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没落的,只有在白天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地,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仿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晚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替鹂量尺寸。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个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yg着。〃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过关系以后,当着人再碰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地,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瞭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j夫y妇。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s苍黄,脑后略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听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振保向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鹂迎上前来答应着,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间,屋子里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要,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屋里的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d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改变了,他看了觉得很合
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s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j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立轴。灯下的鹂也是本s的淡黄s。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这样尴尬的题材──她提着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地,一半压在颔下,睡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做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嗡郁的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潮了没有?〃振保应了一声道:〃马上得洗脚。〃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她在烧。〃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提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还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着一盘不知什么花,开足了,是娇嫩的黄,虽没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脚盆就放在花盘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边缘,弯腰洗脚,小心不把热水溅到花朵上,低下头的时候也闻到一点有意无意的清香。他把一条腿搁在膝盖上,用毛巾揩g每一个脚趾,忽然疼惜自己起来。他看着自己的皮r,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来,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s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拉铺拉〃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地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渐渐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渐长渐淡,车过去了,依旧剩下白金的箭镞,在暗黄的河上s出去就没有了,s出去就没有了。
振保把手抵着玻璃窗,清楚地觉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伤着。他想起碗橱里有一瓶白兰地酒,取了来,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着。鹂走到他背后,说道:〃是应当喝口白兰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着凉了。〃白兰地的热情直冲到他脸上,他变成火眼金睛。掉过头来憎恶地看了她一眼。他讨厌那样的殷勤噜苏,尤其讨厌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窥伺着,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两个礼拜内鹂一直窥伺着他,大约认为他并没有什么改常的地方,觉得他并没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来,渐渐的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隐藏的,连振保也疑疑惑惑起来,仿佛她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像两扇紧闭的白门,两边yy点着灯,在旷野的夜晚,拚命的拍门,断定了门背后发生了谋杀案。然而把门打开了走进去,没有谋杀案,连房屋都没有,只看见稀星下的一片荒烟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不像从前,还有许多顾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x不回来,鹂总有她自己的解释,说他新添上许多推不掉的应酬。她再也不肯承认这与她有关。她固执地向自己解释,到后来,他的放浪渐渐显著到瞒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释,微笑着,忠心地为他掩饰。因之振保虽然在外面闹得不像样,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带,大家看着他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
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有一天,老妈子说他的纺绸衫洗缩了,要把贴边放下来。振保坐在床上穿袜子,很随便的样子,说道:〃让裁缝拿去放一放罢。〃余妈道:〃裁缝好久不来了。不知下乡去了没有。〃振保心里想:〃哦?这么容易就断掉了吗?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的!〃他又问:〃怎么?端午节没有来收账么?〃余妈道:〃是小徒弟来的。〃这余妈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裤叠了放在床沿上,轻轻拍了它一下,虽然没朝他看,脸上那温和苍老的微笑却带着点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来了。
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女人坐在三轮车上等他。新晴的天气,街上水还没退,黄s的河里有洋梧桐团团的影子。对街一带小红房子,绿树带着青晕,烟囱里冒出湿黄烟,低低飞着。振保拿了钱出来,把洋伞打在水面上,溅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来,他跨到三轮车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带水的快乐。抬头望望楼上的窗户,大约是鹂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的墙上贴了一块有黄渍的旧白蕾丝茶托,又像一个浅浅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伞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伞敲在水面上,腥冷的泥浆飞到他脸上来,他又感到那样恋人似的疼惜,但同时,另有一个意志坚强的自己站在恋人的对面,和她拉着,扯着,挣扎着──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轮车在波浪中行驶,水溅潮了身边那女人的皮鞋皮夹子与衣服,她闹着要他赔。振保笑了,一只手搂着她,还是去泼水。
此后,连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问题。鹂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她突然长大了起来,话也说得流利动听了,滔滔向人哭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个人,他这样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疯了心似的,要不就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这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呀!刘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这r子怎么过?〃
鹂现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会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谊。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来,她坐在客厅里和笃保说话,当然是说的他,见了他就不开口了。她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忧伤的脸上略有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振保并不冲台拍凳,走进去和笃保点头寒暄,燃上一支香烟,从容坐下谈了一会时局与股票,然后说累了要早点睡,一个人先上楼去了。鹂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刚才说了谎,很难加以解释。
笃保走了以后,振保听见鹂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她疾忙翻身向外逃。振保觉得她完全被打败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老妈子拿着笤帚与簸箕立在门口张了张,振保把灯关了。她便不敢进来。振保在床上睡
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来开灯。地板正中躺着鹂的一双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许久。再躺下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觉得他旧r的善良的空气一点一点偷着走近,包围了他。无数的烦忧与责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飞绕,叮他,shǔn xī 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产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儿。亲友们根据著“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姚先生并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们的瓦,是美丽的瓦,不能跟寻常的瓦一概而论。我们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说也奇怪,社会上流行着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鹅蛋脸。鹅蛋脸过了时,俏丽的瓜子脸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
子便是瓜子脸。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姚家的模范美人,永远没有落伍的危险,亦步亦趋。适合时代的需要,真是秀气所钟,天人感应。
女儿是家累,是赔钱货,但是美丽的女儿向来不在此例。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儿吃饭,他却不是那种人。固然姚先生手头并不宽裕。祖上遗下一点房产,他在一家印刷公司里做广告部主任,薪水只够贴补一部份家用。支持这一个大家庭,实在是不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对于他的待嫁的千金,并不是一味的急于脱卸责任。关于她们的前途,他有极周到的计画。
他把第一个女儿静静嫁给了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这一头亲事静静原不是十分满意。她在大学里读了两年书,j游广阔,暂时虽没有一个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欢的,有可能x的却不少。自己拣的和父母拣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两个人,总是对自己拣的偏心一点。况且姚先生给她找的这一位,非但没有出洋留过学,在学校里的班级比她还低。她向姚先生有过很激烈的反对的表示,经姚先生再三敦劝,说得舌敝唇焦,又拍着胸脯担保:〃以后你有半点不顺心,你找我好了!〃静静和对方会面过多次,也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可挑剔,只得委委曲曲答应了下来。姚先生依从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办法,不替她置嫁妆,把钱折了现。对方既然是那么富有的人家,少了实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顾不得心疼那三万元了。
结婚戒指、衣饰、新房的家具都是静静和她的未婚夫亲自选择的。报上登的:
〃熊致章为小儿启奎结婚启事〃
姚源甫 长女静静
却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为篇幅所限,他未能畅所欲言,因此又单独登了一条〃姚源甫为长女于归山y熊氏敬告亲友〃。启奎嫌他噜苏,怕他的同学看见了要笑,静静劝道:〃你就随他去罢!八十岁以下的人,谁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门,静静卸下了青狐大衣,里面穿着泥金缎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淡白的鹅蛋脸;虽然是单眼皮,而且眼泡微微有点肿,却是碧清的一双妙目。夫妇俩向姚先生姚太太双双磕下头去,姚先生姚太太连忙扶着。
才说了几句话,佣人就来请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着敬菜,静静道:〃妈,别管他了。他脾气古怪得很,鱼翅他不爱吃。〃
姚太太道:〃那么这鸭子……〃
静静道:〃鸭子,红烧的他倒无所谓。〃
静静站起身来布菜给妹妹们,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罢!别尽张罗别人!〃
静静替自己夹了一只虾子,半路上,启奎伸出筷子来,拦住了她,从她的筷子上接了过去。筷子碰着了筷子,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会呆。静静红了脸,轻轻地抱怨道:〃无缘无故抢我的东西!〃
启奎笑道:〃我当你是夹菜给我呢!〃
姚先生见他们这如胶似漆的情形,不觉眉开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这孩子气,你瞧这孩子气!〃
旧例新夫妇回门,不能逗留到太y下山之后。启奎与静静,在姚家谈得热闹,也就不去顾忌这些,一直玩到夜里十点钟方才告辞。两人坐了一部三轮车。那时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静的地段,因为冷,分外的显得洁净。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启奎吃多了几杯酒,倦了,把十指j叉着,搁在静静肩上,又把下巴搁在手背上,闲闲的道:〃你爸爸同妈妈,对我真是不搭长辈架子!〃他一说话,热风吹到静静的耳朵底下,有点痒。她含笑把头偏了一偏,并不回答。
启奎又道:〃静静,有人说,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职业上的发展。〃
静静诧异道:〃这是什么话?〃
启奎忙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静静道:〃你在哪儿听来的?〃
启奎道:〃你先告诉我……〃
静静怒道:〃我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涂,我不至于这么糊涂!我爸爸的职业是一时的事,我这可是终身大事,我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启奎把头靠在她肩上,她推开了他,大声道:〃你想我就死人似的让他把我当礼物送人么?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启奎笑道:〃没敢看不起你呀!我以为你是个孝女。〃
静静道:〃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
启奎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招凉。〃
静静背过脸去,噗哧一笑道:〃叫我别嚷,你自己也用不着嚷呀!〃
启奎又s过来问道:〃那么,你结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静静恨一声道:〃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为来为去是为了谁?〃
启奎柔声道:〃为了我?〃
静静只管躲着他,半个身子挣到车外去,头向后仰着,一头的鬈发,给风吹得乱飘,差上一点卷到车轮上去。启奎伸手挽了她的头发,道:〃仔细弄脏了!〃静静猛把头发一甩,发梢扫到他眼睛里去,道:〃要你管!〃
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拦在她脖子后面。静静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渥一渥。〃
静静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的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静静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静静问道:〃你还是不相信?〃
启奎道:〃不相信。〃
静静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正在嘁嘁喳喳,小寒在底下的y台上喊道:〃你们下来吃冰淇淋!自己家里摇的!〃
众人一面笑,一面抓起吃剩下来的果壳向她掷去。小寒弯腰躲着,骂道:〃你们作死呢!〃众人格格笑着,鱼贯下楼,早有仆人开着门等着。客室里,因为是夏天,主要的s调是清冷的柠檬黄与珠灰。不多几件桃花心木西式家具,墙上却落落挂着几张名人书画。在灯光下,我们可以看清楚小寒的同学们,一个戴着金丝脚的眼镜,紫棠s脸,嘴唇染成橘黄s的是一位南洋小姐邝彩珠。一个颀长洁白,穿一件樱桃红鸭皮旗袍的是段绫卿。其余的三个是三姐妹,余公使的女儿,波兰、芬兰、米兰;波兰生着一张偌大的粉团脸,朱口黛眉,可惜都挤在一起,局促的地方太局促了,空的地方又太空了。芬兰米兰和她们的姐姐眉目相仿,只是脸盘子小些,便秀丽了许多。
米兰才跨进客室,便被小寒一把揪住道:〃准是你g的!你这丫头,活得不耐烦了是怎么着?〃米兰摸不着头脑,小寒抓着她一只手,把她拖到y台上去,指着地上一摊稀烂的杨梅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水果皮胡桃壳摔下来不算数,索x把这东西的溜溜往我头上抛!幸而没有弄脏我衣服,不然,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跟了出来,帮着米兰叫屈。绫卿道:〃屋顶花园上还有几个俄国孩子。想是他们看我们丢水果皮,也跟着凑热闹,闯了祸。〃小寒叫人来扫地。彩珠笑道:〃闹了半天,冰淇淋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小寒道:〃罚你们,不给你们吃了。〃
正说着,只见女佣捧着银盘进来了。各人接过一盏冰淇淋,一面吃,一面说笑。女学生们聚到了一堆,〃言不及义〃,所谈的无非是吃的、喝的、电影、戏剧与男朋友,波兰把一只染了胭脂的小银匙点牢了绫卿,向众人笑道:〃我知道有一个人,对绫卿有点特别感情。〃
小寒道:〃是今年的新学生么?〃
波兰摇头道:〃不是。〃
彩珠道:〃是我们的同班生罢?〃
波兰兀自摇头。绫卿道:〃波兰,少造谣言罢!〃
波兰笑道:〃别着急呀!我取笑你,你不会取笑我么?〃
绫卿笑道:〃你要我取笑你,我偏不!〃
小寒笑道:〃嗳,嗳,嗳,绫卿,别那么着,扫了大家的兴。我来,我来!〃便跳到波兰跟前,羞着她的脸道:〃呦!呦!……波兰跟龚海立,波兰跟龚海立……〃
波兰抿着嘴笑道:〃你打哪儿听见的?〃
小寒道:〃爱尔兰告诉我的。〃
众人愕然道:〃爱尔兰又是谁?〃
小寒道:〃那是我给龚海立起的绰号。〃
波兰忙啐了她一口。众人哄笑道:〃倒是贴切!〃
彩珠道:〃波兰,你不否认?〃
波兰道:〃随你们编派去,我才不在乎呢!〃说了这话,又低下头去笑吟吟吃她的冰淇淋。
小寒拍手道:〃还是波兰大方!〃
芬兰米兰却满心的不赞成她们姐姐这样的露骨表示,觉得一个女孩子把对方没有拿稳之前,绝对不能承认自己爱恋着对方,万一事情崩了,徒然自己贬了千金身价。这时候,房里的无线电正在低低的报告新闻。米兰搭讪着去把机钮拨了一下,转到了一家电台,奏着中欧民间音乐。芬兰叫道:〃就这个好!我喜欢这个!〃两手一拍,便跳起舞来。她因为骑脚踏车,穿了一条茶青褶绸裙,每一个褶子里衬着石榴红里子,静静立着的时候看不见;现在,跟着急急风的音乐,人飞也似的旋转着,将裙子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众人不禁叫好。
在这一片喧嚣声中,小寒却竖起了耳朵,辨认公寓里电梯〃工隆工隆〃的响声。那电梯一直开上八层楼来。小寒道:〃我爸爸回来了。〃
不一会,果然门一开,她父亲许峰仪探头来望了一望。她父亲是一个高大身材,苍黑脸的人。
小寒噘着嘴道:〃等你吃饭,你不来!〃
峰仪笑着向众人点了个头道:〃对不起,我去换件衣服。〃
小寒道:〃你瞧你,连外衣都汗潮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忙来着!〃
峰仪一面解外衣的钮子,一面向内室走去。众人见到了许峰仪,方才注意到钢琴上面一对暗金攒花照相架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小寒的,一张是她父亲的。她父亲那张照片的下方,另附着一张着s的小照片,是一个粉光脂艳的十五年前的时装妇人,头发剃成男式,围着白丝巾,苹果绿水钻盘花短旗袍,手里着玉s软缎钱袋,上面了一枝紫罗兰。
彩珠道:〃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么?〃
小寒把手圈住了嘴,悄悄的说道:〃告诉你们,你们可不准对我爸爸提起这件事!〃又向四面张了一张,方才低声道:〃这是我爸爸。〃
众人一齐大笑起来,仔细一看,果然是她父亲化了装。
芬兰道:〃我们这么大呼小叫的,伯母爱清静,不嫌吵么?〃
小寒道:〃不要紧的。我母亲也喜欢热闹。她没有来招待你们,一来你们不是客,二来她觉得有长辈在场,未免总有些拘束,今儿索x让我们玩得痛快些!〃
说着,她父亲又进来了。小寒奔到他身边道:〃我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段小姐,这是邝小姐,这是三位余小姐。〃又挽住了峰仪的胳膊道:〃这是我爸爸。我要你们把他认清楚了,免得……〃她格吱一笑接下去道:〃免得下次你们看见他跟我在一起,又要发生误会。〃
米兰不懂道:〃什么误会?〃
小寒道:〃上次有一个同学,巴巴的来问我,跟你去看国泰的电影的那个高高的人,是你的男朋友么?我笑了几天──一提起来就好笑!这真是……哪儿想起来的事!〃
众人都跟她笑了一阵,峰仪也在内。小寒又道:〃谢天谢地,我没有这么样的一个男朋友!我难得过一次二十岁生r,他呀,礼到人不到!直等到大家饭也吃过了,玩也玩够了,他才姗姗来迟,虚应个卯儿,未免太不够j情了。〃
峰仪道:〃你请你的朋友们吃饭,要我这么一个老头儿搅得在里面算什么?反而拘得慌!〃
小寒白了他一眼道:〃得了!少在我面前搭长辈架子!〃
峰仪含笑向大家伸了伸手道:〃请坐!请坐!冰淇淋快化完了。请用罢!〃
小寒道:〃爸爸,你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