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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回答了皇上就会相信么?还是皇上心中其实早已认定是臣妾所为,那么臣妾回答与否其实真的无关紧要。”
玄凌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目光直欲看到我眼眸深处他的手指薄凉修长,触在我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淑妃,朕只要你一句话。
如此冷然相对被他问,于我于他都想不到的,眼角的余光望见倚墙而立的淑妃,暗红的烛光散落她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我,也是怜她自己。
“臣妾以为皇上和臣妾相知至此,皇上是绝不会来问臣妾这句话的,终究是臣妾看人看事太乐观。”我的眼中不可抑制的漫上泪光,酸涩之味亦哽上了喉头。
树影透过轻薄的蝉翼纱映入室内,枝叶纵横交错,似迷茫诡异而不可知的人生,他眸中有炽热一点弥漫上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潭。
荣嫔急切道:“皇上断断不可再心软了,上次琼贵人的事已经不明不白饶过去了,若不狠下心肠,只怕宫中以后是非更多。”
我转头望着姜小媛,“这画是本宫半月前让槿夕亲手送到的吧。”
姜氏哭红了眼睛,瞪着我哽咽道:“是,若非这半月来我日日对着这画,我的孩子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下场。”
“这幅画是氐州都督赠与本宫,在送小媛前本宫已挂在宫中数月,所以断断不会有问题。”
荣嫔连连冷笑,“有无问题并非你说了算,姜小媛小产,你无可辩驳。”
风吹过千叶修竹声响沙沙,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我转首,窗外确是满天星光,银泄千里,我忽而微笑出来,望着玄凌深深的眼眸,“因为臣妾已怀孕两月,如果此画有麝香,首先受害的人会是臣妾。”
我望着来不及掩藏好震惊神色的荣嫔,“自然荣嫔也会怀疑此画本无麝香,是本宫为小媛专门所加,可是本宫又如何得知这画小媛回事朝夕相对还是放入库房置之不理,本宫没有神机妙算,更不曾在小媛有孕后踏足半步,若真行此招,实在是险之又险。”
我的话未完,玄凌眼里顿时如倒映进满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他喜道:“真的?真的是有孩子了?”他伸手便要扶我坐下。
我不经意地一避,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过他的脸,旋即安静地垂目,臣妾没有卫太医在旁照拂,所以一直不敢张扬此事。”
他欢喜道:“嬛嬛,那你先坐下来,不要动了胎气。”
我依旧垂眸,“臣妾已经被冤两次,实在不想再有下次,皇上是否该将此事给臣妾一个交代。”
荣嫔犹不肯死心,挣扎道,“不是淑妃亲手所为,也有可能是旁人,那画不是槿汐送来的吗?或是淑妃只是槿夕也未可知?”
“槿汐?”我含着渺慢如烟云的笑意,近了看她,“如果不是槿汐,会不会是与她交好的李长?不是李长,会不会是他的主子皇上?如你这般,何时才肯善罢罢休?岂非宫中大乱,人心思变?不当其位,乱生是非,本宫不会惩罚你,只看皇上的旨意。”
“皇上……”荣嫔极委屈,扭了绢子娇声唤。
“赤芍,这一晚你咬着淑妃不放,已经闹腾得够厉害,淑妃说的不错,少生是非,你该学学你的主子贞妃,学人家是如何贞静有礼。”
贞妃清幽眼波缓缓漾人玄凌眸心,“皇上该叫赤芍静静心思,当初臣妾没有教导好她,终究是臣妾的过错。”
玄凌思考片刻,“小厦子,你送荣嫔回去,让她每日抄写三十遍《女训》,不学会静心安分,朕不会放她出来。”
荣嫔待要再说,终于被玄凌眼神吓住,恨恨看我一眼,掀了帘子出去。
我眸光微转,一一扫视阁中诸人,姜氏被惊的不敢再哭,只有一声没一声的啜泣着,低低压抑着声音。
我唤过方才伺候的小宫女,“你过来。”
那小宫女怯怯的靠着墙蹭过来,倏地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也不看她,“小媛宫中的香料都是你伺候的?”
“是。”她吓得头也不敢抬,怯生生答。
她的手缩在背后,久久不敢动,姜氏狐疑的看我:“淑妃要做什么?”
我淡淡道:“麝香气味浓厚,用手触摸后很容易被察觉,所以要害小媛的人很有心,借案檀的气味来掩盖麝香,但是那人肯定用手触摸到麝香,小媛的阁子不大,人也不少,想要不被察觉,除非那个人的手本就经常沾染各种香味,我唤过李长,你仔细闻闻她的手,可有麝香的气味。若无,那么是本宫多心,若有,就细细审她,是谁背后主使。”
李长抓住小宫女的手用力掰开细细一闻,已经变了脸色。回禀娘娘,果然有麝香的气味。
姜氏凄厉的喊了一声已经纵身扑上去,随手抓起一把尺子没头没脸的打上去,倚望轩闹作一团。
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做了他人的衣裳,我始觉倦怠,牵过贞妃的手,我倦了。妹妹陪我回去吧。
第十四章…凤箫吹断水云闲(上)
次日清晨醒来,澄澈的日光莹透深绿窗纱,卫临已在殿外垂手伺立,我梳洗完毕,见他笑道:“本宫知道你很快会回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他请了个安道:“昨天半夜就奉了圣旨专伺候娘娘的胎,所以今日一早就来向娘娘请安。”
我点点头,临镜戴上一副金丝圈垂珠耳环,“永巷的日子委屈你了。”
他笑,“微臣不怕,微臣知道娘娘有足够的本事翻转时事,福泽微臣。”
“不是本宫有本事,而是温实初已是自顾不暇,本宫需要你在身边。”
家常在宫中不梳宝髻,委地长发一半用一只玲珑点翠珠扣松松挽住一侧,一半梳的油光水滑,结成一条辫子拿一支白玉簪子紧紧挽起,再用金嵌宝c梳拢起脑后碎发,梳头的花宜托起簪花小镜,前后相映,衬得镜中人明眸流转、神采奕奕。
我披一件家常玉色印暗金竹叶纹的长衣。卫临把了脉道:“娘娘气色真好,无论失意得意,总是风采不减。”
我淡淡一笑,“何来风采,不过是人活一口气罢了。”
花宜抿嘴笑道:“娘娘这样打扮,大约是不见客了。”
“今日大约是宾客满门吧。”
“热闹如初,各宫都来向娘娘请安贺喜,连太后那边也派孙姑姑来慰问。”
“花宜,你入宫几年了,见识不少,自然呢知道该怎么应付”。
花宜转身出去,我看着卫临道:“胎儿还妥当吗?”
“还妥当,只是娘娘体虚时有孕,得多进温补之药,微臣自会去安排。”
我扶着腹部道“这孩子来的及时,是本宫的救星,没有他,也没有此刻的你我,你自己也擅自担心,经过该事你该知道,在本宫身边做事,位高,自然也越险,也容易被人算计。”
他浅浅含了笑意“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
我轻轻一嗤:“本宫最欣赏你心思坦白,”我想一想,嘱咐道:“有空也帮本宫看着瑛嫔的胎。”
向晚时分贞妃来看望我,我闲来无事,与她执了棋子黑白相对,北窗下凉风如玉,吹起殿中湘妃竹帘青青,传来连台下片片荷香清远,远处数声蝉音,稍燥复静,我执了白子沉吟不决,揉着额头道:“也不是第一次有身子了,不知为何,此次总觉得特别烦躁难言,神思昏亏。”
贞妃一袭玉白绡衣,清雅宜人,:“姐姐有孕以来接二连三受了许多委屈,难免分心伤身,损了元气”她眉心微蹙“姐姐可知道姜式身边那位荷香小宫女死掉了。”
我随手落了一颗棋子“怎么死的?”
“皇上下旨用了重刑,那宫女说是平时姜氏苛待她,与荷香两人动辄对她打骂呵斥,她才发了狠下麝香害姜氏。”
“那是胡说”,我一嗤“我还是那句话,小小宫女,哪里来这样贵重的麝香,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敢谋害圣上宠妃,她真的活腻了吗?”
“皇上也是不信,再审时更用了重刑要问谁指使的,连钻手指的竹签子也扎短了好几根。那小宫女熬不过刑,咬舌自尽了。结果再查下去,在和姜氏一同入宫的才女刘氏那里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麝香,刘氏一向对姜氏得宠最有怨言,家中本也有些财势,内务府的人便抓了她去应差事。”
贞妃心软,不觉微露悯色。我低首弹一弹指甲,“妹妹也不相信是刘氏做的吗?”
“以假乱真,混淆黑白,素来是半日宫中之人最擅长的。”
“可怜了刘氏,一进慎刑司的刑房,便是出来也成个废人了。”我眸中深显不忍之色,悄悄靠近我,“我心里揣测了半日,那一位是皇后自己举荐入宫的,会不会是她……她可有这样狠心吗?”
我怡然一笑,赞道:“妹妹素来聪明。”
花宜和品儿手中握着尺把长的翠绿蕉叶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花宜悄悄嘟囔了一句:“祺嫔跟了她半辈子,到死还是没有过孩子,娘娘可曾记得皇后赏她的那串红麝串,是人带着都不会有孩子。”
贞妃面色一变,指尖一松,一枚黑子便乍然落了下去。我一笑:“妹妹错子儿了。”
她郁然一叹,“这些年我冷眼旁观,总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妹妹耳聪目明,心思细腻,必定不会只凭猜的。所以妹妹顾得好二皇子,我也请妹妹帮忙看着瑛嫔。”
她轻轻一叹,“我尽力而为吧。”她托腮良久,转了话头道“姐姐还不肯理皇上吗?午后皇上在我那儿愁眉苦脸得很,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皇上。”
“是怪不得皇上,可人在其中,自己亲临了这些事,做不到不怪皇上。”我莞尔一笑,“妹妹别舍不得,一纵一收,我自有分寸。”
目送了贞妃回去,我拾起一把团扇轻摇,道:“槿汐,陪我去给皇后请安吧。”
槿汐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娘娘勿要劳动了,这个时辰皇后怕是要睡下了呢。”
“你以为她会睡得着吗?”我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喟叹。
至凤仪宫时依旧有灯光点自昭阳殿内殿的窗格露出,仿佛不经意露出的是一星半点心思,让人探寻。
迎出来的是绘春,她扬眉惊诧,“是淑妃娘娘,这么晚了。”
我一笑,”皇后娘娘不也还没睡吗?夏夜热得难熬,本宫来陪娘娘说说话。”
绘春知我是有身子的人,并不敢拦,只得毕恭毕敬引了我进去,一路仔细为我看路,生怕我借机在昭阳殿生出什么事故来。
昭阳殿大气开阔,南北长窗对开,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皇后穿着家常香色衣裳在北窗下纳凉,她面朝里倚在紫檀木折枝梅花贵妃塌上,剪秋一壁为她打扇,一壁喁喁向她低语着什么。
闻得我来,皇后尚未转身,剪秋先是一震,忙立起身来向我行礼问安。我吩咐了剪秋起来,笑道“连着两日见了剪秋姑姑,才晓得什么叫前倨后恭,判若两人。”
剪秋略显尴尬,旋即一笑,不卑不亢,“奴才也是对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日淑妃身在嫌隙职中,奴婢也身不由己,还望淑妃宽宏大量不与奴婢计较。”
她恭恭敬敬扶着皇后坐起来,皇后也不看她,只缓缓拢着头发向我道:“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淑妃言传身教也教了剪秋不少,难得有机会,她也该学以致用,才不枉费淑妃素日的教导。”
“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盈盈笑,“剪秋每日伺候在皇后身边,自然受皇后耳濡目染最多,怎会有臣妾的教益,臣妾不敢妄自居功。
即便是夜来独自纳凉,皇后也是服饰整齐,头上虽未用任何钗环,却依旧把一个最简单的平髻梳得油光水滑,纹丝不乱。
皇后的目光徐徐打量着我的小腹,“淑妃有身孕了,怎么还深夜出来走动,小心身子为好。”
“有劳皇后关心,臣妾想起有身孕后还未来向皇后请安,所以即便夜深露重也要赶来。皇后是中宫之主,臣妾不能失了礼数叫宫中嫔妃群起效仿。”我平视皇后,浅浅笑道:“何况自选秀以来皇后自损两员大将,臣妾也怕皇后心痛到难以入眠,所以特来安慰。”
皇后半倚在榻上,靠着一个塞满了菊叶和粟米的蚕丝靠垫,微微一动,便有“沙沙”的声音。她温然微笑,“淑妃说话越来越有禅机,大约是心机深沉之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本宫竟不明白,可别是淑妃有了身孕欢喜得说胡话了。”
“皇后圣明,既然皇后要把臣妾的话当作胡话来听,臣妾就当是说胡话给皇后听罢了。”我拣了玛瑙盘中剥好的石榴子吃了几颗,“选秀之前,皇后娘娘一定费尽心机才找到两位与纯元皇后有几分相似的琼贵人和温柔妩媚的姜氏,皇后娘娘其实也很明白皇上喜欢什么样的美人,才能投其所好一击即中。至于皇上越看重琼贵人娘娘越高兴,既然期望如此之高,突然失去又怎会不勃然大怒呢,臣妾很佩服娘娘如此善于探知人心,臣妾实在是自愧不如的。”
“淑妃客气了。本宫也自愧没有淑妃这般机巧百变,又福泽深厚。那日妹妹如何在皇上面前将姜氏小产之事与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本宫虽没有亲眼目睹,然而剪秋回来告诉本宫,本宫也能想见淑妃巧舌如簧的本事。”
“皇后能这样想就是臣妾的福气了,原来臣妾巧舌如簧可以安慰娘娘,也无需娘娘为小媛失子一事费尽心思,只是折损了娘娘千辛万苦寻来的两位妹妹,臣妾也万幸没有被j人暗算,思来想去,除了感谢皇后福泽庇佑之外,竟是无人可谢。倒也为娘娘心疼,这笔买卖,只怕是娘娘亏损了去呢。”
皇后淡然一笑,理一理衣襟上攒珠流苏,“本宫不是生意人,不懂得做买卖,所以也不知何谓亏损何谓赚取。只是淑妃应该明白,做人做事不要因一时之事得意满分,宫中之事恰如天气万变。譬如昨夜一场风雨,侥幸云开月明,只是并非日日都有如此好天气,如此好运气。”
我嫣然而笑,盈盈掬一礼,“皇后教导的是,所以不见皇后一面,本宫又如何心安好睡呢。恰如娘娘所言,来日方长,那么臣妾今日先告退,以后再来向娘娘请安。”我福了一福,欠身离去。
才走几步,忽然听得身后身后沉沉一句——“莞莞”。那声音极冷毒,似有无线怨恨,全凝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是夏夜,我仍被这语气中的森冷激得一个激灵,明知她唤的未必是我,却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踌躇。
皇后的笑影如同锋锐的剑气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这么多年,你以为他那一声声‘莞莞’叫的是你?”我纹丝不动,只垂下眼睑看着裙交上密密匝匝的团花刺绣,那么密的针脚,直缠得心也透不过气来,一丝一线的勒上去,勒到心底麻木,麻木得泛起凉意。
我转身,忽地抬起头视着皇后,嘴角凝聚成一个无比甜美柔和的笑颜,缓缓道:“我知道。”
她微微冷笑:“你果然知道。”
“那不是我,也不是你。这个后宫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他心里,也是如此,永远只是如此。”我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在这个花香熏然的庭院里让皇后听清我所有的言语,皇后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强自镇定道:“本宫和你们不同,本宫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皇后又怎样?天下之母又如何?这个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在斗,拿心机斗拿时间斗甚至拿命斗,谁也不例外。你以为我们会赢?错了,所有的人永远都只会输,半分赢面也没有。任凭你死我活,斗得过活人却斗不过死人,我们一生一世也斗不过死了的纯元。这后宫里唯一得敌手,从来就只有纯元。”嘴角凄微的笑凝结得僵硬,像开在秋风颓败的花朵,“其实这个道理皇后比我更明白,何苦又再自欺欺人。”
皇后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身子一软,重重跌坐在座上。
我盯着皇后道:“我很像她吗?”
她目光中如同凝结了寒霜冰雪,仿佛要把我整个人都冻住。我和她,整个大周后宫最显赫的两个女人,这样对视了许久,她才摇一摇头,“你们长得并不像,只是你站在那里,无端端就会让人觉得是她。”
我戚然一笑:“可是,我并不是她。”
皇后轻轻颔首,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她微露倦怠之色,复又睡下,背对着我,“本宫也要歇息了,不睡好每夜的觉,哪有精神日日看淑妃的如花笑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