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存笑了笑,道:“这个我知道,如若不然,昨晚上我就不会让梅香给你通风报信,让你捡这现成的总管事一职。但是锦芳,这还不够。”
锦芳听得心里怦怦直跳,红了眼眶,道:“公子若嫌不够,锦芳唯有肝脑涂地,以死明志。”
“不用不用,我要肝啊脑的来作什么?”萧墨存定定地看着她,道:“你要知道,我不是要一个奴才,而是要一个左右手,一个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可靠人。”
锦芳浑身一震,轻轻地道:“公子,锦芳只是一介女流之辈~~”
萧墨存摇头道:“不要讲这种没出息的话。在我心底,你首先是个能人,其次才是一个女子。你思维敏捷,处事果敢,有独当一面之才,又识文断字,绵里藏针,比淑芳红芳等人不知强了多少。只是让你以丫鬟的身份处理府内事务终究局限,我有个不情之请。”
锦芳道:“奴婢是公子爷的人,生死都是爷一句话。”
萧墨存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我虽出身王府,却自幼茕茕独立,孑然一身。有些个兄弟,还不如没有,现下我却很想认一个妹子,不知你是否愿作我萧墨存的妹妹?”
锦芳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公子,奴婢,奴婢怎么敢?”
萧墨存忙伸手去扶,道:“锦芳,我是真心敬重你,想恢复你官家小姐的身份,想将阖府上下交托给你,当然,如果你顾忌我以往那些不入流的名声,我也不会怪你。”
锦芳泪流满面,打断了他的话,点头道:“公子,奴婢愿意,只是奴婢不配~”
“我说你配,你就配。”萧墨存托着她的肘将她拉起,道:“做我的妹妹,其实是委屈了你。这个府邸漏d百出,迟早要惹祸上身,分崩离析。所以,府内的变动,已经势在必行。只是这些变动,很可能会带来很严重,甚至很危险的后果。今后每走一步,或许艰难万分,无形之中又要将你置于风口浪尖上,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他苦笑了一下,道:“所幸你聪慧过人,行事又刚柔相济,不至偏颇,做了我的妹子,我才能全力护你。怕只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锦芳,你如果不想,我~~”
锦芳摇了摇头,坚决地道:“公子,锦芳不怕。”
“既如此,我便昭告全府上下,从今以后,你就是我萧墨存的义妹,是晋阳公子府的千金小姐。”萧墨存微微笑道:“妹妹,你现在是否可以称我一声哥哥了?”
锦芳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下头,颤抖着,终于轻轻道:“哥~”
锦芳手捧一大叠花名册、账目,坐在萧墨存对面,一一详谈。
“其他的缓缓,先把姬妾的人数,详细情况给我说说。”
“府内共有姬妾十一人,其中,本家丫头擢升的两名,歌舞弦乐作乐的五名,其余四名皆为公子爷以往外头所得。每人各配近侍丫环一名,杂役小丫头两名,门子上留夜的女人两名。”
萧墨存清咳了一下,道:“我,我碰过的,有几个?”
锦芳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两个,一个是发疯了的林氏,另一个,是现在什么都不记得的小楠姑娘,皆是爷外头得的。”
萧墨存苦笑了一下,所谓“外头得的”,怕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强抢吧。他顿了顿,忽然道:“妹子,你知道我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其余那些女人,都是怎么来的。”
锦芳笑了笑,道:“各个王爷,郡王,嫡亲的叔伯兄弟送个把女人、奴才过来伺候,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说~~”
“哥,您没碰她们是对的。”
萧墨存笑道:“即便如此,恐怕这府里昨晚吃了什么菜,第二天也传遍京城各个王公贵族那吧。”
锦芳咯咯一笑,道:“要让这府里铁桶一样密实,也不是做不到。只是百密一疏,不若百疏一密。谁爱知道那晚饭吃什么就让他知道去,只不过那菜怎么烧,谁烧的,可半点不能让人晓得,这就叫让人干咽口水干着急。”
“锦芳哪,你真有点象我的亲妹妹了。”萧墨存呵呵地笑,转身正色地道:“不过,该动的人,还是得动。”
“放心啦哥哥,妹子我早准备好了花名册,就等您点头了。”
萧墨存点点头,又道:“人贵精不贵多,你记住了?”
“知道的。对了哥,暗地里寻到的二十个精壮年轻小子放在别院里了,现下都按照您写的那个训练方案调教着,届时出来放在府里,就是一等一的侍卫。只是哥哥身边,只有梅香一人,妹子不放心。”
“怎么?你打算请个武林高手来伺候你哥?”
“当然啦,我早就留意上了,要果然是好的,妹子我吃香喝辣地贡着他都行。只是冲着银子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好的,一时半会找不到。”
萧墨存见她面有难色,笑着摸摸她的头道:“傻妹妹,就你哥那个名声,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心高气傲的,又哪里肯屈就?”他顿了顿,道:“那个林氏,你怎么安置的?”
“我早收拾了一处干净院落给她,身边服侍的也都换了性格温柔,行事妥当之人。大夫天天都去,汤药不断的,她也没哭没闹,只是每天抱着那把胡琴叫琴秋。”
“我听说,那个琴秋是她同门的师兄?”
“那只是个挂名的师兄,两人并非一同学艺,琴师傅的琴艺曾经冠绝京华,林氏还学不到他的一成呢。不过,据说她的胡琴却是琴师傅手把手交的,想来两人日久生情,也未可知。”
“嗯,我看林氏也是一个痴人,锦芳,这个琴师傅现在何处?把他找来,对林氏的疯症应该有些好处。”
锦芳诧异地看着他,后来又了然一笑道:“我差点忘了,哥哥原是记不得从前之事,怨不得哥哥会这样说。两年前乐坊失火,琴师傅葬身火海,林氏忧思过度,因而发疯。”
萧墨存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大火不是我,支使人放的吧?”
锦芳噗哧一笑,道:“我的哥哥诶,您从前行事是有些荒唐,但还不至于为了个女人杀人放火。要怪,只怪琴师傅人长得忒好,性子又太孤高,不知得罪了什么权贵,被人暗算了吧。”
“你,确定不是,我干的?”他再问。
锦芳眼神古怪地道:“不是,凭那琴师傅长得再好,您也不会看上他。虽说京城贵族多好男风,但是您,却对男风有说不出的厌恶。”
“还好。”萧墨存吁出一口气,笑道:“这林氏又是何时入府的?”
“大概,是乐坊失火后一个月,有一天您外出归来带回的。”
“琴师傅死后,林氏才成了府里的侍妾?”
“嗯。”锦芳点头,“按说林氏相貌只是中人之姿,您未必看上,故那天带来后,底下的丫环们议论了一番,后来听说拉得一手好胡琴才作罢。只是侍寝一晚后,人渐渐地神智不清,后来就变成您那天看到的模样了。”
“她成了这样,虽不是因我,却也和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你吩咐底下人好好待她,不要再令她受委屈了。”
“哥,你就放心吧。”
两人正说着,又商议了些别的事,却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锦芳正想喝骂哪里的丫鬟这么没规矩,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梅香,只见梅香跑得鬓乱钗弛,口齿不清地道:“公,公子爷,小楠姑娘她,她失心疯了,这会子正砸泉茗馆呢。”
“怎么会这样?梅香,你好好说。”锦芳站起来道。
梅香喘了口气,道:“早起还好好的,我端药给她,她没喝,两眼定定的,不知怎地忽然暴跳起来,拿什么摔什么,说我们都是坏人,要害她,让放她回家。”
萧墨存脸色凝重,与锦芳对视一眼,道:“怕是暂时性的神智错乱,我过去看看,你马上差人将大夫找过来。”
锦芳点点头,起身还未走到门口,忽然听见外面的小厮传报:“公子,景王爷来了,这会子怕已在正厅等着,让您赶紧去呢。”
“景王爷?他来干什么?”锦芳狐疑道,看着萧墨存。
萧墨存略一沉吟,道:“不管他,让他等等。梅香,我们先去泉茗馆,锦芳,你帮我拦着那个王叔。”
“哥,这怕有所不妥。”锦芳道。
“不怕,”萧墨存笑笑:“就是要这个王叔好好等等,自己看看。”
上部 第 7 章
景王爷萧宏图破天荒地在晋阳公子府受到冷遇。
他在公子府的正厅内已经坐了约莫一炷香那么长,手里端着成窑的雨过天青盖钟,里面的“青松雾”茶,已经注了第二道水,茶叶尽数散开,绿绿幽幽。
这茶还是去年萧墨存在南地寻获,据说产量极少,甚为珍稀。得了茶的第二天,便郑重其事邀请他过府品尝,当时,他还笑问这个茶的名字,萧墨存想了想,说“青松雾”。
他还记得萧墨存当时的眼神,一贯冷冽的眸子里,忽然间闪亮了一下,有如冰天雪地中突如其来的一道眼光,闪得他一时有些心神不宁。
他虽然名为萧墨存的五叔,却按理说不会留意这个三哥侍妾生下的庶子。启天朝惯例,爵位因袭是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再加上萧墨存娘亲为一备受冷落,出身低微的侍妾,娘家毫无势力可言,在异常冷酷的现实面前,他的人生,似乎一早就注定了在宗室子弟尔虞我诈的竞争中处于边缘位置。但是,六年前的除夕御宴,年仅十二岁的萧墨存惊鸿一般出现在他眼前,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将视线从这个默默无闻的小侄子身上挪开。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宗室子弟济济一堂,个个衣冠楚楚,相貌堂堂。他喝了一些酒,靠在椅背上跟身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然后,就到了宗室子弟献皇酒的时间,人数很多,一批一批地跪下,口呼万岁,叩首,行礼,再离开。可不知怎的,萧墨存一身白缎蟒袍出场,便将当时厅内一百多号人的风采硬生生压了下去。他虽然只有十二岁,可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绝世风华,每走一步,均仿佛脚底有白云托彩。他淡淡地扫视了全场,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丝嘲讽,然后,他的视线定在正中央高高在上的皇帝脸上,突然一笑。
那一笑的芳华,绕是见多识广的景王爷,也不由心脏漏跳一拍。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听见那个少年缓缓下跪行礼,口呼万岁。
皇帝开口得比平常慢了一点,就这一点,让景王爷萧宏图意识到,被这个少年的笑容震住的,不仅是自己。
经过那个晚上之后,不久整个启天朝都知道,皇帝陛下对已过身的裕王爷庶子格外喜爱,不仅下旨令他进宫为皇子伴读,还常常留在身边亲自督导,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皇帝下旨封他为晋阳公子,准其出府以皇子规格开衙建府,宫里赏赐源源不断,其府邸陈设,比一般皇子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阳公子,他冷笑了一下,吹开茶盅内一点小小的叶末,这个封号非王非侯,非爵非阶,本朝开国三百年来闻所未闻,听起来不伦不类,只有明眼人知道,晋阳公子不像封号,倒象某种爱称。
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爱称。
恐怕就因为这样,晋阳公子这些年在府内杀奴j,暴戾成性,朝堂上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种种行径,才被皇上一笑置之吧。
他又等了一会,还没有见到萧墨存的影子,心下不禁有些恼,好你个萧墨存,仗着皇帝的宠幸,连本王都敢晾在一边。这么一想,扬声道:“来人哪。”
一个侍女应声而出,问:“王爷有何吩咐。”
“你们公子现在何处。”
“王爷,公子有些私事尚在处理,吩咐了,请您千万担待些,他处理完了马上就来。”
“放肆,本王带了皇上口谕来见你们公子,误了事岂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担待得起,他现在在哪?”
侍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
“还不快说。”景王爷拍了桌子。
侍女吓了一跳,低头说:“泉,泉茗馆。”
“前面带路。”萧宏图冷声吩咐。
泉茗馆是公子府内一处水榭,依山傍水,极为雅致。馆前种植了一片梅林,此时正值初春,晚梅绽放,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清香。
沿着石径蜿蜒而入,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尖锐的瓷器落地之声,一个女子惊惧的嗓门传来:“不要碰我,你,要再靠近我就死给你看!”
紧接着“咣当”一声,又不知什么东西落地。
萧宏图一听黑了脸,问那个侍女:“这就是你们公子要办的私事?大白天的,真是荒唐!”
他举步欲进,门外侍立的奴婢早有人见到,一个美貌少女慌忙跑了过来,满脸带笑说:“哎呦,景王爷,这起不长眼的小蹄子怎么把您带到这来了?”
萧宏图认得,这少女是萧墨存新认的义妹,原来的大丫鬟锦芳,总管府内一应事务,地位与其他人不同,便问:“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房内说:“老毛病又犯了?”
锦芳抿嘴一笑,说:“瞧您说的,倒好像我们公子是个急色鬼似的,我们公子这般人才,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成呀,犯不着玩这个。”
萧宏图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他!放着正经的营生不做,整天的偷j摸狗,就那点出息!”
锦芳拍了一下手,笑说:“王爷对我们公子,真真的爱之深责之切,只不过您这回可冤枉了他,这里头的姑娘啊,是头十天公子从山崖边救回来的,可怜见的,浑身是伤,我们公子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地忙活了好些天,好容易有些起色,哪知道早起不知怎的,这姑娘突然犯了魔障,谁也不认得,可不,这会子还闹呢,底下人没办法了,刚刚才把公子请了过来。这一请啊,不曾想就怠慢了王爷。我的好王爷,您最是慈悲心肠体恤下人的了,您说说,瞧在我们公子救人一命的份上,可不是要担待他的无心之失?”
她口齿伶俐地讲了这半天,萧宏图却冷笑道:“你这丫头,说起瞎话来倒流畅得紧,还救人、煎药、请大夫,这是萧墨存会做的事吗?”
锦芳一听,笑容不由有些僵,说:“王爷,我们公子真是在行善。”
“哼,”萧宏图大袖一挥,抬脚迈入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引得晋阳公子也会日行一善。”
锦芳一惊,赶忙要拦,被萧宏图一下推开,喝道:“大胆奴才,连本王都敢拦,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抬腿欲踢,却听到里头传来一阵低缓柔和的歌声。
他侧耳倾听,认得是晋阳公子萧墨存的嗓门,温润中带着些微的低沉,说不出的魅惑动人,他认识这个侄儿许久,却不知他原来会唱歌,而且是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哼唱着一曲美丽而忧伤的旋律。
萧宏图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那歌声如一双温暖的手,穿过成人以后自我设置的无数门户,他为了扮演高高在上的景王爷所带上的无数面具,直接地,轻柔地抚慰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忧伤。
但马上,另一件更为怪异的事情令他猛然警醒,这是萧墨存在唱歌。
眼里从来只有自己,冷漠到令人想扁他的萧墨存,竟然在为一个女人唱歌。
他一脚踢开房门,拨开珠帘垂幕,越过一片狼藉的地板,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只见那个素日美若骄阳,然而冷若冰封千年的晋阳公子,正半歪在床上,怀里搂着一个白衣少女。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嘴里哼着歌,无比温存地怀抱着那个女孩,宛若白玉雕琢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缓缓地抚摸着少女瀑布一样的柔发。少女偎依在他怀中,犹如催眠一样一动不动,似乎他的怀抱能够给予世上一切的温存。
他知道萧墨存风姿绝代,却从来不知道,那张绝美的脸上剔除了讥讽、嘲弄、刻毒和冷漠,居然可以美得如此温暖人心,美得如此令人心神荡漾。
看到他进来,萧墨存甚至朝他点了一下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萧宏图果然噤声,不是因为他的手势,而是因为在做手势的那一刻,萧墨存的眼角唇间,闪烁着难以抵挡的妩媚,令他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突然之间有一种下腹一热的冲动。
萧宏图在这一刻,忽然对他的皇帝兄长,产生了莫大的理解。这样一个美到可以成为祸水的男人,就算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又怎能抗拒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