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宓一振衣袖,视而不见,一双通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讲台上的孙策。
孙策迎着秦宓的怒视,含笑点头。他知道秦宓是谁,关羽早就派人画了画像,送到他的面前。他也知道秦宓今天会来,而且一定会找碴生事。
但他没有问秦宓姓名的兴趣,虽然他知道秦宓一定希望他问,以便大声报出自己的姓名、籍贯,好名正言顺的代表益州和蜀国。
可是他不想给秦宓这样的机会。
“尊卑固然有序,却非天然不变,而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孙策不紧不慢,声音也不算特别响亮,却能将每一个字都送入庭中众人的耳中,宛如金钟玉磬,让人一听就觉得浑身舒坦。
秦宓也不禁吃了一惊,顿时想起一个人来,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孙策也不理会秦宓,接着说道:“比如我,初平二年,我初到襄阳时,年不过十七,官不过校尉,何尊之有?登鱼梁洲,被庞公拒于门外。登蔡洲,又吃了蔡公的闭门羹。十二年后,再到襄阳,庞公、蔡公皆以为我为贵客,与十二年前岂是一般?”
台下众人相顾失笑,庞德公、蔡讽有些坐不住,连忙起身请罪。
“老朽眼拙,不识陛下,死罪死罪。”
“讽愚昧,悔不当初。”
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们就座。“二位何错之有?换作我,有人不请自来,我也是要拒之门外的。我与二位的区别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我不想见的人,就可以不见。就算他已经到了我面前,我也可以将他打出去。”
说着,孙策嘴角微挑,看着秦宓,毫不掩饰随时动粗的可能。
秦宓本想反唇相讥,被孙策看了一眼,莫名地心中一紧,居然没说话。
孙策收回目光,接着说道:“再比如,在朝堂之上,我是天子,纵使是太后见我,也不能失礼。回到后宫,我便是家人,看到太后,我不能失人子之礼。以此而论,尊卑岂是不变之铁律?”
孙策顿了顿,接着说道:“襄阳书院乃是私家书院,并非官府之地,自然可以只论学问,不依朝廷礼制。常言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我本武人,虽年近而立,奈何学问有限,与书院贤良、襄阳父老相见,有所请益即可,又何必摆出皇家威严,掩我学问不足之怯?”
襄阳书院的师生极是受用,相顾点头,表示赞同孙策的看法。
秦宓虽然也欣赏孙策的态度,却不愿就此放过。他咽了一口唾沫,润润嗓子。一夜未睡,他虽然亢奋,却掩饰不住身体的疲惫,尤其是嗓子。本来还没什么感觉,听了孙策的声音之外,顿时觉得自己的声音粗砺如石,格外难听,有失君子如玉的风度,反被一个武夫比了下去。
“如足下所言,尊卑因人因时因地而异,那岂不是人人可以称王,个个可以称帝,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时间而已?”
说着,秦宓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辛评,做出了避让的准备,免得再像刚才一样被辛评踹一脚。
辛评听了半句,就知道要坏,本打算抢上来阻拦,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既然秦宓作死,就让他死吧。
不得不说,秦宓这一句还是很精准的,直指吴国新政要害。
秦宓说完,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襄阳书院祭酒宋忠咳嗽了一声,长身欲起,却被孙策及时阻止。
孙策环顾四周,看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脸上笑容不变。吴国朝野对这个问题一直有分歧,在汝阳时,就有不少人提出恢复天命论,解决政权合法性的问题,只是他一直没有正面答复。
有些问题迟早要解决的,与其糊弄掩饰,倒不如存疑。
有控制的讨论不会颠覆新生的大吴政权,一味压制反倒可能埋下祸根。汉武帝引用杂化的儒术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结果西汉亡于看起来更合法的王莽。光武帝引用谶纬来证明自己的天命,结果整个东汉各种谣言不断,一句“代汉者当涂高”惹得无数人做起了帝王梦。
等宋忠坐好,众人屏息而听,孙策忽然一笑。“足下可知葱岭以西,有国名为贵霜?”
秦宓点点头。“略有耳闻。”
“那足下可知,贵霜之西,又有安息、罗马?”
“呃,听说过一些。”秦宓的额头冒出了汗,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心里紧张的。这些天,他在襄阳买了很多书,其中有一部分是讲述海外诸国的,听说了一些,但了解有限。孙策只问名字,他还可以回答,若问得细了,他必然受窘。
“贵霜有王,安西有王,罗马则有皇帝,据说还有什么万王之王。你说,他们与我中原之主孰尊孰卑?”
秦宓不屑一顾。“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足下若与这些夷狄相提并论,未免自谦太过,有失我华夏体面。”
孙策笑笑。“那三代之主如何?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以一论吗?”
“这是自然。”
“以夏禹、商汤、周之文武,可曾传国万世?”
秦宓微微一笑,如释重负。等了半天,终于等到这句话。他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依足下之言,那吴国亦将为他姓所代?”
孙策看着秦宓,笑容依旧,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这秦宓书读得不少,却已经落伍了。在襄阳书院提出这样的问题,还像孔雀开屏一样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暴露了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真是可怜。
果然,讲台旁的襄阳书院师生之中有人长身而起,戟指秦宓,大声喝道:“哪来的迂夫子,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世上哪有万世不变的王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秦始皇一样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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