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存露出一丝微笑,将众人请起,知道这晚上敌人的一把火,反倒烧起了自己人的斗志,那往后便好办许多。
他当下再不迟疑,简要吩咐二人持御赐七星剑并皇帝特批自己能调动地方jūn_duì 一营将士的手谕,火速赶往归远城外三十里处驻军处烽火营调兵遣将;命令二人将今晚院内诸奴仆杂役集中审讯,调查蛛丝马迹;再令二人清理火场,封锁消息,不令今晚伤亡透露出一星半点。吩咐完这几件大事,他才觉得疲倦万分,头上一晕,脚步踉跄之际,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扶住自己。
萧墨存回头一看,却对上沈慕锐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那眼里全是温柔笑意,和满满的心疼,他歉意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沈慕锐微笑道:“别说道歉的话,你我相知,原不该生分了。”
萧墨存微笑点头,放心地借力在沈慕锐臂上。直到此时,一种松懈感方真正的袭上心头,他方真实地感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萧墨存吁出一口长气,抬头猛然看到站在边上的白析皓,直瞪着沈慕锐扶着自己的一双手,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受伤。他略一顿,笑着对白析皓道:“析皓,过来一下,见见我的好友沈慕锐沈大侠。”
白析皓神情y郁,只盯着两人想碰的双手,慢慢走了过来。萧墨存略嫌尴尬,想站直了,却被沈慕锐暗地里用力握住,哪里挣脱得开半分?
“白神医,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说一句幸会,是否有些太迟?”沈慕锐哈哈一笑道。
白析皓神情略有些尴尬,担忧地看向萧墨存,怕他想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见他神色不变,才略放了心,倨傲道:“原来是沈大侠。请恕白某眼拙,武林中大侠之流多如牛毛,并不曾见沈大侠风仪。”
“无妨无妨。”沈慕锐朗声道:“沈某山野鄙夫,自然及不上白神医举世闻名。墨存啊,你知道白神医为何人称神仙二字么?”
萧墨存已知这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有心打圆场,便道:“自然是因为白兄出神入化的医术了。”
“你只知其一啊,白兄闻名,还有一样,是他风流倜傥,红粉知己无数,快活似神仙,真真羡煞旁人。”沈慕锐微眯了眼,戏谑地道。
沈慕锐骤然变色,道:“沈慕锐,你……”
“慕锐,不要这么说。”萧墨存轻轻呵斥了一句,道:“白神医一路对我颇多照应,我心里甚是感激,他的私事,我们不便置评。”
“是我孟浪了。”沈慕锐低声笑笑,对白析皓道:“适才都是与白兄开的小小玩笑,请勿介意。你虽曾设计陷害墨存,可也对墨存有恩,如此功过相抵,咱们都不要再提前尘往事。”他低下头,看着萧墨存,声音骤然低柔了起来:“你身子弱,我又杂事缠身,这一路幸而得你的照应,沈某也心怀感激。这么着,忙了大半夜,大伙也该饿了,厨子呢?”他回头吼了一句:“老张头,出来!”
那正与仆役们拢在一块,受护军盘查的张厨子颤巍巍地跑过来,躬身道:“主子,您来了。”
“备一座席面,菜肴我就不多说了,自然是按萧公子的口味来,把你藏着的好酒拿出来。”
沈慕锐随口吩咐着,又问白析皓:“白神医有何嗜好之物?”
“随便。”白析皓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主子,统共才得一坛子江洲曲凌,属下还想着留着做菜呢。”
“少废话,拿出来孝敬我就是。”沈慕锐哈哈大笑,指着苦着脸的张厨子道:“这老东西比我还嗜酒如命,每次来都藏着掖着不痛快给我。”
“沈慕锐,这屋子,这院子,是你让人弄的?”萧墨存盯着他,语气平淡地问。
沈慕锐点点头,眼睛闪亮着问:“你可还喜欢?”
萧墨存不作答,却问:“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沈慕锐微笑道:“你那日在城外饥民中,有小孩撞了你一下,顺手从你怀里摸走了一样东西,你可曾发觉?”
萧墨存愕然道:“我丢东西了么?”
“你呀,”沈慕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他顺走的东西,不是其他,恰恰是我送你的墨玉令。交了他的上级,那人自然认得此为何物,不敢怠慢,立即送到我处,我一看,就知道你来了。”
“于是就命人收拾了这屋子?”
“对。”
“花不少钱吧?”萧墨存淡淡地问道。
“不知什么的,你高兴就好。”沈慕锐笑着说。
“原来你是个不露声色的大财主,捐款吧。”萧墨存轻轻推开他,道:“值此国难,匹夫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为朝廷做点事吧。”
“我不为你那个朝廷做事,”沈慕锐轻轻摇头,微笑道:“但我为天下苍生做事,改天,你会知道,我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了。”
上部 第章
菜是好菜,张厨子不到半个时辰即整治出四素四荤八个菜肴;酒是好酒,江洲曲凌酒香扑鼻,名不虚传,令人闻之微醺。寻常人一碗即醉,沈慕锐却一连三碗喝下,面不改色,眼神只越喝越亮,举手投足之间,俱是令人心折的豪爽英气。
席间也不分主仆,沈慕锐毫不客气坐了首座,萧墨存陪在一边,底下依次是白析皓、锦芳和小全儿,连厨子老张头做完菜肴后,也被沈慕锐喝令作陪,占了一个座位。
开席之前,萧墨存借口寒穿衣,避开沈慕锐,来到偏房。幸而沈慕锐准备的卧房太过周全,锦芳自京中带来的东西竟无用武之地,才幸免了尽数焚毁火中。萧墨存接过锦芳递来的锦绣披风,招手令一名心腹护军进来,再吩咐了几件事。
待到饮酒之时,已是诸事完备,只待东风。萧墨存略觉疲倦,歪在黄梨木圈椅内,围拢了披风,看席间诸人喜颜于色,均为适才劫后余生心生庆幸。只白析皓神色忧伤,直直地盯着萧墨存,黑沉深邃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待明说。
萧墨存被他看得略感尴尬,端起眼前的一杯酒,对白析皓温言道:“析皓,我敬你。”
白析皓竟然没有反应,待萧墨存又说一遍后,方回过神来,眼底全是仓惶的光,道:“你,你要敬我?”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正是。”
白析皓摇头道:“你不宜饮酒,我不喝。”
沈慕锐侧头一看,接过萧墨存手中的杯子,豪气一笑,道:“白神医,他不能喝,我便代他敬你一杯,想必墨存心底对你感激甚多,过往种种,尽在此杯中,对不对?墨存?”他最后一句,却是对着萧墨存柔声询问。
白析皓冷哼一声,道:“沈大侠敬的酒,白析皓可领不起。”
沈慕锐微眯了眼,视线利如尖刀,白析皓坐直了背脊,却也毫不畏惧。沈慕锐忽地呵呵笑起,毫不介意地道:“白神医瞧不上我这等人,原也无可厚非,只是这杯酒,却是墨存诚心敬你,你却好拒绝么?”
白析皓迟疑着,慢慢伸手碰眼前的酒杯,伸出的五指竟微微有些颤抖,他猛地一把握住,抬头直盯着萧墨存,眼神炙热而忧伤,低声道:“墨存,你,你真要他替你敬酒?”
萧墨存霎时间隐约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忙坐正身子,对沈慕锐道:“慕锐,这杯酒合该我来,无需你替。”
沈慕锐笑道:“诶,你我知交,何须分那么清楚。也罢,你自己尽点心意,好好谢谢人白神医。”他说罢,又将酒杯交到萧墨存手里,低声嘱咐道:“浅酌一口即可。”
萧墨存不理会他,却举起杯子,对白析皓笑道:“析皓,一路上多承照应,大恩不言谢,多言无益。来,干了。”
白析皓喃喃道:“恩?你我终于能不谈恨,却能论起恩来?”他自嘲一笑,朗声道:“你敬的酒,我又岂能不喝?我干了便是。”他掂起那小小酒杯,倒仿佛千斤重一般,迟疑了片刻,终于痛下决心,一仰脖,喝了下去。
萧墨存也低头抿了一口,还未细尝酒味,手中已然一空,却见沈慕锐不知何时已夺过他的酒杯,替他喝过,取笑道:“你不会喝酒,没得糟蹋了江洲曲凌。”
萧墨存摇头一叹,也不与他争辩,却抬头望向中天明月,似乎在等待什么。沈慕锐继续豪饮畅谈,时不时讲些江湖趣闻来逗乐,听得同席的锦芳和小全儿一愣一愣,还能忙里偷闲,不时为萧墨存挟菜,柔声哄他多吃两口东西。白析皓始终一言不发,视线紧盯着桌面,几乎要将桌子烧出一个d来。
酒过三巡,门外一阵脚步紧促,萧墨存眼睛一亮,小全儿拍笑道:“可算来了。”
沈慕锐放下筷子,略带询问地看向萧墨存。萧墨存淡淡一笑,解释道:“才刚吩咐下去的事,有了回应。”
“你吩咐了什么?我怎的不知?”沈慕锐笑了起来,抬头正见一护军打扮的汉子奔进来,正是那御赐十二人之一。他一头热汗,衣裳湿透,显是一路奔驰,喘了气行了礼道:“公子爷,找到厉大人了。他让小的赶紧回报,说此刻已经领着几个弟兄,拿着御赐七星剑,接管了城内联防军营。”
“好。”萧墨存站起身来笑道:“难得厉昆仑与我想到一处去。如今只待州府衙门那边的消息了。”
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来,一个护军急促跑来,高声道:“报——”
“快讲。”
“州府衙门已被我护军头领并城外烽火营的弟兄们团团围住,里面别说是人,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那王大人并一干别驾幕僚,都在府内?”
“王大人确乎在府内,至于别驾幕僚,小人不知。”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对方有何异动?”
护军脸上露出笑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道:“出来一个,拿着这个,让我交给公子。”
锦芳接过来,在萧墨存示意下打开,不由一声惊呼道:“公子爷,好大的手笔啊,这里怕有好几万两银票呢。”
萧墨存微笑道:“正好,我还嫌他上次给的不够多。你点点,多少呢?”
锦芳数了数,道:“足足五万两。”
萧墨存瞧了眼沈慕锐,冷笑道:“才五万两就想买身家性命平安,这是瞧不起自个,还是瞧得起我呢。”
沈慕锐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还生气我不出钱呢?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回头多多给你捐钱就是,你看,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道:“你说话算话才好。”
沈慕锐含笑握握他的肩膀,道:“我的话,自然一言九鼎。可冷了不曾?再让他们添点衣裳来?”
萧墨存满脸不耐,道:“沈慕锐,你何曾如此婆妈起来?真要有空,替我去办件事。”
“公子尽管吩咐,小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沈慕锐一脸戏谑地抱拳道。
萧墨存眨眨眼道:“不敢,劳烦沈大侠带几人过去,将官仓米铺围起,盘点造册,明早我有大用场。”
沈慕锐苦着脸道:“杀j焉用牛刀啊。”
萧墨存故作惊奇道:“有牛刀吗?我怎么只看到一把又老又破的柴刀?”
众人听闻,都禁不住莞尔。锦芳忍笑上前道:“瞧哥哥说的,沈大侠要是破柴刀啊,这普天下就再没有利器了。”
沈慕锐呵呵大笑,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看着萧墨存,道:“墨存,那我这就去了。你好好歇歇,睡醒了,我也就回来了。”
“嗯。”萧墨存轻轻阖了下眼睑,道:“去罢,回来,咱们再叙。”
沈慕锐替他拉好披风上的结子,笑了一笑,点上两名护军,与他一同,转身出了门。
萧墨存摇摇头轻笑了下,一回身,却看到白析皓呆呆站在一旁,只是望着自己,眼底有说不出的凄苦和不甘。料来适才与沈慕锐一番言谈,尽落入他的眼底了。萧墨存略感尴尬,轻咳了一声,不知怎的,解释道:“慕锐与我相交甚深,可谓知己良朋,自然言谈间不拘小节……”
“不是的。”白析皓苦笑了一下,低声道。
“什,什么?”
“你从没有在我面前那么笑过,也从没有那样发脾气过。人人都道你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但我却从来不知,你原来也会奚落别人,会不与人客气……”
“我,我是普通人,当然会……”
白析皓痛苦地闭上眼,握紧了拳头问:“如此这般,都是因着他吗?都是因着在他面前,你才这样率真吗?”
萧墨存不知如何作答,他心底深处,也隐约知道,自己待沈慕锐与别人不同。只是一直以为,此人乃穿越以来第一个交的朋友,自己待他不同,也是情有可原,因而从不深究。但此番被白析皓点破,心脏莫名其妙加快了跳动,与沈慕锐相识以来若干事情,在脑海中犹如幻灯片般过了一遍,忍不住扪心自问,在他面前如此自如,是因为他是朋友?还是因为,朋友是他?
萧墨存一时间心乱了,他愣愣地看着白析皓,作答不了。白析皓一把钳住他的肩膀,将他用力揉进怀中,颤声道:“不,墨存,我不会让别人抢走你,你是我的,你注定是要跟我在一起的,这是确凿无疑的……”
“析皓,析皓。”萧墨存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恐惧,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析皓,你冷静点,冷静点听我说可好?”
白析皓惊魂未定,握住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里,带着迫切和痛楚,问:“墨存,你也有些许喜欢我的是不是?你……”
“析皓,我不能骗你,”萧墨存坦荡地迎视他炙热的视线,温言道:“你于我是很重要的朋友,在此而言,我确实喜欢你,欣赏你,甚至于你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事,我虽不赞同,可也能理解。但是,”他充满不忍心,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情爱之爱,不是你所说的那个喜欢,姑且不论我萧墨存不会屈从一个男子之下,便是,便是我喜欢男子,那个人,也未必是你。”
上部 第章
“便是你喜欢男子,那人也未必是我,那会是谁,是他,是那个沈慕锐么?”白析皓声音颤抖,如遭重击,脸色霎时间惨白如雪,倒退一步,愣愣地看着萧墨存,那眼底有太多的情感,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迫切以及太多的无能为力。
萧墨存嘴唇微张,却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却听到白析皓一阵嗬嗬低笑,笑声凄凉,令萧墨存心中痛如刀绞。他上前一步,想要拉住白析皓,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即被白析皓一下甩开。
白析皓眼神凄然,望向他摇头道:“我这一生,自负风流,伤过无数人的心。至今日方知晓,原来伤心这般难受,这是真是报应。”他惨淡一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曾说过,只要你还想回头唤我,我便要站在能答应你的地方。我不会走,但是,请你现在不要过来,现在不要碰我,不要宽慰我,更不要自责歉疚。我纵使医术精湛,却医不了这心伤之症,请你,真的,现在不要过来。”
他说到后面,已是声带哽咽。萧墨存站在当地,张口却不知说什么为好,伸出手,却不知道做什么为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心欲绝地转过身去,再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那人身形高瘦,融入夜色中,竟然有种茕茕孑立的孤独。
萧墨存呆望着他背影消失处,忽觉脸上有湿意,伸手一摸,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旁边递上来一帕俊白的雪蚕丝手帕。萧墨存接过去,擦擦脸,吁出一口长气,问道:“锦芳,我是不是做错了?”
“哥哥,依我说,若错,只错在不该这个时候挑明。但此事本应如此,再痛,却也就,只能如此了。”
“这么说,我并没有做错。那为什么,我的心却也这般痛呢?”萧墨存哑声低语。
“壮士断腕,原就是痛的,却仍要去做,只因若当断不断,则其害无穷啊。”
萧墨存单手掩面,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事到临头,却哪那么容易置身度外?”他扶住锦芳的胳膊,好一会才缓缓松开,深吸了一口气,道:“今夜怕是睡不着了,走,替我研墨,我写几个字,让心里平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