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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老了,说不准哪一天会死掉,到那时候,这个已经够不幸的女儿又会怎样啊?
孩子匆匆忙忙喝了一碗酸牛奶,吃了一块饼子,就靠着窗子悄悄地坐了下来。他没有点灯,不愿惊动爷爷,让他尽管坐着,尽管去想吧。
孩子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不懂,别盖伊姨妈为什么要拿烧酒去讨好丈夫。换来的是一顿拳头,可是,过后她又是一瓶……
唉,别盖伊姨妈呀,别盖伊姨妈!有多少次丈夫把她打得半死,但她总是原谅他。
爷爷也总是原谅他。为什么要原谅他呢?不应该原谅这样的人。他是一个很坏、很没有良心的人。这里才不稀罕他呢。没有他,我们照样能过。
他气坏了,他那天真的头脑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一幅公正地惩治恶人的画面:他们一齐扑向奥罗兹库尔,将这个又肥、又大、又肮脏的家伙拖到河边。然后,就来晃地,趁势把他扔到河中心。他便向别盖伊姨妈和爷爷求饶。因为他是不会变成鱼的。
孩子觉得痛快些了。他甚至觉得很好笑,因为他在想象中看到了奥罗兹库尔在河里挣扎的样子,还看到他那绒布帽子在旁边漂着。
但伤心的是,孩子认为公正合理的做法,大人们却不照着去做。他们的一切做法都和这相反。奥罗兹库尔每次喝了酒国得家来,他们还是象没有事儿一样去迎接他。爷爷去牵马,别盖伊姨妈去烧茶炊。大家都象专门恭候他似的。可是他也就更放肆起来。先是唉声叹气,哭了起来,说:真没道理,每个人都有孩子,连那些顶不中用、顶窝囊的人都有孩子,要多少有多少。五个、十个都行。他奥罗兹库尔什么地方比别人差?他什么地方不行?是他的官儿不大?谢天谢地,他总是护林所所长,也算可以啦!难道他是什么流浪汉?他是茨冈人,也要生茨冈娃娃,娃娃成群成群的。难道他是什么小人物,没有人瞧得起他?谁都瞧得起他。他比谁都强。他有高头大马,手里有鞭子,人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那末,那些年纪跟他不相上下的人都在给自己的孩子办喜事了,他怎么连个儿子都没有呢?没有儿子,没有后代,他算什么人啊?
别盖伊姨妈也要哭,还要拼命忙活,想方设法讨丈夫喜欢。她拿出藏好的酒。自己也陪他喝西林。奥罗兹库尔越唱越来劲,过一阵子,就一下于发作起来,将自己的愤恨一齐发泄到老婆身上。但她还是原谅他。爷爷也原谅他。谁也不把奥罗兹库尔捆起来。
第二天早晨,他酒醒过来,老婆虽然满身青紫,可是茶已经烧好了。爷爷已经让马吃饱了燕麦,备好了马鞍。奥罗兹库尔喝足了茶,朝马上一坐,——他又是头头儿,又是整个圣塔什森林的当家人了。谁都不会想到,象奥罗兹库尔这样的人,早该扔到河里去了……
天已经黑了。夜晚已经来临。
孩子得到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想好把书包放到什么地方。末了,他把书包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孩子这时还不知道,到以后才知道,班里几乎一半的孩子都有了跟这一模一样的书包。知道了,他也不会败兴的,他的书包照样是一个很不平常、一个顶了不起的书包。
他当时也还不知道,在他的小小生活道路上他将遇到一些新的大事;还不知道,将来会有一天,在整个人世上,他竟找不到一个靠得住的人,能跟他在一起的只有书包。而这一切,全因为他有一个心爱的关于长角鹿妈妈的故事……
这一天晚上,他很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莫蒙老汉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故事,他每次讲这个故事,都好家亲眼看到的一般,而且边讲边叹气、流泪,讲讲停停,想着心事。
不过,孩子不敢去惊动爷爷。他明白,爷爷现在没有心思讲故事。“咱们下次再请他讲吧,”孩子对书包说。“现在我自己来把长角鹿妈妈的故事讲给你听听,一字不漏地讲,和爷爷讲的一样。我轻轻地讲,让别人都听不到,你可要好好听。我喜欢讲,并且喜欢象看电影一样看着故事里的一切。爷爷说,这一切全是真的。故事是这样的……”
第四章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很远很远的古代,大地上森林比草还多,在我们的国土上,水面比陆地还大,那时候,有一个吉尔吉斯民族,居住在一条又大又寒冷的河边。这条河叫艾涅塞。艾涅塞流得很远,一直流到西伯利亚。骑着马到那里去,要跑三年零三个月。现在这条河叫叶尼塞,那时候却叫艾涅塞。所以,有一支歌是这样的: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艾涅塞就是这样一条河。
当时有各种不同的民族居住在艾汉塞河畔。他们处境十分险恶,因为他们经常互相作对。很多敌人包围着吉尔吉斯民族。一会儿这边敌人来侵犯,一会儿那边散人来侵犯,一会儿吉尔吉斯人自己去进攻别人,夺牲口,烧房子,杀人。见人就杀,能杀多少就杀多少,——那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不怜惜人,人残杀人。闹得没有人种庄稼、养牲口、打猎。靠抢夺过日子更便当些:闯进来,将人一杀,拿起就走。可是,杀了人,就要用更多的血来偿还,报复就会引起更大的报复。越这样下去,血流得越多。人们都失去了理性。那时候没有谁来帮人和解。谁能出其不意地袭击敌人,将别的民族杀得j犬不留,把牲畜和财宝抢劫一空,谁就是最有本事、最了不起的人。
森林里出了一只怪鸟。每天从入夜直到天亮,都在唱、在哭,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用人的声音凄惨地叫着:“大祸来啦!大祸来啦!”果然不假,那可怕的一天来了。
那一天,全吉尔吉斯族的人都在艾汉塞河上给自己年老的头人送葬。这位老英雄库利奇当过多年首领,参加过多次征战。在多次战斗中出生入死。身经百战而安然无恙,但他的死期还是到来了。全族的人十分沉痛地哀悼了两天,准备在第三天安葬着英雄的遗骨。依照古老的风俗,为头人送葬时,应当抬着他的尸体从艾涅塞河边的悬崖峭壁上经过,让死者的灵魂可以在高处向母亲河艾涅塞告别。要知道,“艾涅”的意思就是母亲,“塞”就是河道,就是河。让他的灵魂最后唱一遍艾涅塞河的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设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在安葬的岗头上,在墓x前,要把老英雄高抬过预,让他看看天地四方:“看看你的河。看看你的天。看看你的地。看看我们这些和你同根生的人。我们都来送你了。安息吧!”要在英雄墓前竖石碑,留给千秋万代作纪念。
在安葬的日子里,全族的帐篷要顺着河岸排成长长的一排,以使每一家都能在家门口向老英雄告别。人们抬着老英雄的遗体从帐前经过时,就要把志哀的白旗降到地上,降旗时还要边哭边诉,然后跟上大家一起往前走,走到下一个帐篷跟前,下一个帐篷里的人又是边哭边诉,降志哀的白旗,一路上都是这样,一直送到安葬的岗头上。
那一天早晨,太阳出山的时候,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旗杆上挂起了带马尾的军麾,搬出了老英雄作战用的盔甲、盾牌和长矛。老英雄的战马也被好了送葬的马衣。号手们就要吹起战斗的长号,鼓手们就要擂动震天的大鼓,要吹、要擂得森林摇动,群群鸟儿飞上天空并在天空啾啾喳喳地乱转,野兽嗥嗥叫着在森林里乱窜,野草伏到地上,山谷里回声滚滚,群山颤抖。哭灵的女人们松开了头发,准备为老英雄库利奇眼泪汪汪地痛哭一场。骑士们跪下一条腿,准备用强壮的肩膀抬起老英雄的遗体。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起灵了。而在林边的树上,还拴着九匹待宰的母马、九头待宰的公牛、九十头待宰的羊,那是为葬后丧宴准备的。
这时候,意外的事发生了。艾涅塞河畔的人,彼此之间无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根,在安葬头人的日子里,是不兴跟人家兴兵打仗的。可是,就有一大帮敌人,拂晓时便悄悄地包围了深深陷在悲痛里的吉尔吉斯人的宿营地,这时一下子从四面埋伏的地方跳了出来。所以谁也来不及上马,谁也来不及拿起武器。一场空前的大血洗开始了。见人就杀,一个不留。敌人打定了主意,要一举消灭勇猛的吉尔吉斯民族。他们把所有的人挨个儿杀死。杀光了,就再也没有人记下这笔血债,再也没有人报仇雪很,就让时间象流沙一样冲掉往事的痕迹。让一切化为乌有……
一个人从出生到长成需要很长时间,要杀一个人,却只需转眼工夫。许多人已被杀死,躺在血泊里;许多人为了逃脱敌人的利剑和长矛,跳进河里,就在艾涅塞河的波涛中沉没。河岸上,悬崖峭壁间,吉尔吉斯人的帐篷熊熊燃烧着,大火延烧数俄里。没有一个人逃脱,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一切都被捣毁、烧光。死者的尸体一齐从悬崖上扔到艾涅塞河里。敌人欢呼:“现在这些土地是我们的了!现在这些森林是我们的了!现在这些牲畜是我们的了!”
敌人带着大量的虏获物扬长而去,却没有发觉,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从森林里回来了。他们又淘气,又不听话,一清早就背着大人跑到附近森林里去剥树皮编小篮子。他们玩得起劲,不觉走到密林深处。等他们听到大血洗的厮杀声和呼喊声急忙赶剧家时,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已经不在人世了。两个孩子只落得无亲无故。他们哭着从一处灰堆跑到另一处灰堆,一到处看不到一个人。转眼间就成了孤儿。整个人世就剩了他们俩。
远处,灰尘滚滚,敌人正把他们在血腥的征战中掠得的马匹和牛羊赶往自己的地盘去。
两个孩子看到马蹄荡起的灰尘,使向前追去。两个孩子一而哭喊,一面跟在凶恶的敌人后面跑。只有孩子才会这样。他们不是躲开杀人凶手,倒是追赶起他们来了。他们只图不孤单,只想赶快离开这块一片血腥的、可怕的地方。男孩和女孩手挽手地跑着朝前追,喊敌人等一等他们,带他们一块儿走。但是,人喊,马嘶,蹄声得得,人马跑得正欢,哪里听得到他们那微弱的喊声?
男孩和女孩拼命地跑了很久。但总是赶不上。后来他们跌倒在地上。他们不敢朝四面看,不敢动一动。觉得非常可怕。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不觉睡着了。
常言说:吉凶难卜孤儿命。这话倒也不假。夜晚乎平安安地过去了。野兽没有惊动他们,林中巨怪没有将他们抓走。等他们醒来,已是早晨。阳光明丽,百鸟齐鸣。两个孩子爬起来,又踏着马蹄的印迹走去。沿路他们采些野果和野菜充饥。他们走呀,走呀,到第三天,来到一座山上。朝下一望,只见山下碧绿的大草甸子上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
数不清有多少帐篷扎在那里,数不清有多少火堆在冒烟,数不清有多少人围着火堆。姑娘们在荡秋千,在唱歌。有一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为了让大家开心,正象雕一样在转着圈子,在摔跤。这是敌人在庆祝他们的胜利。
男孩和女孩站在山上,不敢朝山下走。但是真想到火堆跟前去。火堆跟前那烤r味、面包味、野葱气味好香啊。
两个孩子忍不住,还是走下山去。山下的人觉得这两个孩子来得蹊跷,便一齐围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们饿了,”男孩和女孩回答说,“给我们点儿吃的吧。”
那些人从他们的口音听出了他们是什么人,一齐乱哄哄地、嗡嗡地叫了起来。他们在争论:是马上杀死这两个没有杀绝的敌人的种子呢,还是将他们带到可汗那里去?有一个好心肠的女人,趁大家七嘴八舌地争论的时候,塞给每个孩子一块烤马r。他们被带往可汗那里去的路上,还一直在吃着马r。他们被带进一座高大的帐篷,帐边还站着手执银斧的卫士。整个营地上都在传着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吉尔吉斯孩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大家都停止了作乐和饮宴,一齐拥到可汗的帐前。这时候,可汗正眼手下的著名将领一起坐在白得象雪一样的毡上,喝着蜂蜜调制的马奶酒,听着颂歌。可汗得知大家为什么拥到帐前,十分震怒:“你们竟敢打扰我的情兴?我们不是把吉尔吉斯族斩尽杀绝了吗?我不是让你们成为艾涅塞河上千秋万代的主人了吗?
你们跑来干什么?胆小鬼!你们睁开眼看看,坐在你们面前的是什么人!来啊,麻脸瘸婆婆!“可汗叫道。麻脸瘸婆婆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可汗对她说:”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密林里去,将他们收拾掉,让吉尔吉斯族从此绝种,干干净净,今后再也无人提起。去吧,麻脸瘸婆婆,照我的命令行事……“
麻睑病婆婆一声不响地接受了命令,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就走了出去。他们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后来走到艾涅塞河边一处高高的悬崖上。麻脸瘸婆婆在这里让两个孩子站住,要他们并肩站在悬崖边。她在把他们推下悬崖之前,口中念道:“伟大的艾涅塞河啊!要是把一座山抛到你的深处,山就象一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
要是把一棵百年古松抛下去,松树就象一根小技儿一样被冲得无影无踪。现在你收下这两颗小小的砂子,收下人类的这两个孩子吧。人间没有他们的存身之地。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艾涅塞?要是星星都变成人,天空就不够他们住了。要是鱼都变成人,江河和海洋就不够他们住了。还用得着我对你说吗,艾捏塞?把他们收下,把他们带走吧。趁他们年幼,趁他们心地纯洁,趁他们还有孩子的良心,还没有害人的心思、没有做害人的事情,让他们离开这罪恶的世界吧,免得他们遭受人间苦难,也免得他们去坑害别人。
收下他们吧,收下他们吧,伟大的艾涅塞……“
男孩和女孩嚎啕大哭。他们哪里有心思所老婆子的话。站在悬崖上朝下望去,实在可怕。百丈悬崖之下,怒涛滚滚。
“孩子们,你们最后拥抱一下,告告别吧,”麻胜瘸婆婆说。她卷起袖子,为的是推起他们更利索些。她又说:“孩子们,你们别怪我。这是你们命该如此。虽然我现在来于这件违心的事,但也是为了你们好……”
她刚说到这里,一旁传来了说话声:“等一等,大仁大智的女人,不要杀害无罪的孩子。”
麻脸瘸婆婆回头一看,觉得很奇怪: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头母鹿。那一双老大老大的眼睛朝她望着,露出责备和忧伤的神情。母鹿一身白色,就象生头胎的妈妈的奶水那样白;肚子上的绒毛是褐色的,很象小骆驼的毛。头上的角美极了,扎煞开来,就象秋天的树枝。茹房又洁净又光润,就象正喂奶的妇女的茹房。
“你是哪一个?你为什么讲人话?”麻脸病婆婆问道。
“我是鹿妈妈,”母鹿回答说,“我讲人话,因为别的话你听不懂,也就没法听从我的劝告。”
“你要我怎样呢,鹿妈妈?”
“大仁大智的女人,你把孩子放了吧。我请你把他们交给我。”
“你要他们干什么?”
“人们把我的双生孩子——两头小鹿打死了。我想找孩子来抚养。”
“你想抚养他们吗?”
“是的,大仁大智的女人。”
“可是,你好好想过没有,鹿妈妈?”麻脸瘸婆婆笑了起来。“他们是人的孩子呀。
他们长大了,会杀害你的小鹿的。“
“他们长大了,不会杀害我的小鹿,”鹿妈妈回答说。“我将是他们的妈妈,他们将是我的孩子。难道他们会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吗?”
“哼,这可难说,鹿妈妈,你对人真不了解!”麻胜病婆婆摇摇头。“人连森林里的野兽都不如,人害起人来从不手软。我可以把这两个孤儿交给你,让你以后明白我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两个孩子即使在你身边,也还是要被人们杀掉的。你何必自讨苦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