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走,我要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
余贺彬坳不过她,只能在心里说:林瑞,假如你想忏悔以往的所作所为,便快快醒过来吧。
一天、两天、三天,病房里的医生不断进出,林瑞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房门外的歌声也响了三天──
沈沈浮浮、兜兜转转,通向何方?
进退之间,无助的思考,怎样才能穿越?
踏上归途,踏上回家的归途……
啊~~~啊~~啊~~~
踏上回家的归途,
告诉我未来会如何
来来往往的你我遇到
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挥手便是别离
回首便要相望
忘忧草忘了就好
不在你的梦里
不在我的梦里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轻轻河畔草
静静伴你老
看到余贺彬忧伤的看著自己,林音便对他笑:
“这是ray的歌,他不喜欢,可是我喜欢。我要一直唱给他听,如果他不喜欢,就自己起来跟我说:别再去听那个家夥的歌曲啦!所以,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小音……”
“他不能没有我……”
女孩的视线移到里面的人身上,嘴里又唱起意义不明的歌来。
不在你的梦里
不在我的梦里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次拥抱
轻轻河畔草
静静伴你老
路寞然结婚的那天没想到会看见林音。
他带过林音那个班级有几个月的时间,跟班上的同学打得火热,结婚当日,不少同学都到场庆祝。3、4年没见,不管是凭著自己的本事还是爹妈的扶助,每个人都有了归宿。
婚礼现场热热闹闹的,大喜之日,路寞然笑得开怀。但是林音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
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女孩,举手投足都有了女人的味道,散发著淡淡的恬静。
“恭喜。”
她步伐轻盈的走来,恭贺著说。
时光一下子回到那天下午,他在房间里忙里忙外,听见敲门声,开门却看到俏皮的女孩站在门口,笑盈盈的说:“恭贺──乔迁之喜。”
“谢谢。”
物是人非,改变不了的,还是他干净而略带忧郁的笑。
沈默了很久,他才问道:
“你……最近好麽?”
她点点头,露出安静的表情,没有大喜,没有大悲,好像她的日子一直过的平淡如水,又像是沿著一个严谨的表格毫无波澜的走过这几年。
可是他记得当初她震惊的告白,那些话多少次让他自噩梦中惊醒,汗涔涔的,无法置信。
他应该为心爱的人做些什麽,但是生活不是小说,没有激情没有爱情没有勇气,日子也还是要过下去。
那时震惊之余,他选择了沈默。不是不想挽救那个女孩,却是自己无能为力。什麽都做不了,苦苦焦急,慢慢折磨到自己发疯。生活还要继续,即使没有林音,他也还是路寞然,不过是心中少了一份纯粹的爱。
他的新娘是研究生时的同学,相貌平凡却内敛文静,不像林音偶尔的张扬与肆意。他不能找一个能看到林音影子的女人结婚,这对谁都不公平。
如今,看到她还站在自己面前,说著“别在意,有时候我们就是如此无力”时,多年来的内疚才终於释怀。
“林先生呢?”
鼓足了勇气,他最後还是问道。
林音笑笑,没有回答。
她说,“谢谢你没用鄙视的眼光看我。”
一番话说的他心虚,面对林音的泰然,反而是他不好意思起来。
会这麽说的她,想必是终於接受了那个男人,忘记彼此的身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吧。
或许只有这样的一份爱,才是最最纯粹的感情,两个人如此般配又坦然处之,说三道四的旁人才会汗颜。
“如果你觉得幸福,那便好……”
踯躅了很久,他才说出这句祝福的话。话一出口,两个人的关系就恢复到了师生,顶多,再是暧昧的兄妹。
虽然他很不甘心,但从此以後,他们再无瓜葛。
林音却笑笑,将他的祝福全部收下:
“见了你,我就安心了。”
转身走,回头再对他说最後一句,这次不再是“对不起”,而是“要幸福啊。”
出了宴会场,林音直奔停驻在门庭前的轿车。
她进了车内,驾驶座上的男人问道:
“看见他了?”
林音点点头,说了声“走吧。”
回头看了看那张灯结彩的门庭,林音在心中默默的说道:再见了,路老师。4年来,林音每天的轨迹是家──医院。
到了医院,送来她来余贺彬说:“你先上去,公司还有些事情,晚上我来接你。”
她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熟悉的病房,熟悉的气味,还有床上再也熟悉不过的人。
那个男人再也不曾醒来,一直静静的安睡,只有旁边的仪器还显示他是一具有著体温与生命的躯体。
余贺彬一直在代为打理盛世的业务,这是林瑞昏迷不醒後作为唯一继承人的林音的意思。
像往常一样,林音先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让房间里透透气,然後摆上鲜花,再坐下来说说话。
她习惯将每天发生的事告诉林瑞,即使他听不到,即使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即使更像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可她还是乐此不疲的说著发生的每一件事。就像以前,他总是温柔的掬著她,轻声问著:今天你过的快乐吗,宝贝?
“……今天路老师结婚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在你面前提别的男人,不过他可是已婚男士了呢,应该不介意了吧──嗯,新娘很漂亮,任何女人穿上婚纱都是美丽的公主……呵呵,我想起你给我讲的美人鱼故事了。对了,我还看到了好多同学,李欣你还记得吧,她已经跟肖歌订婚了,年底移居到英国,真是幸福的一对儿啊 ~”
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女孩的说话声跟偶尔吹过的风声。床上的人,却更像是在沈睡,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样的场景,她一直都在等待,整整4年。
正说著,周继鸾推门进来。瞅见林音,他愣了愣,才问道:“他还没有反应?”
林音点点头,仪器上脑电波跟心跳图都还平稳无波,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周继鸾叹了口气,顺手关门进来。
“这麽多年你天天都来,辛苦你了。”
她摇摇头,道:“倒是周医生一直没放弃救治,我该感谢你才是。”
“哪里。”倒是周继鸾不好意思起来。“我不过做我该做的。守著一个不能动的人,谁的耐心都有消失殆尽的一天。”
“周医生,他还活著是不是?”
说这句话的林音,更像是在求证什麽,来击退内心的不安与软弱。
周继鸾沈默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理论上,他还活著,但是……”
但是,他丧失了一切,靠著一堆管子输送营养才不至於死去,只是单纯的“活著”。
“小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他顿了顿,终於下定决心开口:“林瑞……恐怕是──”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她的表情,才放心的接著说:“你该为自己打算了。不管他以前多麽疼你,後来又怎麽对你,冲著他为你挨了一刀、你又守在他身边4年,也该原谅他原谅你自己了……”
“周医生,你想说什麽我都明白。”
周继鸾噎了一下,住了口。
“我不是在赎罪。我们彼此纠缠折磨了那麽久,也该扯平了。现在我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爱他。”
“小音……”
“我并不是在等他醒来,而是想待在他身边。”
屋子里寂静了好久,终於周继鸾说道:“我来是告诉你,林瑞的肺部器官衰弱的极厉害,最近不得不进行一次手术,可是给植物人手术的风险很大,即使是我……小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她抬起头,怔了好久,微微点头。
即使手术成功他也不可能醒来,若是一直拖著,却会因为心肺功能的衰退而死亡。
这是毫无胜率的赌注。
没有奇迹。
任何一个结果都不是被期待的,却无法令人不做选择。
周继鸾离开後,林音站在床边看著那个男人。
他瘦多了,下巴上青光森森,还有几道疤痕。因为林音不会给他刮胡子,几次都失手割破了他的下巴。但是没有人会因此而责怪她了。
她坐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仿佛想要用手掌的描绘将他全部印记在心中。
“我的体温你再也感受不到了吗?”
她低低的说,“伤口,很疼吧?但是却不能说……你真的还活著吗?”
“周医生说你会死。那麽强势的你会死吗,我到现在还无法相信。”
“我那麽任性,享受著你的爱,却还觉得违背道德的事还是由你来承担罪过的好,自己置身事外,完全作为一个受害者……”
“可是你也明明受伤最重的……”
“我只是没法对自己的妥协,想活得轻松,没错,我是自私的孩子……”
“我今天去看路老师,你知道为什麽吗?”
“不是我在想念他,而是,每次他的出现都能成为‘某个我’的终结,或许在很久以前开始,我便在等待这一天吧──彻底的了断之前的一切。”
“因为我终於下定决心,要跟你在一起。”
“我爱你……你已经听不到了麽?”
整个房间都流淌著压抑的气氛,那是想哭却哭不出来的感觉,厚重的令人窒息。
她终於停止了说话,枯坐在一旁,视线直愣愣的盯著床上的人,一时间思绪万千。
过往的种种在她脑际闪过,开心的,痛苦的,幸福的,无助的……所有的感情她都是与这个男人一同分享。无论自己身处哪里,又想起什麽,记忆中无时无刻不存在著他的身影。
虽然很早就明白,她是他的,却唯有受伤之後才能承认这一切。
“已经晚了,对吧?”她戚戚的笑, “我爱你,林瑞……不是作为你的女儿,而是你的女人……”
她俯下身,含住了那薄薄的唇,亲吻著。
将彼此的味道驻留在对方的唇中,这是他们最後的吻。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
她拔下了输送氧气的管子,退到门口倚著门,看他抽搐著。
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一丝一毫的哭声流泻出来。
警报铃声大振。
她最後看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看著他的身体慢慢静止,再也没了动作。
她转身迅速出门,将急忙赶来的护士脚步声远远抛在身後。
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可以跑的这样快,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在激动中冷静,直到出了医院大门,啜泣声才飘向了天际──
那时她对余贺彬说──如果他死了,我会陪他……
有个小男孩好奇的望向这边,拉著妈妈的手说:“妈妈,那边有个姐姐在哭呢。”
“哦,是吗?”
母亲倒是不在意的说,“要过马路了,小心一点哦。”
“喂!!那女生怎麽了??”
有路人狂喊,“谁来拉住她?车子冲过来了!!”
“啊!!”
有人捂眼,有人尖叫。一个身体轻轻的飘起,再重重的落下,然後,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一瞬间,响彻云霄的尖叫,以及一地的鲜血──
“怎麽搞得,我看见那女生在笑啊!”
“有谁自杀了还笑的?”
“真的啊~~流著眼泪在笑──”
“神经病──”
结束了。
痛楚消散之前,林音仰面躺著,瞪大了眼睛看著夜空的星星──
小音,爸爸给你抓天上的星星……
不要,我要月亮──
她闭上眼,视线一片血红。
腥涩却美丽的血花,这是蛊惑的罂粟吗?
再也不必纠缠,就这样一起堕落吧……醒来时泪水盈满眼眶,她哭了,在那个她亲手杀了林瑞又自杀的梦里哭了。
睁眼的一瞬间,她辨别不清现实与梦境,同样苍白乏味的白色空间和那干净、冰冷到残酷的来苏水味迷惑了她的感官──自己为什麽会躺在这里,因为自杀未遂吗?
好半天,林音终於清醒,身上没有伤口,唯一的痛来自於受伤的腿。她痴痴的回忆刚才的梦,真实的令她发冷,最後染满视线的血花好像蜘蛛丝一样黏在神经上,甩也甩不掉,一股寒气从脚底慢慢升起笼罩在她头顶……
几天来,她一直都在做类似的噩梦。
林瑞一天不醒,她便越加分辨不清现实跟梦境。看到床上还在急救的男人,她想,明明刚才他才醒过来,怎麽现在又情况危急了?醒著的是梦,还是没醒的是梦?
周继鸾首先发现了她的焦虑,知道她罹患了精神衰弱,常此以往会引发忧郁症。然而林瑞一天不苏醒,林音便说什麽也不离开,余贺彬怎麽劝说都无济於事。他也会听林音讲梦中的情景,看著她苍白到毫无生气的脸,生怕她真的会做出梦中的事。
林音在床上呆坐了没一会儿,余贺彬风风火火的冲进来,似乎想要开口说什麽,却看见女孩一动不动的坐著,一脸的木然,心里忽然一阵发颤。
“小音!”
他赶紧唤她,担心她的精神状况出了差错──周继鸾一直嘱咐他要看紧林音,她现在太脆弱了,一点点的打击都会毁掉她。
见是余贺彬,林音淡淡一笑,却毫无生气,嘴里不停的念著:“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亲手拔掉了他的氧气管,看著他一动不动,自己也跟著自杀……感觉……好真实,就像当初他染红我手心的血……”
余贺彬的身体一僵,急急的将怀中的人紧紧搂住。
这一瞬,他梗咽了,扶住林音慢慢滑下。此时的他更像是虔诚的朝圣者,祈求神不要再折磨他们了。
“你再也不会作这样的噩梦了……他醒了,林瑞醒了……”
林音却脚一软,瘫在他的怀中,止不住颤抖,不敢置信的声音逸出唇瓣:
“这次,终於不再是我的幻觉了麽……”
不知什麽时间,林瑞在沼泽一样昏沈沈的梦魇中慢慢醒来,没有力气动,也没有力气睁眼睛,然後感觉到有人抓住自己的手,双手握著,然後手背触到柔软的嘴唇。
他彻底清醒,睁开眼,看见林音疲倦痛苦哭红的眼。
那张正在吻著他的嘴,僵在他的手背上。盛不住的眼泪嵌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顺著眼睛滑落,滴滴落在手背上,激起温热的触感。
他颤抖著,那时发生的一切在眼前闪过,害怕失去林音的惊恐,自己的焦急甚至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
“你在哭麽……?”
听到这句话,心中的石头落下,林音的泪水终於没有顾忌不断不断地涌出来。
她轻轻唤了一声:“爸……”
此时他才感受到剧烈的疼痛,肚子像是被剜了一个大d,所有的爱都顺著它流到林音的身上。
好疼。原来自己还活著。
医生进来拉走了林音。
“其他人暂时出去,病人还要作进一步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