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两个位子,竟然一直空着。
她低头翻开采访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汪萱的咄咄人让她芒刺在背。为什么生活会那么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菊和佩佩,想起了她们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惨,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还要瞒着大人。后来见了她也绕开走。那一次以后,她们互相憎恨,再也没有说过话。
可是一见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养出来的一点自信心顿时消失殆尽。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间,想不到汪萱忽然开了口:“皮皮,听说你分到了c城晚报?”
皮皮抬头看了她一眼:“嗯。”
不会吧。汪萱不会这么快就不记前嫌了吧?还是说,她们已经成熟了,要作成人间的对话?
“多久了?”
“快两年了。”
“怎么还是实习记者?” 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说,“现在的总编不是杜文光吗?我认识他。他和苏诚挺熟的。”
“哦。”
“上个月的校友会,你怎么没来?”
校友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皮皮心里想。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会。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学出资,大家一起到餐馆歌厅去小聚。有时也会选以前的教室。许久不见,大家争相拥抱,做出各种夸张的表情。接着,工作了的互相递名片,读研的交换学习资料,每一个人都打扮齐楚,细心地在别人的眼光中寻找自己。
工作之后皮皮和佩佩曾经参加过当年的校友会,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书的玉敏和在粮食学校宣传部工作的小倩,两人都抢着要佩佩的名片,对她格外恭敬,话音透出一点淡淡的巴结。
皮皮暗暗地想,原来现实就是一个人不想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现实充满了戏剧性。
果然,转过身来,小倩很不服气地嘀咕开了:“哼,瞧她得意个什么呀,不过是比别人多个有钱的老爸。要不是这样,就凭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脑子那么笨能当好记者吗?——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发迹多久。”
皮皮急忙辩解:“其实佩佩挺有能力的,只可惜咱们的中学教育不适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问:“那你分到晚报,又是走的什么路子?”
“没路子,公平竞争。学校推荐了十个学生,面试、口试有三轮,最后选了我。”皮皮不无骄傲地说。
“还是你有运气。”小倩、玉敏齐齐地说道。
聚会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着皮皮出了校门。辗转地找到一个黑漆漆的宿舍楼,佩佩忽然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对着一楼的玻璃窗扔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皮皮惊恐了。
“咣当”一声,窗子破了,她们拔腿就跑,发疯似地跑到大街上拦住一辆出租,钻进车里佩佩尤在大口喘气:“我恨他!我再也不来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压低声线:“你恨谁?”
佩佩双手握拳,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王老师!我恨c城一中!我恨这帮同学!c城一中毁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蓦然间,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约是恨的。
见皮皮半天不发话,汪萱又说:“什么时候一起去吃个饭,我叫上杜文光,你带上贺兰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连忙摇头:“对不起,你弄错了,我不认识贺兰先生。——我只是采访他。”
话音刚落,背后吹来一阵y风,皮皮一转身,发现贺兰静霆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嘴唇淡淡地抿着,微微勾起一条弧线,似笑非笑。
“皮皮你开玩笑哦,”汪萱看了贺兰一眼,吃吃地笑了,“这里人都知道,贺兰先生从来不接受记者的采访。当年杜文光想采访他都没戏呢。”
“所以我也只是试试看,”皮皮不冷不热的答道,“我真的不认识贺兰先生。”
说罢,她从塑料袋里掏出相机,假装检查了一下镜头,对着前面的屏幕取了几个景。又从椅背上取出拍卖目录,一页一页地翻着。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传过来一个很温柔的声音:“皮皮,你想喝点什么吗?”
那声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发现说话的人是贺兰静霆,又调节了一下自己的视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吃过早饭了吗?”他又问了一句,绅士十足的样子。
皮皮迷惑地看着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没有……”
“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澄汁可以吗?”贺兰静霆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地问。
他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举手投足之间却露出一丝亲昵。显然这不是贺兰静霆在公共场合的惯有行为,汪萱的双眼禁不住眯了起来,嘴角轻轻一挑,视线在皮皮的脸上扫了一个来回,莫测地笑了。
皮皮尴尬地点了点头。
贺兰静霆掏出折叠的盲杖,到楼下大厅取澄汁去了。一个工作人员怕他看不见路,连忙尾随而至。
目瞪口呆之际,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递给她一张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专卖公司的方大昌,请问您贵姓?有名片吗?”
“我姓关。我……我没有名片。”
“我们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时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关小姐感兴趣吗? 什么时候带贺兰先生一起来看一下?”
关皮皮吸了一口气,红着脸说:“对不起,我对古玉没研究。如果您想请贺兰先生,他马上就回来,您直接对他说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关小姐不肯给面子?”
“哪里……”皮皮窘住。这都是哪一茬对哪一茬啊。
“周末您有空吗?关小姐爱吃海鲜吗?”那人的嘴动得飞快,“我知道紫阳路上的‘费记’鲍鱼汤不错。怎么样?周末晚上七点,赏个脸吧?如果贺兰先生不方便,关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来。到时我让秘书提醒您一下。也麻烦您先写一个联系号码。就这样说定了。”
“啊——我——”
皮皮还想解释,转眼功夫那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到哪里和人说话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汪萱在一旁只是微笑:“皮皮,看来你真的不认识贺兰。这里人人都知道,贺兰从不陪人吃饭的。”
“不会吧?”皮皮明明记得贺兰静霆陪他吃过水煮鱼,虽然他自己没吃,但肯定是陪了。
“难道……他请你吃过饭?”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贺兰先生的女朋友吗?”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身边的椅子格吱地响了一下,贺兰静霆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豆浆,一个纸袋。
纸袋上浸着油。皮皮说了声谢,打开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欢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问道:“大厅里的早点不都是西式的吗?怎么会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面买的。”
“豆浆也是?”
“我想你更喜欢吃豆浆。”
这么周到啊。皮皮的脸有点红。没说什么,静静地吃了起来。贺兰静霆顺手拿出椅背上放着的目录,皮皮小声说:“想找什么,我给你念吧。”
“不用,上面有盲文。”
果然,印给他的手册明显地比皮皮的要厚,没有图像,没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点。贺兰静霆摊开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顺着摸同一行的后半部,同时左手寻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滑动,动作很流畅,甚至带着节奏,皮皮在一旁几乎看痴过去。
“你平均每分钟能阅读多少个单词?”她忽然问。
“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嗯。”
“三百多个。”
“等会拍卖的时候,他们会给你准备耳机吗?”
“不用,我的听力非常好。”
皮皮同时在采访本上记下来:听力敏锐,每分钟阅读三百字。
过了一会儿,贺兰静霆附耳过来,轻声说道:“那个汪小姐,你不大喜欢她?”
“高中同学,有些宿怨。”
“等会儿你能帮我个忙吗?”
“行啊,说吧。”
“你能替我举拍吗?我要278号拍品,战国玉虎。”
“这个……我可没干过。”
“举手你总干过吧?”
“干过,举手我会。”皮皮挺老实地点头。
“你替我举手就行了。”
“我举了能算数吗?”
“算数。我给拍卖师打电话说明一下。”
“你自己有手,自己不能举啊?”
“举手很酸。”
皮皮瞪了他一眼,失语了。
“当然,如果价钱太高,我不能承受,我会让你停手的。”他补充。
“行。”
他去打了电话,同时用手指了指皮皮,那个拍卖师点点头。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有人宣布拍卖开始。前台的巨幅屏幕上闪出一张图片:“第278号拍品:战国玉虎,长11。5厘米”。手册上介绍说,周礼有六器,玉璧、琮、圭、琥、璋、璜。这就是其中的“琥”,深绿色的玉料,高鼻、菱眼、耳后抿、尾上卷,作爬行状。目前出土中仅见一对,其中之一即藏于v市博物馆。
皮皮仔细看了看屏幕上的图片,虽然用的是高清晰的照相机,但那玉虎的尺寸很小,年代久远,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无任何吸引人之处。
“起拍价70万人民币。”
七十万啊。皮皮怔了怔,心咚咚地跳。这么小的一只虎,又破又旧,能这么贵吗?
后排有人举手,拍卖师叫道:“75万。”
皮皮怯怯的举了举手。
“80万。”
她偷偷看了一眼贺兰静霆,发现他还在用手摸那个手册,很专注的样子。
紧接着,汪萱抬了抬手,用很清脆的嗓音说道:“100万。”
“100万,前排的这位小姐加到100万。100万,有人加吗?”
皮皮举手。
“105万。”
后排又有人举手,一个接一个,从110万一直升到180万。
“200万。”汪萱冷冷地道。
皮皮举手。
“205万。”
汪萱迟疑了一下:“210万。”
皮皮继续:“215万。”
汪萱奉陪:“230万。”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万。”
她开始觉得拍卖是个很有快感的游戏,特别是自己不花钱的时候。
后排有人举手:“250万。”
大厅一阵沉默。拍卖师笑道:“250万,还有人加吗?250万,大家的手是不是举累了,要休息一下?250万。250万,好的,这位先生,255万。前排的这位小姐,260万。260万,有人加吗?现在我们拍的是278号拍品,战国玉虎,起拍价70万,目前已拍到260万。好的,后排戴围巾的先生,265万。前排的小姐,270万。270万,有加的吗?270万?”
汪萱举手,同时报数:“300万。”
众人沉默。
皮皮推了推贺兰静霆:“300万了,你还要不要?”
他头都没抬:“继续。”
皮皮举手。
“305万。”
汪萱冷笑:“310万。”
“315万。”
“320万。”
“350万。”
“355万。”
这一次,汪萱的脸色有点发黄,表情也很僵硬。迟疑了近两分钟,才举手。
“360万。”
皮皮毫不犹豫地跟上:“365万。”
拍卖师看了看皮皮,又看了看汪萱,调侃:“现在只剩下头排的两位小姐竞拍了,看样子都只二十出头。以前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老头子老太太们。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啊。365万,还有人加吗?365万?365万?”
大约有近五分钟的冷场。
汪萱忽然举手:“370万。”
皮皮正要跟上,贺兰静霆蓦地按住了她:“皮皮,咱们撤。”
“370万。这位小姐出到370万,还有人加吗?370万?目前最高价是370万。370万。”他一连喊了十几声370万,终于说:
“370万第一次。”
“370万第二次。”
“370万最后一次。”
只听得“咚”地一锤,拍卖师对着汪萱说道:“恭喜您。370万成交。您的号牌是——”
汪萱取出一张纸牌:“468号。”
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脸甚至有点发青。
皮皮不解,低声问贺兰静霆:“她拍到了战国玉虎,为什么不高兴呢?”
“可能是觉得太贵了吧。”
贺兰静霆的神情淡淡地:“皮皮,走,我请你吃饭去。”
15
台阶上满是积雪。还没走到门口,皮皮的袜子就浸湿了。她逡巡了一下,旁边正在给她拉门的贺兰静霆忽然关住门,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双布鞋。
“穿上吧,外面很冷。”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走长路,我已经叫了出租。”
皮皮看了看他的脸,又看了看那双鞋,愕然了片刻,忽然有点心酸。
布鞋大约是他买早点的时候匆匆从街边买来的,很便宜质量很差的那种。卖的人看见他是瞎子,故意捉弄他。倒是一个尺码,只是颜色不同。
一只是红色,一只是绿色。
她没吭声,俯身穿好。
“舒服吗?”
“挺舒服。”
“好看吗?我特意让人挑了一双好看的。”
阶旁的保安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的脚。皮皮答得一点也不迟疑:“好看。”
出租车来了。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雪,路上是匆匆的行人。城市里千篇一律的风景,日复一日地上演。司机很年青,戴着耳机,一面开车,一面听着摇滚乐。
贺兰静霆忽然说:“这条街以前叫朱雀街。前面的那道坡,以前是条河,叫龙津河。河上有座桥,叫八仙桥。桥边有个香果店,店里的荔枝膏好吃。”
“以前?”皮皮愣了愣,“多少年以前?”
“八百年以前。”
“八百年前,”皮皮笑,不信:“你来过这里?”
“刚才那个会所,以前是个酒楼,叫龙霄阁。里面的太白花清酒,好喝。”
他仰头,陷入了回忆,脸上带着微醉的笑意。
“是太白花——清酒,还是太白——花清酒?”皮皮不知道如何断句。
“清酒贵,因为滤过,没滤的是浊酒。‘金樽清酒斗十千’,清酒是要用金樽来喝的。喝的时候要压一下,所以是‘吴姬压酒待客尝’。”
“那浊酒呢,浊酒什么时候喝?”
“浊酒惆怅时喝,所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所以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么说来,李白比杜甫爱花钱?”
“没错。”
皮皮不由得仰慕了,衷心地夸道:“贺兰,我觉得你特有学问。”
他微微颔首:“过奖。”
皮皮接着夸:“最近流行的一个词特适合你。”
“什么词?”
“文化恐龙。”
这场雪弄得c城人十分狼狈。路上到处都是打滑熄火的车辆。皮皮昨夜受了寒,今天嗓子便有些嘶哑。偏偏司机手里还有小半截烟不肯扔掉,硬要半开着窗子吸完最后一口。虽然暖气倒是足的,烟圈也吐在了外面,空气毕竟污浊了。贺兰静霆一直皱着眉,看样子便要发作。皮皮连忙按住他的手臂,让他忍耐。两人便全都不作声,耐心地等司机吸完,皮皮在第一时间关掉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