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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2 / 2)

孩子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紧张。他又发冷了。他想爬起来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会呕吐起来。所以,他为了不叫哽在喉咙里的一团东西冲出来,憋得抽搐着。他一动都不敢动。


一会儿,女人们把谢大赫玛特叫出去。接着,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着尖尖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鹿r进了门。他好不容易把这碗r端了进来,放到奥罗兹库尔和科克泰面前。女人们随后又送来各种各样吃的。


大家开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摆好了。这时谢大赫玛特挨次给大家斟酒。


“今天我来当伏特加总指挥,”他指着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


最后来的是莫蒙爷爷。今天老头子的样子非常奇怪,而且显得比往常更为可怜。他想随便凑到边上坐坐,但是粗壮的黑汉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请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到这边坐,老人家。”


“谢谢。我们是家里人,随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却。


“但您总是最年长的,”科克泰一面这样说,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谢大赫玛特中间。


“咱们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这一次马到成功。该是您来开酒。”


莫蒙爷爷迟疑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愿这一家过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说出这话。“孩子们。谁家过得和睦,谁家就幸福。”


“这话对,这话对!”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来。


“您怎么啦?不行,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却不喝酒,”科克泰责备发窘的莫蒙爷爷说。


“好吧,既然是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连忙说。


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将几乎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他一阵头晕,头晃了几晃。


“这才象话!”


“我们这老头子跟人家老头子不同!”


“我们的老头子是好样的!”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满意,大家都在夸老头子。


屋子里又热又闷。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难受,他一直感到恶心。他合上眼睛躺着,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狠吞虎咽地吃长角鹿妈妈的r,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还把好吃的r块让来让去,还听到碰杯的声音、将啃光的骨头放到碗里的声音。


“真嫩,什么r都比不上这种r!”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称赞说。


“住在山里不吃这种r,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傻瓜,”奥罗兹库尔说。


“这话不错,我们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谢大赫玛特附和说。


大家都在夸长角鹿妈妈的r好吃:乃乃也在夸,别盖伊姨妈也在夸,古莉查玛在夸,连爷爷也在夸。他们也用碟子给孩子端了r和别的吃食来,但是他不肯吃。他们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随他了。


孩子躺在床上,将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不吐出来。但是,最使他难受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拿这些打死长角鹿妈妈的人毫无办法。他出于孩子的义愤,出于绝望,在想着各种各样的报仇办法。他在想,怎样才能惩治他们,让他们懂得他们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唤库鲁别克前来相助。是的,只有叫那个穿水兵制服、在那个暴风雪的夜里跟许多年轻司机一起来运干草的小伙子来。这是孩子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能制服奥罗兹库尔的人,只有他能当面给奥罗兹库尔一点颜色看看。


……听到孩子的召唤,库鲁别克开着卡车飞驰而来,他横挎冲锋枪跳出驾驶室:“他们在哪里?”


“他们就在那里!”


两人一起朝奥罗兹库尔家里跑来,一脚踢开房门。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库鲁别克在门口端着冲锋枪厉声喝道。


大家都慌了神。全吓呆了,都坐在原地动不得。鹿r在他们的喉咙眼里卡住了。他们这些酒足饭饱的人,一个个脸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还拿着骨头,全都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


“你给我站起来,坏蛋!”库鲁别克拿冲锋枪抵住奥罗兹库尔的额头,奥罗兹库尔浑身打哆嗦,趴到库鲁别克的脚下,结结巴巴地说:“饶……饶命,别打……有死我……我!”


但是库鲁别克不理他这一套。


“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奥罗兹库尔r嘟嘟的p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奥罗兹库尔只得站起来,走出门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全都一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


“站到墙根前!”库鲁别克朝奥罗兹库尔喝道。“因为你打死了长角鹿妈妈,因为你劈掉了它挂摇篮的角,判你死罪!”


奥罗兹库尔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别打死我吧,我连孩子都没有呢。我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啊。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他那种蛮横、霸道的样子完全不见了!简直成了一个胆小如鼠、低声下气的可怜虫。


这样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枪。


“好吧,咱们就不打死他,”孩子对库鲁别克说。“可是,要叫这个人离开这里,永远不准回来。地呆在这里没有好处。让他走吧。”


奥罗兹库尔站了起来,提了提裤子,连头也不敢回,就慌慌张张地连忙逃跑,跑得脸上的肥r直哆嗦,连裤子都要掉了。但是库鲁别克喊住了他:“站住!我们要最后告诉你几句话。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你是个又歹毒又下流的人。这里谁也不喜欢你。森林不喜欢你,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欢你。你是法西斯!你滚吧,永远别回来。快点儿滚!”


奥罗兹库尔头也不回地跑了。


“嗖嗖……嗖嗖!”库鲁别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为了吓唬他,还举枪向空中打了两梭子。


孩子心满意足,高兴极了。等到奥罗兹库尔跑得没了影子,库鲁别克就对满脸羞臊地站在门口的所有其他人说:“你们怎么跟这种人搞在一起?不觉得害臊吗?”


孩子觉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而且他是那样相信自己的幻想,简直忘记了他这会儿在哪里,忘记了这会儿奥罗兹库尔家里正为什么在狂饮。


……一阵哄堂大笑,把他从美满的境界中拖了回来。他睁开眼睛,仔细听起来。莫蒙爷爷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们在收拾碗碟,准备端茶了。谢大赫玛特正在大声地讲着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着。


“后来怎样?”


“快往下讲!”


“慢点儿,听我说,你讲,你要重讲一遍,”奥罗兹库尔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说。“你是怎样对他说的?怎样吓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这样的。”谢大赫玛特又乐滋滋地讲起他已经讲过一遍的事情。“我们当时骑着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树林边上,三头鹿都在那里。我们刚刚把马挂到树上,老头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说:”咱们不能开枪打鹿啊。咱们都是布古人,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啊!‘他望着我,那样子就象个小孩子。还拿眼睛恳求我。我简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没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睑来,说:“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说:”我不想。‘我说:“这都是财主老爷们编造的神话,那是财主老爷们在他们掌权的黑暗时代,编出来吓唬穷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张大了嘴巴,说:”你说什么?‘我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你快别说这种鬼话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纪这么大,我要写状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齐大笑起来。


奥罗兹库尔的笑声比谁都响。他笑得非常开心。


“这样,后来我们就悄悄走了过去。要是别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可是这些呆头呆脑的鹿却不跑,好象不怕我们。我心想,这样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谢大赫玛特连讲带吹。“我拿着枪走在前面。老头子跟在后面。这时,我忽然犹豫起来。我这一辈子连只麻雀都没打过呀。现在打鹿能行吗?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别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会翻山跑掉。放掉这样的野味,谁又不觉得可惜呢?我们这老头子就是个好猎手,当年连熊都打过的。我就对他说:”把枪给你,老头子,你来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说:“你自己打吧。’我就对他说:”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说,一面就摇晃起来,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们把木头从河里抱出来以后,一起喝过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装做喝醉了。“


“哈哈哈……”


“我说:”我要是打不中,鹿就会跑掉,不会再回来了。咱们是不能空手回去的。


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着好啦。派咱们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他一声不响。


也不接枪。我就说:“好,随你便吧。‘我把枪一丢,做出要走的样子。他跟在我后面。


我说:“我倒没什么,奥罗兹库尔要是撵我走,我就到农场干去。你这么大年纪到哪里去?‘他还是一声不响。于是我就故意轻轻地唱了起来:


我骑红马下了红山,叫一声穿红衣老板:请你把门儿开开……“


“哈哈哈……”


“他相信我当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枪。我也走了回去。在我们说话的工夫,三头鹿走远了一点儿。我说:”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别想找到了。趁鹿还没有受惊,开枪吧。‘老头子拿起了枪。我们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痴了一样,一股劲儿地嘟哝着:“原谅我吧,长角鹿妈妈,原谅我吧……’我就对他说。‘你当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远些吧,最好就别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闻着恶臭的酒气,听着大声的狂等,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闷。头又涨又跳,非常疼痛,简直象要炸开似的。他觉得好象有人在用脚踢他的头,用斧头劈他的头。他觉得好象有人拿斧头对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头晃来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烧得浑身无力,忽然又掉进冰冷冰冷的河里。他变发了一条鱼。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鱼的,只有头还是自己的,而且还在疼。他在宁静、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来,并且在想,现在他要永远做一条鱼,再也不回山里来了。“我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做鱼好,还是做鱼好……”


谁也没有注意,孩子从床上爬下来,走出了屋子。他刚刚转过屋角,就呕吐起来。


他扶住墙,呻吟着,哭着,并且含着眼泪抽抽搭搭地嘟哝说:“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


在奥罗兹库尔家里,醉汉们在狂笑,在叫闹。孩子听到这种疯狂的笑声,就如雷轰顶,觉得非常痛苦和难过。他觉得,他身上难受,就是因为听到了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声。他歇了一会儿,就迈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荡荡的。在已经熄了火的r锅旁边,孩子撞在醉得象死人一样的莫蒙爷爷身上。


爷爷躺在灰土里,与长角鹿妈妈被劈下来的角在一起。狗在啃着鹿头的碎块。再就没有别的人了。


孩子弯下身,摇了摇爷爷的肩膀。


“爷爷,咱们回家去,”他说。“回家去吧。”


老人家没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见,他连头也抬不起来。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说什么呢?


“快起来吧,爷爷,咱们回家去,”孩子说。


谁知他那孩子的头脑是否懂得,莫蒙爷爷躺在这里,是在为自己那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的幻灭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爷爷违心地背弃了自己要他终生信奉的东西,背弃了祖先的遗训,背弃了良心和自己珍贵的信念,而于这种事是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为了他这个外孙……


现在,老人家因为痛苦难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象死人一样脸朝下躺在这里,不答应孩子的呼唤。


孩子在爷爷身边蹲了下来,想把爷爷弄醒。


“爷爷,抬起头来呀,”他唤道。孩子脸色煞白,动作软弱无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爷爷,是我呀。你听见没有?”他说。


“我好难受啊,”他哭了起来。“我头疼,好疼啊。”


老人家呻吟起来,动弹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爷爷,库鲁别克会来吗?”孩子突然含着眼泪问道。“你说,库鲁别克会来吗?”


他缠着爷爷问。


他终于使爷爷侧过身来,当老人家那沾满了泥和土、只有乱糟糟几根胡子的醉脸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浑身发抖。孩子此刻好象看到了刚才被奥罗兹库尔劈碎的白色母鹿的头。孩子吓得往后一跳,他一面朝后退,一面说:“我要变鱼。你听我说,爷爷,我要游走了。要是库鲁别克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变鱼了。”


老人家什么也没有回答。


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


谁也不知道孩子变了鱼顺着河游走了。


院子里响起醉汉的歌声:


我骑骆驼下驼背山,叫一声驼背的老板。


请你把门儿开开,快点儿把苦酒拿来……


你游走了。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非常遗憾,你没有等库鲁别克来。为什么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时候,你一定会遇上他的。你老远就能认出他的汽车。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马上就会停下车子。


“你往哪里去?”库鲁别克会问。


“我来找你!”你就这样回答。


他就会让你坐进驾驶室。你们就乘车前进。你和库管别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还奔跑着谁也看不见的长角鹿妈妈。但你是能看见它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象闪电,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象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别的时候,我要把你的话再说一遍:“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力冈译


(译自苏联儿童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白轮船》)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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