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两人就从袖底各抽出一柄利刃来,其锋如雪,说道:“如遇着危险的时候,女儿等就以此毕命,决不含忍受辱,请母亲放心。人生世上,无过一死,死了之后,万事全体。与其听见父亲在外生死不明,含糊苟且以生;还不如冒险而死的好,请母亲准女儿等去吧。”
女英听了,益发伤心,便再出来和伯禹等商议。伯禹道:“照这样情形看起来,只能让二位帝女去了。好在朝廷中百官亦正在商议派人到那边去探听实信,二位帝女同去亦使得,只要多派几个侍卫就是。不过仅仅二位帝女去呢?还是帝妃亦同去呢?仍请示下,以便某等预备。”女英道:“此层妾等尚未讨论过,容少停再相告。”说罢,又转入后宫,与登北氏商量。
宵明、烛光是登北氏亲生的女儿,登北氏哪里肯让她们万里独行?当然要和他们同去,庶几有个照顾。二则如果得到帝舜确耗,并不是升仙,而是其他意外的不测,二女至性激烈,难保不有身殉之事,到那时,亦可以有个劝慰,所以登北氏决定同去。
女英呢,本来亦要同去的。因年老多病,悲哀之后,身体更觉不支,大家劝阻,只好不去了。此外同去的,还有帝舜的四个少子,其余诸子除商均在他国中,已专人去通知外,尚有四子,留侍女英。
过了几日,一切行李备好,登北氏带了二女四子,随着所派遣的人径向南方而行。过了云梦大泽,有苗国君民竞并不为难,让他们一路过去。原来苗人已知道帝舜升仙之事,苗民迷信本是极深,现在眼见帝舜升仙,那种仰慕佩服已不消说!对于帝妃。帝女等当然十二分的崇拜,哪里还敢有其他之想?所以大家得安然前进。
一路湖湘水而上,过了零陵,到了帝舜升仙的山下。那些留下的帝舜从者早已望眼欲穿,日日在山下探望。忽然看见大批人来,料想是朝廷人到,慌忙上前迎接。帝妃等至此,忍不住双泪直流,便问那些从人道:“先帝在哪里升仙呢?”从人用手遥指道:“就在这山里。”于是引着众人,曲曲弯弯,径向山腹而行。遥见何侯的数间草屋已觉不远。那从人就指与帝妃等看道:“这数间草屋就是姓何的住宅,先帝上升,就在此屋之外。”帝妃等听了,个个向那草屋凝视,恨不得立刻即到。
后来相隔不过十几步路,那留下的从人尽数上前迎接。忽然之间,只见那间茅屋四边烟云骤起,仿佛那茅屋渐渐升高,转眼已在半空。但听得j鸣天上,犬吠云中。隔了一会,茅屋愈高愈小,渐至不见,再回看原处,只见茅屋全无,但余一片平地。帝舜从人支帐露宿的物件,却一切尚在,众人至此,都看呆了。帝女等至此,方才相信升仙之事是实。但转念一想,父亲虽是升仙,而做子女的从此不能依依膝下,并见面而无从,这种终天之恨如何消释?想到这里,不禁号陶大哭起来。左右的人劝道:“帝已升仙,哭亦无益。现在既到此间,不如再走过去看看吧!”帝女等听了有理,遂止住泪,再往前行。
到得茅屋旧基所在,只见百物全无,但有衣冠一堆遗弃在地上。衣冠之中,还裹着一个白玉琯,是西王母所赐,帝舜常带在身边的。这堆衣冠,据从人说就是升仙的这日所换。从人等不敢轻去动它,以致犹委在地上。这时帝女等睹物思人,登时又大哭起来。这番哭,却哭得凄惨极了,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二位帝女泪尽继之以血,连鼻涕都是猩红的,有时挥在地上,有时挥在竹上,那挥在竹上的,竹的颜色就因之大变,后来别成一种,斑痕点点,大家就叫它湘妃竹,亦叫斑皮竹,就是这个出典,亦可见得是至诚能感物了。闲话不提。
且说众人将帝女等苦苦劝住,就商量归计。因为二位帝女之目的已达到了,但是二女仍旧不肯,说道:“从前历史上所载,黄帝乘龙上升之后,其臣左彻,取其衣冠,葬之桥山,而庙祖之,留一个纪念于后人。现在我父亲亦上升仙去,所留下的衣冠等物明明在此,我们也应该做一个坟,将衣冠等葬下,留个纪念,方才回去。”那伯禹所派遣来的人说道:“夏伯诸位本有这个议论,要想在鸣条山附近给先帝造一个坟呢。”
宵明一听,就不以为然,说道:“先帝升仙之地在此,纪念应留在此,为什么要留到鸣条去?”烛光道:“姊姊随他去吧,他们造他们的,我们造我们的,何必去管他。”登北氏听了,颇以为然,于是就叫从人在附近选择一块地造起坟来。虽是衣冠之葬,一切仍与真者无异,因为帝舜微时善制陶器,即位之后,各物以陶器为上,就是棺椁亦是用瓦制的。所以这次用的是瓦棺,衣冠之外,并西王母的白玉琯亦殉葬其中。帝妃和二女等就住宿在附近之地,监造坟工。
说也奇怪,那坟工开始之时,忽然有大群飞鸟从空而来,其状如雀,各各衔了沙土,来帮助作坟。顷刻之间,成为丘垅,众人都看诧异极了。而且还有奇怪的,那些鸟儿能吐五色之气,又能够变其形状,在树木是飞禽,一到地上就化为走兽。它们所衔来的沙,其色青,其形圆,粒粒都像珠子,积成丘垅,因此大家就给此地取一个名字叫珠丘。这种沙珠又轻又细,往往因大风一起,它即随风飘荡,飞散如尘,因此大家又叫它作珠尘。的确是个宝物,服食了可以不死,佩带了可使身轻。可惜当时没有人知道这种妙处,就是那种鸟儿,亦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名字。
直待坟工完毕之后,众人星散,过了多时,才有一个人跑到坟上来凭吊。这人姓方,名回,是帝舜微时的老朋友。从前皇、英下嫁,是他做的媒人。帝舜贵了,他与灵甫、洛陶、续牙、伯阳、秦不虚、东不訾等避匿不见,到此刻八九十年,灵甫等六人已逐渐死尽了,只有他是服食云母粉之人,依然尚在。
听说帝舜升仙,在此地造坟,他就跑来凭吊一回。
可巧这时,那些蛮苗慕帝舜的德,仰帝舜的升仙,大家都到坟上来朝拜。看见那种鸟儿,都觉得诧异,议论纷纷不一。
方回就告诉他们道:“这鸟名叫凭霄雀,是一种神鸟。”那些蛮苗看见方回野服黄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都似应非应,似信非信的,不甚去理他。方回亦不再言。后来看见风起尘飞,他深知道这是宝物,随即掏了许多,大嚼一饱,并且作了两句七言的赞,叫作:珠上圆洁轻且明,有道服者得长生。
赞罢之后,徜徉面去。那些人看他如此举动,嚼沙啗尘,疯疯癫癫,以为他是有神经病的人,亦不去理他。哪知方回后来竞成仙人了,可是仍旧游戏人间,不到天上去。直到夏后启的时候,他又出来做宦士。大家知道他是个神仙,有一日,诱他到一间空屋中闭他起来,又用泥四面封塞,没得给他向外走,要想要求他传授仙道。哪知转眼之间,方回已不知去向,那门上之泥中却留有一颗方回的印子,无论如何,弄它不开。所以当时人有两句话,叫作“方回一丸泥,门户不可开。”但是方回从此竟不知去向了。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帝妃、帝女等在那监造坟工之时,眼见凭霄雀这等灵异,益信帝舜升仙之事是不假。但是照古人制字的意思看起来,人在山上曰仙,那么虽则上升,或者仍旧在这山上,亦未可知,不过r眼看不见吧。看到这座大山有九个峰头,峰峰相似,究竟在哪一个峰头呢?姊妹互相猜度,疑心不已。后人因此给此山取名叫九疑山。等到坟工造完,姊妹两个秉着虔诚,向坟前祝告一番,一定要请帝舜下凡相会,或者示以梦兆。祝毕之后,又要求登北氏许她们遍历九个峰头,寻访父亲踪迹,登北氏也答应了。
哪知历逾九个峰头,并无影响,夜间也无梦兆,二女不觉又悲哀欲绝。登北氏恐怕她们哭坏身体,只好自己止住悲伤,劝她们不要再痴心妄想了,赶快回去吧。二女无法,只得遥向九疑山及帝舜坟墓痛哭一场,就和众人起身。
一日,到得潇水与湘水相会之处,从人已预备船只,大家舍车登舟。二女上船之后,那思亲之念,仍不能已。
这时适值九月望后,秋高气爽,一轮明月荡漾中天,与水中的月影相辉映。二女晚餐之后,不能安寝,正在与登北氏闲谈,忽听得空中一片音乐之声。宵明疑心道:“不要是父亲下凡来与我们相会吗?”烛光道:“是呀!我们到船头上去望望吧。”说着,姊妹两个就起身携手,径向船头,登北氏和侍女等亦随后跟来。哪知二女到得船头,不知如何立足不稳,向水中双双跌了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浪花四溅。登北氏大吃一惊,狂呼救命。那时夜色深了,船中人都已熟睡,听见登北氏狂叫,大家从梦中惊醒转来,问明原故,才纷纷各找器械,前来捞救。
正在扰壤之际,登北氏忽然看见二女自江中冉冉而出,装束与前大不相同,一齐向登北氏裣衽,说道:“女儿等本来是此水之神,偶然滴堕尘世,现在蒙父亲救度,已经复归原位了。
父亲现为天上上仙,上理紫微,下镇南岳,凡所经游,必有天乐导从。刚才所听见的音乐,就是父亲的钧天韶乐。父亲在天上甚安乐,女儿等此后或在天上,或在湘水中,亦必甚为安乐,请母亲万万勿念。女儿等不孝,中途睽离,不能侍奉母亲,尚请原谅!此刻父亲在上面等着呢,女儿等不能久留,今去矣!
”说罢,再一裣衽,倏忽不见。
登北氏这时如梦如醉,耳有所闻,目有所见,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直到二女上升之后,方才醒悟转来,不禁大哭道:“汝等都去了,叫我一人怎样!何妨就同了我同去呢!”
说着,就要向船外扑去。左右之人慌忙拦住,一齐劝道:“帝妃请勿着急,小人们一定用心的打捞,特恐时候过久,捞着之后,能不能救治,那就难说了。”登北氏道:“还要打捞她做什么?刚才两位帝女,不是已经上天去了吗?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大家听了登北氏的话,莫名其妙,互相请问,都说没有这回事,反疑心登北氏悲惊过度,神经错乱了。登北氏知道又是神仙变幻的作用,也不再说,走到舱内,自去悲伤。
这里众人仍旧打捞,直到天明,绝无踪迹。有几个识水性的,没到水内去探察一转,亦一无所见,大家都诧异之极。登北氏方才将夜间帝女现形情事说了一遍,众人都说道:“原来和先帝一样的成仙去了,叫我们从哪里去寻视尸首呢。”于是各自休息一会,整棹归去。这一场往返,可算是专苦了登北氏一个,既然寻不见帝舜,又失去二女,那种愁苦,自不消说,然而亦无可如何。
后来伯禹即位之后,将帝舜的少子封他在此处,做一个诸侯。登北氏就随她少子来此就国,与她女儿成神之处相离不远,时常可以去流连凭吊。那荆州南部的人民景仰二女的孝行,又在湘水旁边给她立了一个庙,叫作黄陵庙,春秋祭扫。后来又给官明上一个尊号,叫作湘君;给烛光上一个尊号,叫作湘夫人。从前夏禹治水到d庭之山,曾经遇见两个女神,常游于江、渊。沅、澧之间,交潇湘之渊,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宵明、烛光是否就是她们转生,不得而知。
后来的人都以为湘君、湘夫人就是尧的女儿娥皇、女英,那竟是大错而特错了!莫说帝舜三十年,葬后育于渭,娥皇早经去世,就使不死,这个时候,年纪已在百岁以上。白发老妪,哭其夫婿,血泪斑竹,至以身殉,于人情上亦不大说得过去。
考湘君、湘夫人就是尧二女的这句话出于秦始皇的博士口中。
秦始皇渡d庭湖,大风,舟几覆,便问群臣:“湘水之神是什么?”博士以为就是尧的二女、舜的二妃。后世之人根据他的话,都信以为真。岂不知秦始皇是烧《诗》、《书》,愚黔首的人,那种博士胸中所读之书有限,随口捏造,哪里可算数呢?
有人又疑心帝舜并非南巡而死,是死在鸣条的。所以《孟子》上说:“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他的原理,以为舜已传政于禹,不应再亲自南巡。这句话,从表面上看来亦不错,但是《札记》上有舜“勤众事而野死”的一句,果然卒于鸣条,那么并不是野死了。况且天子出行,统叫作巡守。
不必一定是正式朝会省方问俗之事才算巡守。那时禹虽摄政,一切大典固然应由禹恭代,帝舜不必躬亲。但是象的封国,实在有庳,帝舜是友爱之人,记念其弟,到有庳去探望,是情理中所有之事。史上尊重帝舜,所以仍旧说他是南巡耳。
现在海州虽有苍梧山,但是舜的坟墓,书所不载,可见不是那个苍梧山了。独有九疑苍梧,则历代多保护尊祀之。每到祭祀的时候,如果太守诚敬,往往听到空中有弦管之声。汉章帝时候,有一个零陵的文学者,姓奚,名景,又在那个地方得到白玉琯,考订起来,就是西王母给舜的,那么舜的坟墓在南方,更可知了。后来道州舜的祠下,凡遇正月初吉,山中的狙类千百成群,聚于祠旁,五日而后去。去后又有猿类千百成群,聚于祠旁,三日而后去。那地方的人给它取个名字,叫作狙猿朝庙。可见衡山地方,舜的灵爽千古特著,亦可作舜死南方、坟墓确在南方的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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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回 方回凭吊舜坟 二女化作湘神
第一百五十四回 启结天下贤 禹即天子位
且说伯禹自从帝妃、帝女往南访帝舜确耗之后,与群臣商议道:“先帝虽是升仙,然从此不可复见,与寻常身死无异,理应发丧成服。”大家都以为然。于是就择日治丧,为帝舜持服。又为帝舜在鸣条地方造了一个假坟,以留纪念。在这三年之中,虽则伯禹仍旧是照常摄政,但是追念帝舜,亦时时哭泣,形体为之枯槁,两目为之黧黑。
到得三年丧毕,和伯夷、伯益等商议道:“先帝虽有遗命,传位于我,但我受先帝大恩,如何敢夺义均之位呢?现在我且效法先帝故事,退避起来,且看诸侯和百姓的动作如何,再定去就吧。”伯夷听了,非常赞成。伯禹就将政治交给皋陶、伯夷诸人,自己即出亡而去。那时帝舜的次妃女英已离去鸣条,就养于商均了。
三年丧毕,听说伯禹出亡,就和商均说道:“伯禹失踪,就是学先帝让你母舅,的方法呢。他既然让你,你亦应该学你母舅避他一避。”商均笑道:“这个假戏文儿不愿做。做了之后,一定将来要倒眉的,何苦来?不要说先帝之志本来是禅位给他的,儿不可和他争;论到才德,他高到万倍,儿亦不能和他争;就使抹去才德,单讲势力,他摄政十七年之久,势力广布,今朝造城郭,明日责贡赋,处处有霸占天下的野心,诸侯和百姓哪一个不怕他?就使他现在避开了,他手下的人多着呢,诸侯就使要归附一我,亦不敢归附我!百姓就使念先帝之余德,要推戴我,亦决不敢推戴我!我到那时避了出去,有什么面目走回来呢?岂不是徒然给人家见笑。所以儿的意思,只当不得知,听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