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片刻,注目于我,“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静微 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滟嫔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 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会好好抚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与温实初的孩子登上御座,九泉之下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病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整个人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比起皇上残杀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尚觉得还得不够呢!”我明艳地笑,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
“来人?”我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臣妾就在这里!”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动作而翻涌似急潮,我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
他见我缓缓退远,愈加怒不可遏,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风声漱漱,如泣如诉。空阔的大殿,重重帘帷深重,他虚弱的声音并不能为被我遣开的侍卫宫人所闻。
他挣扎着,挣扎着,渐渐,再无动弹,一切又归于深海般的平静。
我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他双目圆睁,似有无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还是在那一年仲春,杏花飞扬如轻红的雨雾,他穿花度柳而来,长身玉立,丰神朗朗,只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一开始,便是错的。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黯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当然无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轻轻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么?
我缓缓行至殿门前,霍然打开殿门,月光清冷,遍被深宫华林,和干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心中空d得似被蚕食过一把,我的悲泣响彻九霄,“皇上驾崩——”
54、(十年生死两茫茫) +55、(算来一梦浮生)
乾元三十年七月十一;玄凌崩于昭阳殿;年四十三;谥曰圣神章武孝皇帝;庙号宪宗。
皇太子与灵前继位;登基大典便安排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的当日亦是册封太后的盛典。为避兄弟名讳;润儿更名为纾润;眉庄为纾润生母;被追赠为昭惠懿安太后;作为纾润养母;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后;入住颐宁宫。润儿是孝顺孩子;册封礼极为隆重;甚至超过了皇帝大婚的规格;普天之下;万民同庆;大周附属和邻近诸国皆派使臣前来纳贡相贺;贺纾润君临天下;贺我母仪垂范;同时为我上徽号“明懿”;时称“明懿皇太后”。新帝年幼;本需太后垂帘听政。我一多病相辞;只以玄汾是至亲皇叔为由;命他秉辅政之责;而我;不过是偶然于宫苑重重之内轻言一二而已。
凤座高位如能凌云;然而其中冷暖;如人饮水而已。
镂月开云馆如今已是予涵在宫中的住处;从叶澜依的绿霓居移植回来的合欢开的极好;研究枝叶葳莛;密密宛如绿云;蔚成华盖。
暮春时节;已有零星粉色合欢点缀绿云间;涵而正握了笔饱蘸了浓墨;在窗下一笔一画认真书写;”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绵绵轻薄的日光下枝影寂寥;似是淡淡的烙印浮在涵而白净的小脸上;他似是不解其中意;一边念一边轻轻反复吟哦。有清单的风从容吹过;打开的窗轻轻扑棱;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偶尔有被风吹落的羽毛样的合欢花;轻轻拂于乌沉沉的紫檀案几上;那样轻绵的落花声声;却似击在心上。
或许许多年前;玄清也是如此;临风窗下;书写他原本应该清隽闲逸;畅然无阻的人生。
心募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涵儿抬头恰巧瞧见;忙上前拉住我的心;忧色满面;”母后为什么哭了?”
我含笑;”见风流泪而已;没什么。”
我沾过帕子轻柔擦拭他额角的汗珠;温和嘱咐;“若是累了;便歇会儿吧。 “
他摇一摇头;道:“如胶似漆中;谁能别离此。儿臣还不明白;既然如胶似漆;是否真能不别离?”他抬头,天真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追寻,“母后知道吗?”
我脉脉垂手,扶着他的额头,“母后也不明白。你好几位皇叔里属你六叔学识最渊博,可惜他已不在了。你应多向你六叔学,旨在博学好思才好。”我停一停,爱怜地抚摸他的脸颊,“母后要你住在此处,意在如此。”
涵儿极认真地答道:“儿臣一定不负母后期望。”
我深深颔首,槿汐轻声道:“太后,九王妃在颐宁宫里等候。”我抚一抚涵儿,“母后先回去。”
他答了“是”。我走远,又忍不住回首,花雨点点,花事如烟中,涵儿的神情气度,越来越像他当年。酸楚的心底漫出几许温柔,凄凉,却又安慰。
玉娆嫁与玄汾多年,膝下惟有一女,王嗣无继,不免有些不豫。
我欲安慰她,想一想,道:“反正予澈育在平阳王府多年,自幼以你和王爷为父母,不如就继嗣平阳王府也好。”
玉娆素来极疼爱予澈,不觉含笑,然而她又忧虑,“如此一来,六哥一脉岂非无嗣。”
我温静而笑,“不妨,我已决定让涵儿入嗣清河王一脉,以承香火。”
玉娆一惊,大是意外,“赵王是太后膝下独子,怎可入嗣皇室旁支,断断不妥。”
窗外有和煦的风,秾丽的春色一蓬一蓬盛开在金色艳阳下,绿肥红丰,满目浓艳娇娆。我目光清澈如静湖无澜,“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润儿并非我亲生,我如今置于太后之位,多少人怕我动了私心来日行废立之事废黜润儿。我已推了垂帘之嫌,更要安置好涵儿,以免来日两宫生出嫌隙,伤了mǔ_zǐ 情分,也可免涵儿卷入帝位之争,毕生不安。只有出嗣旁支,永无继位之可能,才能保住涵儿永生平安。”
玉娆深深懂得,颔首赞同。
午后,我已困倦,在颐宁宫长窗的紫檀榻上轻眠些许,梦见玄清依旧清朗温和的笑容,他轻抚我的额头,“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我在梦中惆怅,“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我停一停,不觉含泪,“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他颔首,“我一直视他如子。”
他浅笑离去,飞雨逐花。
我怅然醒转,眼前是颐宁宫陌生而华丽的殿宇,重重珠帘外,有一双燕子轻悄悄飞过,低婉一声。
外头有人影一晃,小允子进来道:“昨日半夜,昭阳殿那位心悸而死。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不曾东,才发现出了事。”他声音一低,“来报的宫女说她身子都僵了,可是眼睛仍睁得的老大,死不瞑目。”
炉中r白的香烟如一脉游丝幽幽细转,昏黄的斜阳一抹拂过九龙影壁,落进深深庭院。空落落寥无一人,我恍惚浮出一丝笑意,静静道:“知道了。”
日光那样安静,仿佛时光都烙在了青竹帘上,只晕出淡淡的白影,心深处忽然漫出无声无息的寂寞,渐渐浸透全身,连她都死了。
小允子道:“请太后懿旨,如何处置?”
我望着窗外幽竹,倦意深深,“按先帝意志办吧,她想了那么多年的皇后之位,还是给她吧。”我停一停,“告诉礼部,谥号‘温裕’。”
小允子躬身退去。
我倦然倚下,窗外有微风泠泠,引来琵琶弦上清歌声声,仿佛是胧月的声音:“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汝心金石坚,我c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云来,千里相思共明月!”
年轻的女孩子有着年轻的憧憬,仿若数十年前的我,不过是甄家养在深闺的少女,对于人世懵懂而想往。
殿中光线晦暗,放眼望去皆是翠yy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这么多年,辛酸浮沉,弹指刹那,不过寂然于尘烟。
算来浮生,不过一梦。
我惘然笑了。
……全文完……
番外—鹊桥仙
夜风中依然带着白日遗留下来的丝丝暑热。这样冷热交替的风,徐徐吹得殿中鲛纱轻拂。玄凌喝得多了,枕着软枕便在冰簟上睡着了。
辗转反侧都是睡不着。便起身去看孩子。内殿沉静,胧月、予涵与灵犀都已在内殿睡得沉沉。我见予涵小小娇嫩的脸孔,心内怜爱之情油生。俯身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着他抱了许久。
这个孩子,他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他父亲,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每当他朝着我咯咯地笑,每当他小小的手无知地抚摸我的脸,心里油然而生的欢喜与惊恸交织。幸而,也只是眉眼相像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贴在他小小的身子上,予涵,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深宫里唯一的依靠。
正想着,听见灵犀在床上烦躁地翻了个身。忙放下了予涵去看灵犀,她其实睡得很香。清明月光下的灵犀愈发玉雪可爱,这是个剔透的小人儿。一母双生的兄妹,灵犀长得更像我。替他们盖好锦被,嘱咐了r母几句便出去了。
月华清明,照在殿前玉阶之上,如水泻地,十分柔和明亮。太平行宫的月色依旧如昨。隔了那么多年的月光,依稀是我初承恩宠的那一年,在某个在狂欢中难以掩抑哀伤的夜晚,遇见了月下带露的夕颜花。
夕颜,如r如烟的月色下,桐花台的一角遥遥掩映在葱郁高大的树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他的清颐姿态仿若刚自云中来,满天星光离合在他身后,远远浮离于世俗的尘嚣之上。
不过是无心的偶遇。当时不觉得怎样,世事的纠葛,竟是由此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天际扑棱棱飞过数只喜鹊,羽翅张开的声音划破深宫的宁静。冰簟前的玉阶上随意撂着一张澄心堂宣纸,墨汁淋漓写着一阕秦观的《鹊桥仙》,字迹渐渐潦草,是玄凌醉酒前书下的。翻月湖上凉风暂至,宣纸被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月色如水宁波,今日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鹊桥横渡银河,如许相思终可倾诉长夜。
唯有我茕茕独立于翻月湖边,看白莲如盏朵朵盛开。身后,是玄凌睡梦中略带沉重的呼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一年,不过也就是前两年的事。甘露寺下的长河中,他与我泛舟湖上。繁星如明亮碎钻倒影湖中,如行舟银河。他执我的手,我伏于他膝上,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我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轻声笑,拢我于他怀中。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又似那一日,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终究只是我和他奢望的一个梦。只是梦境那样清晰,他怀抱的热度仿佛依然留在身上,久久不去。
桃花谢了榴花开。
忍顾鹊桥归路。鹊桥是来时路,亦是归路。
那一日的榴花开得这样艳,蓬勃如灼灼的烈火焚烧。初夏晴好的天气,他的话语一字一字如澎湃冰雪浇覆下来——玄凌,要我回宫,要我重返他身边。也是意料中事,还是有这么一天。只是,玄凌,何其残忍,要他来亲自宣读旨意,要他亲自接我回宫。
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我却只觉得从头到脚凉成一片,就连全身的血y也好像冻结了起来,心中只是一片再清楚不过的伤痛。泪眼迷蒙中,他的面容开始模糊,就好像小时候梦魇一样,明明知道是一场噩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半副皇后仪仗的气势来接我,我不得不归。
也许,并不是旨意的缘故。命运的峰回路转,我抵死挣扎,终于还是要回到玄凌身边——在他身边笑靥如花,在他身边克教子女,在他身边做他的宠妃,周旋于后宫女子的心机谋算,与他白首偕老。只是这样的白首偕老,我低低叹息——与尔偕老,老使我怨。
只是我,无路可退,亦无路可去。后宫,玄凌的身边,是我命定的归宿。无论我多么不甘心,我一定迫自己,要甘心。只有甘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护我所要保护的所有人。
我已经失去了这样多。不可以,再失去更多。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似水流年,曾经七夕那样一轮明月,还照在天涯那一头。只是那月光,再也不能照耀我幽闭的心情。
我无奈闭目。漱漱的泪光里,隔着来时路回头望,再好的月色终究也是凄惶。
这世间那么大,容得下我与他的,只是甘露寺后山一座小小的禅房。终于这禅房,也不能再容下我和他。他的穷途,亦是我的末路。
那一刻,我与他离别。五月石榴花里形影相对,扑落落的落花声,绵绵地只叫人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矣。
他执意牵着我的手走到御前,走到那明黄服色的男子面前。终于,不得不放开手。几乎是奢望,我与他,终于还是走到尽头。
静夜白莲生香,盏盏如玉。没有朝朝暮暮,亦没有久长时。我与他的情分戛然而止,甚至再没有机会告诉他,那一日的分离,并非是因为他亲口读出那份旨意。
我唯一能做的,是把另一个爱慕他的女子送去他身边,好好地,永久地照顾他。
玉隐,我的妹妹,你甚至不告诉我,你和他过得好不好。
传言中,你们如斯恩爱。
我只希望,没有我在身边的他,有你的照顾,有你的爱,你们会好好的,做一对世俗里恩爱的夫妻。
而我,必须在后宫与前朝的翻覆里,保住你,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最后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有久长时,亦没有朝朝暮暮。我所剩的朝朝暮暮都尽数归了眼前这个男子。明黄一色,刺痛我的双目。
如瑶华的月渐渐黯淡了。月上中天,满庭风来,湖水轻拍岸边,我静静举起玉箫,吹的仍旧是那时我们同奏的那一首《长相思》。请容许我,在这相似的深夜里,凭一抹七夕月光,借一缕清落箫音,安静的思念你。
箫声回环曲折,凄楚悲凉。那林间的宿鸟,也被歌声惊动,扑扑飞起。
番外—奈何天
玄清回到王府时已经月上中天,初七的月色有点黯淡的黄,辉色洒在清河王府深茂的花树丛里,隐隐有了几分凄凉之意。他微微黯然,又是七夕了。再好的月色都已经过去,也再没有一晚的月色能抵的过当日。她回眸对她微笑,小舟泛于河中自行漂泊,她说,“你瞧,月色多好。”
月色多好,他怅惘地想,再美的月色都比不上她真心的一笑。与她相识多年,她其实甚少真心的欢悦。
几乎在宫中每一次见面,她都是不快乐的。那样绝美的容颜,被隐约的哀伤覆没。只是再如何伤心,她,执意不肯落泪。是那样倔强的女子,情愿把心事寄托在琴声里。呜咽婉转的琴声游走在深宫回廊梨花如雪的转角,是她难以低诉的心事。
谁也不曾看破,惟有自己,目睹她一次次的萧索和黯然。她的伤心之后是自己的伤心。
玄清摇一摇头,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回忆,他自嘲,还有什么可以去想,她已经是他的淑妃,后宫中最得意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