个娃吧。他要是有你老兄这手好字和学问,我死了也冥目哦。”
“爸,我不是正在向陶大伯学习嘛,你的字也不差嘛,从小我不是都跟你学的嘛。”西峰说。
“你还不晓得,我那点本事算啥?你陶大伯这手正楷字怕是少有人比得过哦。”李革委说。
西峰惊道:“真像你说的,我大伯就是书法家了?”
李革委平静地说道:“世上有不喜欢名利的。人有千万种啊。这些道理我说不好,多请教你陶大伯。”
西峰似有感触:“民间有隐士,难得糊涂时。”
陶夫子把西峰盯了,颔首道:“娃,你是大伯见过的娃中,最棒的才子。”
“大伯别这样说,我不好意思,真的。”西峰说。
陶夫子腕上运笔,在‘家先’左右题写了一副对联,曰:
酒敬诗仙三百盏
经传道德五千言
陶夫子问西峰:“明白这对联的意思吗?”
西峰是明白的,但不敢造次,怕在他爸李革委面前丢脸,索性听陶夫子给自己讲讲,说:“不太明白。”
“不管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每一个姓氏的‘家先’都有‘天地君亲师位’,但两旁的对联却不一样。这是你们李氏的‘家先’对联,上句是说李太白的,下句是说李耳的。李太白,你晓得他是喝酒的诗仙。李耳,你现在读高中还不太清楚,他就是传说中的李老君,写下八十一章三千言《道德经》,成为千古绝唱。”
“哇,大伯,增广上说‘同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我看了很多书,可是我明白,你今天所说的有些知识,我是在‘经史子集’中找不到的,即便找到也没这么直观啊。我在想,你有空把那些有关‘家先’的写法和各姓氏的对联等等,整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