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的手贴在他微带热气的脸上,手心触到微微的扎,是新长的胡须。那一刻,如醍醐灌顶,一道电流从头到脚将我激得浑身战栗。我已经完完全全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爱他!
是的,我早就爱上他了,从再见到他那一刻起。会爱上他最正常不过,他的优秀他的聪慧他超然脱俗的外表,能让天下所有女子倾心。我不再犹豫不再拒绝。爱了就爱了,我怎么能否定这人类最基本的感情?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既然灭绝不了爱欲,又何必苦苦挣扎?而我之前会那么挣扎那么抗拒,就是因为我太以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爱情了。
我总是希望如果爱了就要得到回报,我总拿我的工作当借口,我总是想着我迟早要回去,我总在顾虑爱上他没有未来。可是,我如果不要回报呢?如果我不要求一定要待在他身边呢?如果我不要什么未来呢?谁又说过爱他就不能继续我的工作呢?我只要现在好好地,以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他。我可以不让他知道我的爱,我可以回到二十一世纪后继续想他爱他。只要能爱他,以后的事,管它怎样呢?我干吗现在就一定要那么冷静地想明白一切呢?
〃苏幕遮后日开始,你今日便去王城吧。〃 温和的声音在耳边拂过,〃回去先好好睡一觉,然后我让乔多罗送你去王城,我已为你定好客栈了。要住国师府吗?你不是一直想见弗沙提婆么?〃
乔多罗?愣一下,哦,是他的御用车夫:〃还是住客栈吧。我这样去国师府,会吓到太多人的。至于弗沙提婆,我想等离开龟兹前再去见他。〃
等到苏幕遮结束,我就找机会见一见弗沙提婆。他十年前那么会黏我,但现在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想介入太多。见上一面,能看到成年后的他,也就可以了。我最想的,其实还是这个……〃嗯……你……〃犹豫,犹豫,再犹豫,〃你…… 会不会去?〃
他顿住,轻轻将我的手放下:〃师尊还在我处……况且……〃
〃我知道的,你们有〃离歌舞戒〃。〃我赶紧先按压下心头飘过的失望,装作不在意地辩白,〃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去……不能去的……〃
他不言语,站起身,微明的天光染在他褐红色的僧衣上,风扫过他的衣襟,他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凝在黎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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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二十三 东方狂欢节(1)
二十三 东方狂欢节
我坐罗什的马车到王城。一路的颠簸本来该有助睡眠,可是我却了无睡意。整个人处在极度亢奋中,不时盯着自己的双手。自从这双手触碰过他的脸后,我都舍不得洗手了。我伸出手,闭着眼睛,在脑中描绘出他的轮廓,用我的手去再次感觉。那微温的触感,略有些扎人的胡楂,消瘦的双颊,顺滑的皮肤。不可抑止的笑,又漾上了我的脸。
我就这样一路时不时傻笑着,下午时分到了延城。住进了罗什早已安排好的定点客栈,还是个上房。如果没有他的预定,这会儿客栈早就人满为患了。吃了些东西才发现开始犯困,好久没有熬夜了,只有临考试时才会去通宵教室。结果整个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呼呼大睡。
苏幕遮在唐代传入中原,曾轰动京城,唐人写的关于苏幕遮歌舞的诗词,数量繁多。到宋时,苏幕遮成了词牌名,最有名的苏幕遮词就是范仲淹的〃碧云天,黄叶地〃了。玄奘在龟兹时,曾经目睹苏幕遮的热闹,并记录了下来。龟兹王请他一起观看,歌舞到高c时,龟兹王还邀请玄奘脱去袈裟鞋袜,共跳乞寒舞。唉,玄奘不也看了歌舞?为何他就不能……算了,人家玄奘远来是客,入乡随俗也无可非议1。
我戴着早已在苏巴什买好的面具,在街上晃荡。所有主干道全部都是人,大家都戴着假面,认识不认识的,都相互问好。这样融洽的气氛,我的心情变得超好。跟着人群在街边站着,不一会儿,游行队伍开始来了。
先是一个鼓队,以大羯鼓为首,坐在马车上激烈地敲着,拉开了苏幕遮的序幕。后面跟着一群艺人,手上拿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鼓,配合舞蹈动作,应和着大羯鼓。隔一段后面再来的是一群男女对舞,衣着端庄,双手持丝巾两端,神情庄重,舞风古朴。嗯,跟我们的大妈们逢年过节就上街表演的秧歌舞有点像。然后又有方阵表演绳舞,头戴花冠的妙龄少女,执一根缀有各种花饰的绳子,舞姿飘逸,神情妩媚。后面再上来的是飘带舞,猴舞,等等,看得我眼花缭乱。每个方阵都有自己的小型乐队,坐在鲜花装饰的马车上,荜篥,箜篌,琵琶,角笛,等等,悦耳清脆。
一九○三年,两个日本人在苏巴什故城发现了一个舍利盒,里面装高僧骨灰。他们将舍利盒偷偷带回了日本,就存放了起来。直到一九五七年,日本人发现舍利盒颜色层下隐约有绘画痕迹。他们拨去表面颜色,露出了原来的图像,竟然是精美到让人惊叹的苏幕遮乐舞图。上面绘有各色人物,手执西域特色的乐器,戴着假面,摆出不同的舞蹈造型。如今,这舍利盒还在日本,我们自己研究,还得从日本拍了照,拿回国来。
而眼下,早已经消逝的东方狂欢节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那份喜悦,无法言语。苏幕遮会不分昼夜,连演七天。回去后如果能把这个盛大的古代节日复制出来,对研究音乐舞蹈风俗民情的历史传承性,可以有更清晰的认识。光是这些,就能引得多少同人愤怒的红眼。呵呵,我笑晕了。
已经中午时分了,跳舞的方阵在沿着街巡演,路边推出不少小吃摊,烤羊r的味道让我口水直流。脱下面具,跟小摊主要了三串羊r串。这个时代的羊r串超级大,每块r跟j蛋一样大小。在新疆旅游时,羊r串的大小,从南疆到北疆,从新疆到内地再到沿海,是依次减小的。在南疆(喀什、和田、库车等地),跟一千六百五十年前一样,是j蛋大小的羊r串,通常两元一串。而我们学校门前的小摊,是我见过的最小的羊r串,一元一串,但女生都得吃二十串才能有垫底的感觉。
把思绪从现代拉回眼前的古代节日,啃着羊r看街上的人来人往。边吃东西边看帅哥最来劲,不过,看似帅哥好像不多啊,因为人人都戴着面具。
人群中有人向我走来,纤长的身材,穿着龟兹贵族典型的鹅黄色束腰式短装。这种装扮,看上去很像中世纪时欧洲的骑士服,只要身材好,男人穿上都会英姿飒爽。而那个男人,这样的打扮,看上去尤为伏贴,加上身材高挑,在人群中简直是鹤立j群。
虽然无法看到他的脸,也能断定这是个极品男人。这样一个男人朝我走来,而那身姿,怎么如此熟悉?他戴着一个鬼脸面具,面具下的眼睛,在走近我时,透出诧异和探询的目光。我眯起眼,仔细打量。那双眼,是我熟悉的浅灰色。我的心,突然快得要蹦出胸膛。他……他……不是说不来的么?
〃艾晴,是你么?〃是他的声音,却有丝颤抖。
〃当然是我。〃我举举挎在手腕上的面具,突然想起另一只手还擎着三根大得吓死人的羊r串。完了完了,我满口獠牙啃r的模样,我张着油乎乎的嘴瞪他的白痴样,全落到他眼里了。
正在懊恼,我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的心怦怦直跳,混乱的思绪飞快飘过:他怎么……为什么他今天……
手上还高高举着羊r串,我整个人像被点了x一样,任由那个高大的男人将我一把抱住,腾空转了几个圈。
〃艾晴,你真的回来了……〃
目眩中听出,虽然有些像,但这不是他的声音!他的手臂没有那明显紧绷的肌r,他不会这样开心地大笑,他绝对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顾忌地抱着我转圈。
我被放回地上,面前的他对着我微微倾下身,一手揭开了面具。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眼睛,长长浓浓的眉毛,浅灰色眼珠,像极了他!身高和体形,也跟他那么相仿。可是,脸没有他那么狭长,皮肤也比他的浅,嘴角弯弯,尽是调皮。我隐隐浮出的失落,立刻被另一阵欣喜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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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二十三 东方狂欢节(2)
〃弗沙提婆!〃这次,换我抱他了。只是,为何他那么高啊。
放开他时看见他一直没合上笑的嘴对我努努:〃艾晴,你嘴上的油全蹭在我衣服上了。〃
刚刚觉得抱那么一大小伙有点不好意思的心立马被这句话呛了回去。这死小孩,还是没变!
〃所以,你要请我吃饭!〃没等我反应过来,手上的r串,已经被他夺下,还给了小贩。然后我就被他拉着走,都没时间嘀咕一声,浪费粮食啊!你个败家子!
我瞪着眼前一盘盘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的菜肴发呆。有多久没吃过中餐啦?有多久没见过白米饭啦?这个时代,米是从汉地运来的,在西域吃顿米饭,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瞧瞧这里的摆设,还弄个包厢坐坐,我嘴里塞着饭,心里嘀咕,还真是个败家子!
对面的他却没吃太多,只顾一直盯着我看,嘴角的笑,总也抑不住。看得我心里发毛,只好低头猛吃。进来一个汉人女子送菜,他依旧举着那摄人的笑道谢,看得那女子脸色红红,退出去时竟撞上了门。
唉,我叹气:〃弗沙提婆,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人笑会害死天下所有女子的。〃
〃哦?〃他眉毛一挑,身子前倾凑近我,〃那,艾晴你呢?〃
死小孩,居然对我说这种话。我看看他阳光帅气的脸,吞吞口水:〃别别,我老胳膊老腿了,还是让我多活几年吧。〃
他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跟罗什不同。他笑得张扬,笑得毫无忌惮。而罗什的笑,永远都是那么风轻云淡。
〃艾晴,你是仙女,你不会老。〃他突然收住笑,换上认真的口吻对我说。
我张了张嘴,始终说不出什么。唉,是我自己对他说的,他又目睹过我的突然消失。早知道会回来,就不该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播种这么个烂理由。现在,这个幼小的心灵被我歪曲了十年,还能扳得回来么?
〃艾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我一呆,脑子快速转动,〃昨天。〃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三个月了。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一直跟罗什在一起。罗什,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他……保护他……
然后他问我住哪儿,我跟他说了客栈的名字。他看看还在往嘴里塞米饭的我,不耐烦地问:〃你还要吃多久啊?〃
我愣:〃你有事吗?这么急?〃
〃当然有事。〃他一本正经地回我,〃要去帮你搬行李啊。〃
〃去哪儿?〃
〃当然是国师府。〃
弗沙提婆跟着我去客栈退房,我收拾东西时,结果被他看到了我的小内内,他竟然拿着我的bra一脸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害我闹了个大红脸。然后他不由分说扛上我的northface,潇洒地扔出一串钱给掌柜,大手一挥〃不用找啦〃。唉,这败家子!
快到国师府时我惴惴地拉住弗沙提婆:〃哎,你要怎么跟别人说我啊?我的模样可是十年未变啊。〃
他停下脚步,眼珠转了几圈:〃嗯,那就说你是艾晴的侄女,叫小艾晴好了。〃我晕!不愧是兄弟俩,思维方式还真像。
〃不过,我不会瞒父亲的。〃他脸上显出认真的神情,〃我从来不瞒父亲任何事。〃
鸠摩罗炎,那个学者般儒雅的人。他应该能接受我这样怪异的出现吧。
我撑眼盯着面前的一切。还是我原来的房间,摆设一点都没变,床头墙面上甚至还有当年让弗沙提婆默写的字帖。他当时一定要贴在那里,我拗不过,只能让他默完一张就贴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以前看着就叹气,现在,居然无比亲切。
〃房间可是每天打扫的,就等你回来。〃有丝气息落进我耳朵,痒痒的,心里流过一阵温暖。
〃来,再带你看样东西。〃还没容我感动够,就被他拉着走。唉,还是跟小时一样任性。
我被拉进他的房间。这里倒是变化挺大的,墙上挂着好几把剑,看剑鞘的制作工艺就知道是好剑。一个小小的书柜,匆匆扫一眼,几乎都是吐火罗文和梵文。梵文我看不懂,估计是佛经一类。吐火罗书籍,都是兵法和战争类。少数几本汉文书,是《孙子兵法》、《韩非子》、《战国策》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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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二十三 东方狂欢节(3)
我正在打量他的房间,看他小心翼翼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画框似的东西,小心揭开裹在上面的棉布,露出里面的一幅画。我张大嘴,是哆拉a梦,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他居然把它当成一幅稀世名作一样裱起来!
我抬起眼看他,叫一声:〃弗沙提婆…… 〃
〃你先别急着哭鼻子,还有呢。〃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书塞进我怀里,是本《诗经》,书的页边卷得厉害,都快被翻烂了,〃你随便翻哪一页,然后考我。〃
我没翻书,想了想:〃《国风o邶风》里的《击鼓》会么?〃
他咧嘴一笑,双手背在身后,踱起方步,晃起脑袋,抑扬顿挫地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诗经》里我最喜欢的一首。我跟弗沙提婆都是讲吐火罗语的,不像罗什,讲的是汉语。乍听弗沙提婆背汉语诗,听他怪异的发音,我想笑,又觉得鼻子酸的好难受。
〃记得么,你说过,只要我背出《诗经》你就会回来?〃我点头,真没想到我当初只是随口说说的,他却当了真。
〃第一年,我就背出了全部《诗经》,结果你没有回来。我就想,是我没学好,所以第二年我又背了一遍,可是你还是没回来。每年汉历正月初十,我就到你房间背一遍《诗经》,背了十遍,你终于回来了……〃
〃弗沙提婆……〃
〃感动么?〃
我点头,鼻子太酸了,我快撑不住了。
〃那让我抱一下。〃
一个恶狼扑上小红帽,我一把推开他。刚刚想涌出的眼泪通通吞回肚子里去了。
那天还去见了鸠摩罗炎。十年时间,他的儿子们都已成长到人生最绚烂的年纪,十年时间在他身上却如被刀狠狠削过。原本就清癯的脸更是瘦得形削见骨,头发已经全白了,他今年也就五十几岁吧?可是,看上去身体很不好,不时咳嗽。可是那双镶嵌在深凹眼窝中的浅灰色眼睛,那双充满智慧与人生感悟的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突然心弦拨动,罗什的眼,好像他啊。
嬉皮笑脸惯的弗沙提婆,在父亲面前却神态极为恭谨,一脸认真地用梵语跟鸠摩罗炎交谈。鸠摩罗炎不时用惊诧的眼光看向我,看得我心里一阵慌。可是,直到最后他也没对我奇异的来历说什么,就用吐火罗语温和地要我安心住下,府里的人会以贵客待我。我猜的果然不差,睿智如鸠摩罗炎,就算他也无法弄懂我的真实身份,却绝不会将我当巫女烧掉。也难怪他能有这么两个出色的儿子,而兄弟俩又如此尊敬父亲。
那天夜里,在我先前住了三个多月的房间里睡得无比香甜。睡前想到,不知罗什知道我回了国师府会作何想法。唉,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他会想到我么?
注释
1关于苏幕遮:文中所写的苏幕遮的一系列舞蹈,参考的是〃天山南北丛书〃……遗落的西域故地文明探秘之《龟兹古国》。关于克孜尔石窟的史料,参考的是一本比较专业的书……《克孜尔石窟探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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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二十四 精彩苏幕遮(1)
二十四 精彩苏幕遮
我醒来时发现床边有个人影,吓得起床气跑得一点不剩。又是那家伙!小时候来吓我倒也罢了,现在都是个大小伙了,怎么一点都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啊?
〃你还真能睡啊,我都看了半天了。〃
我愤愤然往毯子里缩了缩。我只穿了很薄的吊带睡衣,不知道刚刚有没有让他看见露在外面的胳膊腿。
〃呵呵,别藏了,没什么好看的。〃
我丢出一个枕头炸弹,被他灵巧地躲过。他大笑着站在离我不远处:〃快点起床啦,今天的苏幕遮更精彩呢。〃
〃那你出去,我换衣服。〃
他倒是没再捣乱,乖乖向门口走去。已经踏出了门,却又探进身子,冲着我眨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