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一边叫骂,一边又抄起门闩朝卓云君身上一通痛打,这才气呼呼地出去。
那些饭菜都泼在地上,一片肮脏。卓云君身上痛楚难当。门闩打在身上的部位又肿又痛,连骨头也似乎断裂。她咬着唇,艰难地吸着气,一颗心越沉越深,一点一点陷入绝望。
自己突然失踪,必然会在太乙真宗惹起轩然大波。卓云君可以想像,无论是维护自己的门人弟子,还是欲杀了自己而后快的蔺氏门徒,这些天都在想尽办法寻找自己。
但谁能想到,堂堂太乙真宗教御、六朝王侯的座上贵宾、天下有数的高手,竟然会躺在一间破陋不堪的路边娼窠中求死不得……
那盏油灯留在案上,一点黄豆大小的火光微微摇曳,那幅画像彷佛随着火光的摇曳在粗糙的墙上浮动。画中绘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物,线条粗劣而模糊。黑暗中,就像一个不知名的恶魔,狞笑着狠狠盯着自己。
卓云君闭上眼,一时间江湖中那些隐密的传闻浮上心头。
九华剑派的凌女侠被义子出卖,丈夫遇刺,自己沦为仇家的玩物。三个月里受到数百人轮番jy,尝尽污辱。最后还被强迫改嫁给仇家的儿子——一个天生的白痴,为仇家传宗接代。
还有飘梅峰的风女侠。她被一个诡秘的帮派擒住,那些恶徒与她无冤无仇,却因为她小师妹的缘故砍断她的手脚,把一个貌美如花的女侠当成母畜百般玩弄,甚至还让她当众与野狗交媾……
黑暗中,传来一阵格格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卓云君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牙关在打颤。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尝到过恐惧的滋味,直到这一刻恐惧突然袭来,鲜明而又震撼,将自己的心防冲得支离破碎。
自己因为一时贪念,打伤了那个年轻人。没想到他的报复如此狠毒,把自己废去武功,卖入娼窠。像凌女侠、风女侠的遭遇,被人恣意jy玩弄,让仇家干大肚子,当众被畜类污辱供人观赏,砍去四肢……
卓云君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噩梦连连,彷佛看到自己正在经历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切,却无力挣脱。
时间过得分外漫长,卓云君感觉像过了一天、一年,窗外仍是一片黑暗。最后连案上的油灯也油尽灯枯,火光微微一闪,整个房间随即被黑暗吞没。
卓云君绝望地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一件东西。随便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占据自己的视线,让自己忘掉那些地狱般的场景。可失去武功的自己,甚至连近在眼前的饭粒都看不清楚。
原来做个凡人竟是如此辛苦。如果自己的修为能恢复一刻钟,甚至只要能重新开始修行,让自己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卓云君一遍又一遍在丹田搜寻,曾经充沛无比的真气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竭力调匀呼吸,从最初的筑基开始,试着凝炼真元。当年自己用了多久?两年、三年,还是五年……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卓云君紧紧咬住唇,绝望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在黑暗中无声地滑过脸颊。
第四章§商宴
程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萧遥逸摇着折扇,朝程宗扬脸上左瞧右瞧∶眼白发青,眼底发暗,额骨发赤……不会是撞见鬼了吧?
萧遥逸只是开个玩笑,程宗扬却苦笑起来。
真的撞见鬼了?萧遥逸顿时来了精神,男鬼还是女鬼?
一脸的大胡子,你说呢?
一脸的大胡子?萧遥逸煞有其事地说∶那是大胡子女鬼。
程宗扬被他逗得笑了起来,这小子看出自己心情不畅,才故意来逗自己。
闹鬼的事牵涉到宫禁隐密,云家和影月宗的人为临川王私下调查,没有向外界透出丝毫风声。但程宗扬很想听听萧遥逸的主意。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道∶有件事,希望萧兄不要外传。
萧遥逸合起折扇,正容道∶这是程兄信得过我。
程宗扬把事情原委详细讲述一遍,但略过云氏、影月宗和临川王的关系。
萧遥逸一边倾听,一边拿着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后听到假山下出现的两个人影,他手中折扇刷的一收,眼睛闪闪发光∶程兄,有没有兴趣夜探宫禁?
少来!程宗扬一口回绝,台城我也看了,里面的禁军起码有几千,而且戒备森严,明哨暗哨都有,我瞧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那当然。萧遥逸道∶宫里的禁军都是我老头一手练出来的,里面的戒备布置花了他半辈子的心血,能不周全吗?我敢担保,整个建康城除了我萧遥逸,谁都别想轻易混到宫里。
那我更不敢了。真要冒名混进去,谁都知道是你小侯爷干的好事,一抓一个准。
冒什么名啊。我若拉你换身禁军的衣服混到宫里,那才是往火坑里跳呢。有我这知根知底的大行家在,保证咱们两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再轻轻松松溜出来,连根草都不碰着。
那你自己去不行吗?
萧遥逸涎着脸道∶我不是怕黑吗?不瞒程兄说,要没人陪着,我连半夜撒个n都不敢出门。
程宗扬没想到又给自己找了桩差事,无奈地说道∶你看什么时候吧。
这又不是娶妻纳妾,还找什么黄道吉日。萧遥逸一脸兴奋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晚就挺合适!
程宗扬伸了个懒腰∶昨晚我只睡了两个时辰。这种偷j摸狗的事,养足精神才能干。趁现在我先睡会儿,夜里你再来叫我吧。
脚步声直到贴近耳边,卓云君才听到。她勉强抬起眼,看到那妇人一张涂满白粉的脸像面具一样惨白。
那妇人把油灯忘在案上,见灯油燃尽不禁心痛,念叨半晌才添了油,点上灯。为着省油,她把灯草又去了一根,本来就微弱的灯光越发黯淡。
那妇人举着油灯,朝卓云君的脸上照了照,然后啐了一口∶下流的y贱材儿,竟然还知道哭!
卓云君手脚都被缚着,脸上的泪痕也无法擦拭。被这个粗鄙的乡野村妇看到自己流泪,不禁羞愤难当。
卓云君吸了口气∶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老娘花了四个银铢买你来,当然是要你挣钱的!
妇人叉着腰骂道∶左右不过是肚子下面三寸贱r,有什么金贵的!你若想明白了,前面就是木榻,只要往榻上一躺、撇开腿,让那些汉子趴在你肚子上,在你贱r里拱上几拱便是了。嫖一次十个铜铢便拿到手里,去哪儿找这么轻省的挣钱手段?
卓云君心头冰凉。自己在太乙真宗锦衣玉食,单是一只袜子就超过这价钱百倍。十个铜铢一次,只有最下等那些土娼窠里的丐妇才会这样廉价。
卓云君又羞又怒,声音也颤抖起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宁肯饿死,也不会为你挣一文钱!
你这个下流胚子!做过道姑就金贵了?还不是千人骑万人压的烂婊子!
妇人也不和她废话,抄起门闩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痛打。卓云君痛饿交加,那妇人又专打她小腿正面最痛的地方,门闩落下,小腿的骨骼彷佛折成两段,骨髓都迸溅出来。卓云君禁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那妇人听到惨叫,下手越发厉害;卓云君毫无抵抗能力,被打得满地乱滚。她本来一直死死承受,这时叫开声便再也忍不住,在妇人粗鲁地殴打下痛叫连连,最后又一次昏死过去。
院中,昏黄的阳光照在墙头,正是薄暮时分。一道挂着厚毡的房门推开,那妇人拿着油灯从房内出来,抬手扑灭。
程宗扬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这就是你的手段?我还以为多高明呢,原来就是往死里打,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打就打吧,还用门闩,你换条鞭子也多少有点品味不是?
那妇人吐了吐舌头,露出与她粗鄙装束绝不相称的娇俏笑容。她放下油灯,摘下嘴旁的黑痣,然后洗去脸上厚厚的脂粉。
你才不懂呢。小紫一边洗去脂粉,露出一张宝石般精致的面孔,一边说道∶像她这种女人,武功高,身份又显赫,一向颐指气使,心高气傲惯了,你把她当成个了不得的人物,认真严刑拷打,她真当自己是个宝,越打越傲。用门闩打,她才知道自己是窑子里的妓女,不是什么高贵的人物。
程宗扬瞧瞧那根闩闩。也不是铁的。她怎么连这个都受不了?叫的我都听不下去了。你不会是真下毒手了吧?
小紫把指上的水迹弹到程宗扬脸上,笑吟吟道∶程头儿心痛了呢。
我是怕你真把她打死。给她点教训就行了,你把她打个半残,我对王真人没办法交代。
小紫撇了撇嘴∶人家根本就没用力。你放心,她身上好端端的,连伤痕都没有。
那她怎么叫这么惨?
小紫眨了眨眼。是她太没用啦。
程宗扬哼了一声∶你若不眨眼,说不定我就信了。说吧,你这死丫头又使什么花招了?
小紫笑道∶我不过是趁她昏迷的时候给她扎了几针,让她对痛楚感觉更清楚些。这个女人好厉害呢,痛晕两次,捱到今天才叫出来。
真不知道小紫在鬼王峒跟殇侯都学了些什么东西,花招层出不穷。前天抓住卓云君,她用两根细针拧成弯钩形状,钉在卓云君颈脊部位,制住她的功力。以卓云君的修为,真元也无法动用分毫,以为自己武功尽失。接着又刺激她的痛觉神经,使她痛觉倍增。
落在小紫手里,只能说卓云君上辈子欠她太多了。
程宗扬道∶你把我的被褥都用了,让我怎么睡?
小紫摸了摸程宗扬的脸颊,细嫩的手指像软玉一样光滑,娇声道∶主人可以和小紫睡一张床嘛……
程宗扬被她摸得心头一荡,好在灵台还留有一点清明,立即道∶免了。
小紫满眼失望地收回手∶人家等主人好久了呢。
程宗扬戒备地说∶你是等我死吧?
小紫吐了吐舌头∶主人要死了,小紫给主人陪葬好不好?
你是整我有瘾吧?死了都不肯放过我?
程头儿,你好无聊哦,一点情趣都没有……
房舍位于宅院东北,紧邻着花园,旁边便是院角的小楼。由于没有人住,房舍只在搬来时清扫了一遍,没有重新粉刷。这时房舍门窗都用被褥遮盖着,无论外面风和日丽还是月上柳梢,室内都一片黑暗。
卓云君以为时间已经过去数日,其实她被囚禁在这里仅仅两天半。小紫算好时间,每六个时辰去一趟,让她误以为已经过去一天。卓云君真元被制,视力、听觉以及忍耐力、自制力都大幅减退,抵抗力连常人都有所不如。小紫用厚粉敷面,又故意把灯光调得极暗,再改变声音,卓云君面对面竟然没认出她是那个与自己交过手的少女。
别忘了,七天时间,你现在只剩下四天半了。
小紫笑吟吟道∶她现在已经捱不住叫起痛来,再饿她一天,到第四天她就会乖乖吃饭。到第六天,我能让她对我叫妈妈。
程宗扬关切地说∶生这么大个女儿,可辛苦你了。
小紫啐了一口,然后侧过耳朵∶那个姓萧的来了。
程宗扬道∶你也出去见见他吧。他这几天没见你,我看他牵肠挂肚的,一趟一趟往这儿跑,别落下什么病了。
小紫翻了个白眼∶我才不见他。哼,他和谢艺一样,一点都不安好心。
得了吧,这世上坏心眼儿最多的就是你!还有脸说别人。
萧遥逸一见面,还没开口就是一愣∶程兄你……
程宗扬看了看自己身上∶怎么了?
萧遥逸指了指脸颊,程宗扬一摸,脸上竟然多了一个大黑痣。
程宗扬哭笑不得,那死丫头真够狡猾的,一不留神就着了她的道。她刚才摸自己脸,多半就是故意把黑痣贴到自己脸上。
程宗扬揭下那颗假痣,笑道∶怎么样?够醒目吧。既然是入宫,当然要化妆。
程兄心思细密。萧遥逸歉然道∶不过今晚是不行了,我特来向程兄道歉,孟大哥已经抵达,我要去接他。
程宗扬道∶孟老大来建康,不会是专门来见我的吧?
当然不是。萧遥逸道∶孟老大这趟半年前就定好的,本来说明天到,因为艺哥的事才赶在今晚。
程宗扬见萧遥逸神情又黯淡下去,便岔开话题∶孟老大来建康有什么事,竟然半年前就定好了?
萧遥逸抹了抹鼻子,勉强笑道∶云家的舰队回来了。明天云府大邀宾朋,孟老大是座上宾,当然要来。
云家和你们星月湖还有关系?
程宗扬觉得奇怪。云苍峰与谢艺素不相识,甚至连萧遥逸的身份也不清楚,可云家请客却邀来孟非卿,难道他们早有关联?
萧遥逸一怔,怎么会?接着他明白过来,笑道∶孟大哥是鹏翼商号的大东家,手里的车马行和船行生意一直做到长安,云家请客,当然要给孟老板这个面子。
程宗扬这才明白,岳帅死后,星月湖的人隐身市井,都换了其他身份。难为他们保密这么好,连手眼通天的云苍峰也不知底细。
萧遥逸忽然笑道∶程兄可听说一桩趣事?前日云氏商会的马队返回建康,不知道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胆,竟然在江上调戏云家大小姐。
程宗扬讶道∶竟然还有这种事?可惜我那天还在清远,错过这场热闹。可惜可惜。
萧遥逸笑道∶云大小姐十五岁就跟着船队出海,这一趟还是她亲自带队,她可是建康城里响当当的女中豪杰。那人也不知什么来历,竟敢调戏,结果被云大小姐痛打一顿,丢到江里。
程宗扬干笑道∶那人可真是不长眼啊。哈哈。
两人笑谈几句,萧遥逸道∶程兄和云家三爷关系不错,明天的帖子少不了你一份。等散了宴,我带程兄去见孟大哥。
程宗扬一听头就大了,云家的帖子自己早就收到,却不知道是因为云家船队返航请客。这会儿一听,明天筵席上肯定少不了那位云大小姐,自己堂而皇之的登门赴筵,如果在席中被云大小姐认出来,那脸可是在六朝都丢遍了。
这会儿当着萧遥逸的面,程宗扬连借口都找不到,只好硬着头皮堆起笑容∶好说好说。
云家在建康城南临近秦淮河的延属巷,略显古旧的宅院占据整条巷子,宅后便是码头。那些泛海巨舰无法进入秦淮河,都泊在江口,早有舟楫从舰上卸下贵重的货物,直接运进云家。
云苍峰亲自在大门前招呼客人。他穿了一身靛青色的长袍,腰侧又悬了一块翠绿的玉佩。至于是不是龙睛玉,程宗扬就看不出来了。
程宗扬刚入巷子,云苍峰便远远迎了过来∶程小哥,姗姗来迟啊。
云宅门前宾客如云,巷内车马排出两里多路,见云苍峰对这个年轻人如此亲切,那些客人都暗自奇怪,不知道这是哪位巨商的亲属。
程宗扬跳下马,笑道∶云老哥,恭喜发财。
云苍峰挽住程宗扬的手,连声道∶托福托福,程小哥快请!
程宗扬知道这是云苍峰在众人面前给自己面子,能得到云三爷的认可,将来自己的商号在建康便有了立足之地。
云苍峰拉着程宗扬,一边招呼道∶秦兄、吴兄,请!
程宗扬对秦桧和吴三桂多少有些戒心,平常很少带他们出门办事。但这一趟情况特殊,如果真被云丹琉认出来,在席间大打出手,自己身边多两个高手,逃起来也安全些。
云老哥好生保密,如果不是小侯爷说起,我还不知道是老哥家里的船队回来了。
云苍峰一边走一边向宾客们打招呼,一边低笑道∶这点小事,何必让你分心呢。
不小了吧,十二艘大海船,这次云老哥肯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云苍峰笑着提高声音∶程小哥若是有意,不妨也凑了船只出海。就怕这几条海船,小哥不放在眼里,此言一出,果然就有人过来寒暄,云三爷,恭喜恭喜。
王大掌柜客气。
云三爷发财,就是咱们建康人发财。我们这些小号都指着云家过活,云家生意越大,咱们赚得越多。这本帐我老王可算得清楚。王掌柜说笑几句,然后道∶这位公子倒有些眼生……
云苍峰拉起程宗扬的手∶这是程家的少主人。程家一向在南方做生意,虽然在建康名头不响,身家却是不凡。
云苍峰有意借这个机会替程宗扬在建康扬名,他一片好意,但怎知程宗扬心里有鬼,这趟来只求越低调越好。眼看过来寒暄的宾客越来越多,程宗扬脸上堆笑,暗中却扯了云苍峰的袖子。
云苍峰心下会意,谈笑几句便领着程宗扬进了大门。
云苍峰走进侧院,低声道∶有什么不妥吗?
程宗扬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病还没全好,这会儿只觉得头晕眼花,不如先回去吧。
这怎么成?云苍峰道∶我专门给小哥安排座席,在内宅的海蜃楼。席间有琅琊王家的驸马爷王处仲、陈郡谢家的谢万石、金谷石家的少主石超、舞都侯张侯爷,还有颖川庾家、陈郡袁家、河家柳家、谯国桓家的贵客。至于你认识的小侯爷当然也在座。这几家都是建康有数的世家,小哥若要做珠宝珍玩的生意,这可是个亲近的机会。
程宗扬听到这串名字更是头大如斗,正在找借口推托,忽然听到一声长笑∶程兄!
萧遥逸一身华服,头上戴着金冠,就和建康城那些执裤子弟一样让两个侍女扶着,一脸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