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还不是一家,去了蔡洲,能不去洄湖吗?去了洄湖,其他家来请怎么办?都去,我没这么多时间。不去,厚此薄彼,将来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波折。阿楚啊,你不知这里面有多少学问,比木学麻烦多了。你看我这头发,一掉一大把,都快秃了。”
听得孙策叫她乳名,黄月英脸上发烫,转身伏在栏杆上,佯装看风景。“咄,你还掉头发,那头发又黑又亮,好得女人家都羡慕。唉,陛下,要不你把这养发的方子告诉我,就算是对蔡家的赏赐了,如何?”
“养发的方子你不知道吗?”孙策凑了过去,挤挤眼睛,压低声音坏笑道。
“去去去,又没好话。”黄月英笑着推开孙策,伸手撩起头发。“那你打算怎么办?”
“过些天,把襄阳附近的大族、百姓代表聚在一起。有些话,说在当面比较好一些。”孙策收起笑容,轻拍栏杆。“治国,还是要多用阳谋,少用阴谋。”
黄月英眼神闪烁。“陛下这次要再来一次论道鱼梁洲?”
孙策点点头。
黄月英心中微凛。以她对孙策的了解,孙策此番举动,必是对荆襄大族不满,这才要郑重其事的聚集襄阳附近的大族和百姓代表,敲打一番。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不由得担心起来。她考虑了一会,试探地说道:“陛下,是否要让他们做些准备,以便陛下垂询?”
“你告诉他们一声就是了。”
黄月英松了一口气,躬身施礼。“唯。”
天子不去蔡洲,也不去洄湖,反而要在鱼梁洲上的襄阳学院召见襄阳百姓代表,这让很多人都很意外,心中忐忑。
这表明天子对襄阳人不太满意,他在南阳时可不曾如此。
蔡讽顾不上多日的准备付之东流,白花了一大笔钱,打算连夜邀请杨介、庞德公等人到蔡洲商议对策,却被蔡珏阻止了。
这两人不会帮忙,只会看蔡家笑话。
庞德公比较淡定。鱼梁洲虽说不是庞家产业,但他迎接天子时和天子交谈多时,已经有了足够的面子,天子去不去庞家并不重要。
杨介会有些失望,但失望有限。洄湖只是做了简单的清扫,并没有大兴土木。天子去,他求之不得。天子不去,他也没什么损失。更何况现在这种情况,天子连蔡洲都不肯去,洄湖自然更不指望了。
虽然不喜欢父亲蔡讽的势利,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出面张罗,维护住蔡家的脸面。
反复询问了黄月英与天子所说的每一句话,蔡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对蔡讽等人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蔡家虽然不能让天子满意,却也没做什么让天子不满的事。”
蔡讽一时没反应过来,急声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蔡珏哼了一声:“蔡家若是让天子不满,你连与会的资格都不会有。既然天子要邀请你与会,自然是还有得商量。”她看看在院子里骑木马、荡秋千,玩得不亦乐乎的两个孩子,嘴角挑起一丝浅笑。“不管怎么说,蔡家毕竟是和皇家血脉有一丝相通的,算是外戚。陛下重阳谋,岂会对亲人下手。”
蔡讽想了想,觉得有理,长出一口气,放松了许多。
“蔡老翁这次亏大了。”杨介抚着胡须,放声大笑。
杨虑、杨仪交换了一个眼神,也不禁笑出了声。蔡讽为迎驾做了那么多准备,结果天子根本不踏足蔡洲一步,蔡家花的钱全扔进沔水了。
“威公,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杨仪点点头,又摇摇头。“陛下高瞻远瞩,他的心思又岂是我能猜得到的。不过既是阳谋,自然有规律可循,梳理一下陛下推行新政以来的种种举措,总能窥出一些端倪。”
杨介欣慰地看着杨仪。他原本最喜欢长子杨虑,对杨仪沉迷会计之术不太满意,如今却反了过来。杨虑醉心医学,无意仕途,杨仪却官运亨通,未到而立之年就官拜少府,这样的事也就是在立国初期可能实现,以后再也不可能出现了。
仅此一点,杨家就足以自傲,否则也不会生出和蔡、庞两家争一争的念头。
“你们可知道,天下最有钱的人是谁?”
杨虑噗嗤一声笑了。“这还用说,当然是陛下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还有谁能和他比?”
杨仪笑笑,摇了摇头。“答案是对的,但理由不对。”
“哦?”杨虑好奇心大起,就连杨介都闭上了嘴巴,凝神听杨仪解释。
“陛下是天下最富有的人,但不是什么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之类,而是因为他掌握着几个大生意。陛下自己不做生意,可是后宫的夫人中有好几个手握重金,随时可以为陛下提供数十万金。”
“这么多?”沉稳如杨介也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杨家所有的资产加起来不过千金,大部分还是固定资产,手头的现钱不到两百金。后宫几个夫人随时能拿出数十万金的现钱,这太吓人了。
“具体的数字,我不能说。”杨仪轻笑一声。“我就提醒你们几点,皇后姊妹与汝颍大族合伙经营各种奇珍异宝的生意,天下奢侈之物,至少有三分之一在她们的控制之中,每年有多少入账,你们可以想象。此外,尹夫人控制着天下最大的药行,麋夫人控制着辽东方向的海商,还有近半的海盐生产。甄夫人经营茶叶、海货,在会稽有大片的茶山,每天都有一艘满载的海船归港。黄夫人主掌木学堂,和冯夫人早就投资织坊,可以这么说,荆襄的每一架织机,只要开机织布,都有她们的利润。”
杨介连连点头。这些事他之前也听说过,只是没想那么细,此刻听杨仪一说,他算是明白了。孙策不做生意,但后宫的夫人们生意做得极大。杨仪是少府,相当于天子的私人账房,对这些自然一清二楚。
“陛下有钱,可是陛下不尚奢侈,反倒有些吝啬。他的钱都用来投资,或者用在虽然无厚利可图,却有利民生国运的事情上。比如资助学者印行专著,资助木学堂的研发,还有修桥铺路这些有益民生的事。汝南直通冀州的商路中就有陛下的钱,只不过是以袁夫人、麋夫人的名义投的。”
杨虑忽然叫了一声:“这么说,南阳本草堂的几种新药研究也是陛下推动的?”
“这个我不太清楚,陛下直接经手的事很少。”杨仪眉头微蹙。“南阳本草堂最近有什么新药吗?”
“不仅有新药,还有手术方法,有的还是和华佗一起研发的,其中效果最好的有两种,一种叫麻沸散,一种是酒精。有了这两样东西,伤员救助的成功率能提高好几倍。”
杨介若有所思,一声长叹。“我明白了。陛下之所以对襄阳诸家不满,或许是因为我们几家虽然富了,却不会用钱。这十几年来,所有的生财之道还是陛下当初给的那些,没有一件是自己找的,也没能对襄阳的普通百姓有什么帮助,反倒助涨了奢侈之风。富而不仁,与新政爱民之意相违,陛下岂能满意。”
杨仪想了想,深以为然。“还是父亲一语中的,我也是此刻才真正明白陛下为什么常说那句话。”
“什么话?”
“会赚钱不是本事,会花钱才是本事。”
杨介抚着胡须,沉吟良久。“没错,我们都是不会花钱的浊物,蔡讽尤其如此。花那么多钱大兴土木,结果弄巧成拙。”他转身对杨虑说道:“威方,你什么时候能出师?”
“张祭酒说,我已经可以独立行医了。”
“那你回襄阳来,我们在洄湖建个医堂,你坐堂行医,再招一些百姓子弟做学徒,免得他们去南阳求学不方便。最重要的是请一些对医术感兴趣的读书人来做研究,最好能将南阳本草堂的医书都抄录一份,你去和张祭酒商量一下,请他派一些人过来帮忙。如果他本人愿意来授课,不管他要多少钱,我都给。”
杨虑喜出望外,连声答应。“父亲,这可太好了,我明天就回南阳。”
“什么明天?现在就走。”杨介眼睛一瞪。“既然陛下放出风声,能猜出他用意的就不仅是我们父子。虽说你是张祭酒的入室弟子,有些便利,却非万全。万一有人出高价,从南阳本草堂请人来主持,我们后悔就迟了。尤其是那个蔡老翁,他丢了这么大的面子,若有办法争回来,顺便踩我杨家一脚,岂会放过?”
杨介用力一拍椅子扶手。“这是我杨家翻身的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