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军这几年连年征战,再也顾不上野马山这一股土匪。
马云芳先是纠集甘肃、青海、宁夏三地的人马,合力打退了关内军阀孙殿臣的进。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儿,又对上了西征的红匪军,厮杀作一团。
野马山的土匪们衣食自给自足,每年三五回下山吃个票,收一收“保护费”,日子过得也算逍遥自在。
只是派出去的“c千”崽子时常回来报说,西征的红匪军与马家军的战役打得十分惨烈,高台县,金塔县,古城县,一场场战斗,双方伤亡无数。
大掌柜夜晚时分在炕上歇息时,常念叨那个许军团长和他的红匪军伙计,也不知道现下如何,是生还是死。
这天风和日丽,野马山二当家带着一小撮马队,去龚岔口和石包城的几家大庄户收“票”,顺道给叔父大人带一些兽皮山货。
张家的凤儿小姐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许了人家,很快就要过门儿。张小凤如今出落得娇艳欲滴,远近乡里闻名的一朵鲜花儿。看见帅气的小剑客登门来访,心里仍然惦念旧情,扒在梨花窗后边儿使劲地看了息栈很多眼,恋恋不舍。
张大稗子留“侄媳妇”用了午饭,上好的酱驴r、浆水面和甜胚子伺候,都是息栈爱吃的食物。
老爷子嘎巴嘎巴嚼着烟袋杆,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到西征的红匪军,摇了摇头:“听线人说,红匪没能顶住马家军骑兵阵的猛攻,在高台和古城的据点接连失守,败得很惨,伤亡惨重。。。。。。”
“当真?”
“嗯。马家军的队伍一向剽悍勇猛,而且出手凶狠,不留俘虏。听说高台那一战被俘的红匪几百人,全部被砍头或是活埋了。。。。。。”
息栈听得心惊,不由得隐隐担忧,连忙问:“叔父大人的探子可听说红匪军里有个姓许的大官,还有一个姓柳的年轻师长?可有他们的消息?”
张大稗子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这些名字。只听说前几天在玉门关,斩首了红匪军被俘的几个头目,约莫就是军长、师长一类的大官。”
息栈暗想,那许军团长和尕师长,若真是在高台县或者古城县与马家军作战,恐怕凶多吉少。
手指下意识摸了摸衣兜中的凸物,那一枚银灿灿的小打火机。
大漠中的一面之缘,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息栈用头巾裹面,避过盘查,低调出了石包城,与在城外树林子里歇脚的伙计们汇合,沿着祁连山侧的小路绕道回转野马山。
还没走多远,突然听得林间窸窣,响动异常。
息栈耳聪目明,察觉到了动静,立刻让伙计们策马避到小土包之后,这才高声问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什么蔓儿?”
对方没有应答,一阵琐碎的脚步声,似乎是要逃跑。
哼,哪里来的小贼?
哪个绺子的探子?
小凤儿抽出盒子炮,一脚轻点马鞍,腾空而起,掠过树梢,向着那几枚暗淡人影飞去。从空中一手薅住一个人的衣领子,将人踹翻在地,枪管子抵住了脑瓢。
“什么蔓儿?哪个山头的?”
被按倒的人瞪着一双凹陷的眼,满脸的煤灰,胡子拉碴。眼镜从脸上掉了下来,摔到地上。
眼镜本来就掉了一只镜腿,是拿个破绳子歪歪斜斜地绑在脑袋上的。
那副眼镜只有一扇透明琉璃片片,另一扇就剩下个圆框框。
息栈没认出人来,却一眼就认出了这副残破不堪的眼镜。
“你,你是。。。。。。你是那个参谋长?”
对方一听这话,顿时惊恐,张着嘴不答话。
密林之中传来响动,枪支拉栓上膛的动静,有人低低地喊道:“放开人!不然我们开枪了!”
“别开枪,不要开枪!”
息栈挪开枪管子,一把扯下包裹住整个脑袋的黑色纱巾,青丝马尾长辫从脑后甩落。“参谋长,我是息栈呐,野马山的二当家,你忘记了么?”
眼镜参谋也没认出人来,却一眼认出了这一根辫子,惊魂未定,舌头都结巴了:“你,你是那个,那个,野马山大掌柜身边的年轻人?”
躲在树坷垃里的人纷纷冒出头来,息栈放眼一看,这些先前见过的红匪军伙计,如今落魄得已经完全辨认不出。
大约是为了躲避马家军的追捕,没有人再穿那身浅灰色军装,也不见了八角小灰帽,而是不知从哪里捡拾来的破布、麻片和兽皮,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缠裹在身上,勉强蔽体。
眼镜参谋的头发长得足足快有五寸,眼眶和脸颊瘦得深深凹陷下去,眼中布满绛红色的血丝,显然已是饥寒交迫,疲惫不堪。
息栈抓住眼镜参谋的臂膀追问,寥寥数语,就知道了战事的大概情形。
许军团长手下的队伍,正是负责驻守古城县的那一拨红匪,被马家军骑兵师围攻,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城破失守。红匪军缺枪少弹,很多人只能用大刀和木g抵御马家军的攻势,大部分伙计力战阵亡,只有一小撮人奋力突围。
这一拨人不敢走大道,就只能绕路钻进祁连山脉的密林中,正要寻思着沿甘青边界一路走回陕北根据地,这就不巧碰到了息栈。
息栈心中焦急,连忙问道:“许军团长和柳师长他们两人呢?”
眼镜参谋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怎么?他们,他们。。。。。。躺了?”
“许军团长不知道下落,我们在路上被骑兵打散了。。。。。。我身边儿就这五百多个同志,找不见许茂璋同志,也不敢待在原地,只能先往山里跑。柳宝胜同志他,他。。。。。。”
“柳师长怎样?”
“我们师长受了重伤,走不了。。。。。。我们又都没有战马,他怕拖累大家,就留在了路上,没有走。。。。。。”
息栈一听,那岂不是等死么?“他留在了哪里?还能不能找到呢?”
“嗯,在古城县郊外不远,只怕已经被马家军俘虏了。。。。。。”
“那可就坏了!”息栈狠命地咬了咬嘴唇。
“什么坏了?”
“马家军是杀俘的。我们的探子说,在高台县被俘的你们红匪军的伙计,都杀掉了。前几日还在玉门处决了你们的几个头领。。。。。。”
一众红匪军伙计,听到息栈这样说,个个目光沉痛哀伤。眼镜参谋两只眼里噙满泪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息栈略一思索,回头看了看自己带的这一百多人的小队,虽说是绺子里的精壮骑兵,人数实在不太够用。可是现下已经没有工夫迟疑,于是抽调出二十个伙计,吩咐他们不可走官道大路,只捡土匪们常走的偏僻狗道,务必要将眼镜参谋这一拨红匪军安全护送上野马山。另外派一名口齿伶俐脑瓜精明的崽子,飞骑赶回野马山报信,让大掌柜速速出山接应。
自己则带上其余的伙计,轻骑快马,迅速出击古城县,营救小柳师长。
眼镜参谋迟疑了一下:“小同志,你们就这样一小队人马,万一碰上马家军的大部队,恐遭不测,我看你还是不要冒险!”
小凤儿的倔脾气这时又犯了,竖眉答道:“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不能就这样丢下柳师长。你不必担心,我们绺子的人马熟悉山间小道,有我们做活儿的法子!”
玉门城东面不远处的山谷密林中,一队马家军的骑兵,拖着几辆大板车,正待运进城去。
林梢树桠间,黑鸦“哇哇”嘶叫,一双双诡秘窥视的眼,如同翻白的鱼目。
须臾之间,林中枪火交s,马家军的兵勇纷纷中弹倒地。
林间有人高声呐喊:“给爷爷们留下买路钱!交出片子大洋的不杀!不给钱的通通摘瓢!”
马家军头目们拔枪大叫:“有土匪,有土匪,回击,回击!!!”
这是从古城县到玉门关的路上,最后一个可以设伏的地点。
息栈知晓现下赶去古城,路途遥远,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赶在对方前边儿。既然马家军抓到的高级俘虏,红匪军的大官,都要送到玉门关警备司令部受审后再行处决,那么最捷径的办法就是在进玉门关的路上堵住这拨人。
能在城外堵住最好,若是运气不好没碰上人,就只能乔装混进玉门城再想办法。
埋伏在林间山梁上的数十杆长枪,瞄准马家军的大头兵,点s脑瓢。
兵勇们正在仓惶卧倒,架起长枪反击之时,突然从近处灌木丛中,飞出一只身姿轻盈的大鸿。
鸿鸟展翅掠过,双翼生风,翼间突然寒光一闪,弯成雕弓形状的凤剑骤然崩s,剑尖万点刃光闪烁,似漫天飘雪,迷乱人眼。月华琳琅翻飞,剑气呵然狂飙。
大头兵们远近两处受敌,一时间手忙脚乱。抱头的抱头,捂脚的捂脚。
等到这帮人回过味儿来,转头一看,几辆大车上已经空了。
埋伏在灌木丛中的数名崽子,刚从附近老百姓家里硬抢来几床厚实棉被,这时正好派上用场。趁人不备,突然从路边壕沟、土坷中跃出,拿棉被裹住大车上的人,扛起来掉头撒丫子就跑,隐没林中。
野马山二掌柜自知己方人数吃亏,因此想出这一招声东击西,明着是劫道,暗里是劫俘,方式着实有些冒险,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也该着息栈运气好,他碰上的这拨押送俘虏的兵勇,并不是彪悍的骑兵师。骑兵师打完攻坚战,早就回城请功去了,剩下的是大烟鬼师团麾下的几个连部,负责在战区附近搜寻漏网的红匪军残部。天近傍晚,夕阳斜照,眼看着就要进玉门城,兵勇们麻痹大意,正琢磨着晚上上炕耍烟枪呢,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碰上土匪劫俘!
祁连山小道上马蹄倥偬,土雾尘屑扑面呛人,野马山的土匪小分队快马加鞭向沉梁峪的方向奔驰。
息栈的小红马如今已是高大肥壮的一匹大红骏马,唯一没变的就是那一头系着丝带的欢快小辫子,风s又招摇。
红马的马鞍前挡,此时还驮着身受重伤、意识昏迷的小柳师长,跑也跑不了很快。后边儿的大头兵偏偏还要紧追不舍,着实让息栈恼火。
恰在这时,前方响箭升空,爆脆的三发枪响。
黑色高颅骊马从道旁跃出,“啪啪啪”几记点s,灭掉了追得最近的几个大头兵,马儿厥倒嘶鸣,山药蛋纷纷坠地。
息栈见到了救星,红马嗷嗷扑了上去,顺到了大黑骊的身侧。
野马山大掌柜端坐马上喝道:“狼崽子们,别追了!麻利儿滚回玉门关去,老子给你们留条活命!”
野马山绺子的大部队摆开阵势,荷枪实弹,双方兵力火力的天平一下子就翻转过来,惊得烟鬼兵团的人马立时刹住了脚步,踌躇不敢往上冲。
可是偏就有人不怕死,一溜儿碎步蹄声,急匆匆穿过马队,驱缰上前。
息栈仔细一瞧,还能有谁,竟然又是那位马俊芳马大师长!
哪里都能碰见这人!
76、拜金兰义海豪情
第七十六回。 拜金兰义海豪情
息栈已经有三年没见着这位马大师长,对方竟然也还活着,熬过了马氏拒孙之战,又挺过了与红匪军的甘宁战役。这年头能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还这么欢势的,也挺难得!
战乱年代,老熟人见面,虽说是宿怨仇家,还是忍不住想打声招呼:大兄弟,原来你也还没躺呐?别来无恙啊!
马俊芳看面相比两年前清瘦了些,两扇刀削的面颊缓缓收紧到略显尖刻的下巴。无论是脸孔还是身材,在这些年硝烟战火的磨砺中,都添加了些许冷硬的棱角。
镇三关在马上提枪哼道:“马师长,回去吧!人我们带走了!”
马俊芳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大掌柜,一双眼就只盯着息栈,开口说道:“息栈,我只问你一句话。”
这是息栈第一次从马师长口中听对方直呼自己的大名,毫无委婉和客气,不由得略微惊讶,不动声色:“马师长有何话讲?”
马俊芳的嘴唇蠕动了半晌,眼底流出两道埋藏已久的伤情,声调略微颤抖:“去年这时候,我听说,你与这土匪头子,成亲了?”
息栈皱眉答道:“不是去年,我与我当家的,三年前就成亲了,如何?”
马师长眼中的两泓秋水,如被投石入镜,瞬间淋漓破碎,一片波痕狼藉。胸中阵阵哽咽难以抑制,骨r顷刻间分离,血沫仿佛晚春的落红,扬在空中飘散。
咬牙对息栈说道:“很好,很好。。。。。。”
说罢拨马就要回转,息栈脑子里一岔,高声叫道:“马师长留步,我也有话问你!”
“讲。”
“我且问你,三年前那一次,那一次在马公馆,我重伤昏迷,你对我做了什么?”
息栈这样问,一小半缘故是当着大掌柜的面儿,跟马俊芳划清界限,以免男人总是硌硬这事儿。而更多的缘故,是心里总觉得这马大师长行事十二分地古怪,说不清道不明地,就是让他心里不安,想要搞清楚这人究竟脑瓤子里琢磨什么玩意儿呢!
马俊芳冷笑一声,哼道:“你说我做了什么?!”
息栈抽出鸾刃直指对方,厉声说道:“你讲实话,你若做了龌龊无理之事,今日你我在此处了断!”
雏鸾刃尖聚拢淬色,点映夕阳,锋利摄人。
马俊芳的一双瞳仁急剧缩小,似乎已被那一柄尖利的雏鸾刺破,压抑的悲愤瞬时爆发:“什么叫做龌龊无理之事?为何我不可以他就可以?!我不可以他就可以。。。。。。你全身上下哪里是我没有瞧过,有什么稀罕!”
息栈尚未及反应,身旁的大掌柜蓦然举起了枪,凌厉修长的一根枪管儿直直地瞄向马俊芳的眉心。
“姓马的,你他妈的早就知道息栈是俺镇三关的人。你今儿个既然这样说,老子要是还放你竖着回去,老子就不算是个男人!”
马俊芳一动不动,瞪视黑dd的枪管儿,目光逐渐寒冷。凌乱破碎的血色山河,在眼中凝结冰封,浑身的血y和骨髓都冻住了。
镇三关目光凛烈,眼角迸发怒气:“姓马的,举起你的枪,老子不打手无寸铁的人!”
马俊芳唇边展露一丝冰冷蚀髓的笑,缓缓抬起了下巴,眼含轻蔑地看了一眼大掌柜,淡淡说道:“他既然跟了你。。。。。。人你留着,我不会与你抢。”
说罢拨转缰绳,掉头就走,留给大掌柜一枚淡定的后脑勺和一尊肥硕的马p股,很拽地扭动迈步。
大掌柜的眉头拧得更紧,食指微抖,几欲扣下板机。息栈一把压低了枪管子,轻声说道:“当家的,算了。。。。。。”
“算了?!”
“这马师长,毕竟从柴皮膏药那里救了我一命。我既已与你成亲,有了名分,他还能如何?估摸着也就死心了。。。。。。且马师长是马云芳的兄弟,你今日真要是点了他,恐怕要惹大麻烦,还是算了。。。。。。”
大掌柜很不甘心地盯视马俊芳的背影,拿眼神s了两梭子枪子儿,怒气哼哼:“狗日的,再不死心老子把这厮剁成八个瓣子!!!哼,幸亏老子及时娶了你过门儿,就是为了堵上这些王八羔子的龌龊心思!”
“哦,原来你娶我是为了这个缘故?”
大掌柜余怒未消,心头飙醋:“哼,不然你以为呢?!”
“你,你。。。。。。唔。。。。。。”
“咋个?你要是觉得亏了,就跟着他去!”
“我没有,没有觉得亏么。。。。。。”
息栈一看他男人真的发火了,立刻就不吱声了,灰溜溜地策马跟着,掉头回山。想这醋缸一定是因了适才马师长的某些话而恼火,少不了得找个别的茬儿在自己身上找回来,今儿个晚上又有的折腾。。。。。。
其实息栈也说不清楚,自己对这马师长是个什么心思。
大掌柜拿枪管子对着马俊芳的时候,息栈一下子就心软了,突然就有一种下不去手的感觉。这人眉间似水的温存,眸中抑郁的伤情,读起来是那般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分明就是在哪里见过。
息栈使劲儿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快要傻掉了,这人自己以前当然见过。本来就是老熟人,见过面,讲过话,动过手,救过命,甚至都上过炕了!
也难怪大掌柜要吃醋发飙!
小柳师长的手臂和大腿都受了枪伤和刀伤,一看就是城破之时与马家军的兵勇顽强r搏,遭了戕害。还好没有伤及要害之处,留了一条小命,只是这时失血过多,神智不太清醒。
张家少爷被野马山的土匪抢人一样地给抬上了山,还顺便从张家药铺划拉了一箱子药材,给红匪军的伤号们看伤。
本来是想端张老爷子上山,可是好歹想到叔父大人年纪大了,腿脚不灵,别累坏了他老人家,于是大掌柜大手一挥:“把龙儿那小子给老子提上山来!立刻!马上!”
红匪军的伤员可真不少,眼镜参谋长手下那几百个成功突围的伙计,几乎人人都带了外伤。龙少爷带来的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