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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部分(2 / 2)

这样的结局,让一直忐忑不安的毛子松了一口气,他同时卸下了两副担子,一副是道义,一副是恐惧。


毛子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说等日后时局好转,这会总是要开的。前面花掉的钱,就算他的。


达摩说,没怎么花钱,以后要开再另说吧。还是将那五千块钱给了他。


印制纪念卡用去一笔钱,但是这一笔钱赵姨坚持要由自己来出。


那份会议纪念卡印得很精美,很别致。对折4p,窄32开,土黄布纹纸,首页印着卫老师那张裁剪下来的像,因为没有了赵姨,就像是对着所有持卡人在微笑。照片下面是从卫老师那本记事本上翻拍下来的几句话,题记说明是斯卫绝笔:“不是的时候,他们说是,是的时候,他们又会说不是。”


字迹怪异潦乱,语意艰涩莫测,像一幅远古时代的岩刻。许多人初初看到,都要猜认半天,然后才恍然大悟,刚刚笑起来,又沉重下去。


两面内页是卫老师的生平和著作年表。底页摘录了一些友人的话语。


这份纪念卡只印了一百份,又是一次流产会议的遗留物,后来成为朋友们一种收藏的珍品。许多人来信索取,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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茹嫣读过许多情爱小说,缠绵悱恻的,惊心动魄的,生死相许的,花好月圆的,不论悲喜,都会有一个结局。如今她的故事,却一直不明不暗地绵绵无期地延宕着。自打她去了宾馆之后,她已经痛下决心,绝不再主动联系梁晋生。梁晋生呢,似乎也痛下了同样的决心,一直没再找她。甚至连茹嫣的母亲,过完五月,也不再提起女儿的婚事,每次通电话,什么事儿都说到,唯独不再说那个人。


这真是一种比大悲大恸地动山摇更令人恐怖的结局。这是一种心灵的凌迟,缓缓的,一小刀一小刀地割着,血一点一点地流着,不知何时是个止息……


茹嫣发疯一样让自己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将家里角角落落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一番,将家里多年来没有动过的衣物被褥彻彻底底清洗翻晒了一遍,发了疯一样四方购物,买吃的,买穿的,买用的,数十天中,让自己疯长了七八斤r。入夜之后,百~万\小!说,听碟,上网,写文章……一直弄到自己筋疲力尽,草草洗洗,倒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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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力说得是对的,“非典”终将会过去,国人很快会忘掉。


想想一个世纪以来,有多少看着看着过不去了的事情,说过去竟过去了。有多少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耻辱与仇苦,说忘掉就忘掉了。用卫老师的话说,时间真是一个很厉害的东西。


从四月下旬以来,曾经一日日像汛情一样往上飞涨的疫情,到六月,开始一日日回落。老百姓本来就无法知道甚至并不真正关心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非典”病人,前一阵子的那种恐慌,更多的只是一种心理游戏,让自己平淡庸常的日子,多一些戏剧张力。所以,一当央视每日下午四点开始报告全国各地的疫情,也就是东几个,西几个,加起来,比全国人大代表的数字还少。于是,这一日日的数字,很快使人失却了兴趣,便是那些还有热情关注的,无非像关注德甲意甲欧锦赛的进球数一样,与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无关的。


六月下旬,世卫组织撤销了对北京的旅游警告,将北京从疫区名单上删除。其实,中国人更信奉外国人的话,此项决定一经宣布,就等于宣布了“非典”的结束。原来的十里空街,又出现塞车。憋屈了数月的广东人,又开始大嚼野味。商场超市网吧迪吧又一日日热闹起来。


茹嫣又如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地上班下班了,只是一直未见到江晓力,这倒让茹嫣松弛下来。说那个两所联合攻关课题组,依然在红红火火地工作着,不断有新消息好消息传出来,预计到年底,便会有成药面世。所里也由此获得嘉奖,每个职工都得到了一笔奖金。并说,以后成药上市,所里往后的日子,几乎就可以坐吃山不空了。言说中,许多人都对江晓力充满一种感激之情。


各类关于抗非的总结表彰大会一级级开起来,各类巡回报告团也一级级组建并一处处演讲着。数月前的灾难,恐慌,愤怒,孤寂,苦痛,还有那许多龃龉,阻隔,防范,对峙,以邻为壑,坚壁清野,变成了回顾讲述中的温情与慨叹,变成了一种审美享受。常在电视里看见说者与听者满脸泪痕的镜头。非常感人。


梁晋生与市里主要领导也带了一个代表团进京参加过几次大小活动。每次他都很低调地远远躲着摄像机,不细看,很难发现。他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一旁或坐在一隅,一些重要发言也都由市里主要领导来讲。


不久之后,他接到通知,去中央党校一个市长集训班学习。


学习结束以后,便奉命调往一个长三角地区的中等城市任市长。看起来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异地平调,那个城市虽然人口规模只有本市的五分之一,但是gdp却比本市高出一倍,实际财力还要大出许多。如今当官的都知道,一个官员,不在管辖的地盘大小,而在手里的钱袋子轻重,更在于这块地盘在中央这个大棋盘上的地位。考虑到他的出身背景和学校背景,有人预计,他在那儿也只是一个过渡,最终会到哪里哪里,说法很多。所以,当他回来时,短短几天中,许多人都去探望他。


当他轻车简从不事张扬地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突然记起来,六十多年前,自己的父亲就是以一个郊县农民的身份,从这个城市走出去的,现如今,自己却以一个父母官的身份,又回到了自己的祖籍地,内心一阵唏嘘。但关于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半年之后,江晓力也调到这个城市,还带来了几个药物项目,与本地联合组建一个药厂。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和梁晋生一起,开始了一个崭新的人生阶段,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他们事业与人生的第二个青春期,这已经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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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茹嫣在电视新闻中,看见一次关于长三角联合发展的会议中,他坐在主席台后排,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一份材料。沉静中透着那种茹嫣很熟悉的大气与自得。他穿着一套质地很好也很合身的深色西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电视里,那鬓角的几绺白发也看不出来了,灯光照s下,头发显得又黑又亮。


看着看着,茹嫣就觉得那个男人陌生起来,她一点都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看月亮的梁晋生联系起来,也没有将他和那个与自己一起吃鲁菜的梁晋生联系起来。还有那个从美国抱回来一箱热狗的梁晋生,那个与她在长沙发上演绎了一出忘情活剧的梁晋生,那个在电话里与她说着男女热语的梁晋生,还有那个愣愣傻傻地,大大咧咧地,门也不关光着两腿站在自己家卫生间马桶边nn的梁晋生……那都不是他。


第二天早上,睡过了头,朦胧中,觉得近处有鼻息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原来是杨延平正站在床边,两只毛茸茸的手扒在床沿边,满眼忧伤地看着她。


耀眼的阳光从窗帘缝里s进来,在昏暗的屋子里劈出一道齐齐整整的光亮的墙。那一刻,茹嫣感动极了,从薄被中伸出手来,抚着它的额头说,我好了。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利索地套好衣物说,从今天起,咱们重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走,咱们下楼,踩踩地气去!


那天,茹嫣又重新以平常心上网浏览了。她先去了久违的“空巢”,一些熟面孔还在上面,一些熟面孔没见了。第一页上,刚好又来了一位新网友,它像茹嫣初初上网一样,怯怯地说了一声,我是新来的,很喜欢这里,以后请多多关照。也如茹嫣初初上网时一样,后面跟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帖子,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只只热情的手纷纷伸了过来。孤鸿依然以沙龙主妇的身份,给这位新网友说了许多热情洋溢的话。


茹嫣往后翻看着,就看到了夜枭数周前的一个短帖:如焉好久没见到了,怪想的,谁与她有联系?带一个好。夜枭的帖子下面有几个跟帖,一个说,是啊,好久没读到她的美文。一个说,这儿有人还是文革那一套,太不善!


茹嫣又是一阵感动,几乎要敲上几个字回复了,想想又停下,心里说,让友情留在心里,让龃龉成为过去。


晚上在msn见到儿子,儿子说,妈,今天什么日子?


茹嫣问,什么日子?


儿子笑笑说,一周年,你上网一周年!特意来祝贺你呢!


说着,给茹嫣发来一张又一张自己在法国的照片,其中有一张,让茹嫣眼睛一亮,是儿子和一位年轻姑娘一起照的,儿子坐在一片草地上,那个姑娘跪在他身后,趴在他背上,一双长长的胳膊环搂着他的脖子。那个姑娘浅褐色的长发被风轻轻吹起,蓝眼睛,小嘴巴,挺直鼻梁,美得像什么一样!从她真纯甜蜜的笑容看,该是一位好姑娘呢!


茹嫣嗔笑着问,这是谁呀?


儿子说,我的一个同学。


茹嫣说,巴黎女郎啊?


儿子说,俄罗斯的,叫柳什卡。


茹嫣问,还有呢?


儿子说,还有的正在进行着呢。


茹嫣说,带她回来给我看看。


儿子说,她妈妈也是这样说。


茹嫣说,儿子,好好爱护人家。


儿子说,我努力。


这个晚上,让茹嫣觉得甜美极了,心里一直在轻轻叨念着,哦,俄罗斯姑娘,俄罗斯姑娘。她想起了许许多多俄罗斯姑娘的名字,安娜,柳芭,薇拉,卓娅,玛莎,托尼娅,叶莲娜,塔吉娅娜……那都是她青少年时代最亲近的密友。茹嫣甚至还想到了一个更小的混血俄罗斯姑娘,一半像柳什卡,一半像儿子,她该有一个奇怪的名字柳什卡?杨。


70


一天,茹嫣听见楼下有收破烂的叫喊声,便推开窗对那人喊道, 哎——旧衣服要吗?


那人摇了摇手。


茹嫣说,不要你的钱啊,送给你。


那人便停下,仰面望她。


茹嫣匆匆从衣柜一角,将那件皱巴巴的西服取出来,从窗口扔了下去,一边喊着,洗一洗,还可以打粗穿!茹嫣又记起那双拖鞋,也将它扔了下去,喊着,这是新的,没穿过——


那人将两样东西都捡拾起来,看了看,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楼上,扔进自己三轮车上的一只大塑料桶里。


后记:如焉如焉奈若何


关于这篇小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2001年春上,妻子李虹查出胃癌,中晚期。三十年前,在部队的艰苦生活中落下的痼疾,就这么兀然爆发了。从此,这世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数年间,时间都给她。看病,住院,旅游,或过日子。


我本来就写得不多,在这以后的,每年只写一个中篇,外加数篇散文随笔,凑够我的差事要求的工作量,也免却妻子的不安,不让她觉得拖累了我。


医生说,要是过了三年,算过了一大坎。


三年就要过去了。一切都是这样的好。2003年底,12月17日,几家刊物和出版社都要稿,我开始写这个东西。每天写几个小时,大多在她休息时候。很顺,很快,也很自在。过年过节,友情往来,散步锻炼,逛街购物,定时去医院检查取药……什么都不耽搁。2004年3月16日完稿。刚好三个月。


我写的时候,李虹c空一节一节看着,像吃萝卜,我剥一截,她吃一截。完稿后她又连读数遍,改错,定标点。说,很喜欢,怕是发不出去。


多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第一个读者和第一个编辑。作为读者,她常常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或泪流满面。作为编辑,她永远严丝合缝,为一个字,一个用语,要翻好几部词典。所以我常常会对刊物的朋友开玩笑说,我的稿子,有两“不”——一是不需改错,保证出错率在规定范围内,二是不愿改稿,特别是为那些非文学因素。


妻子是一个文字感觉很好的人,能一直得到她的喜爱,我总是很自得。


在手书时代,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给我抄稿。我用类似速记的方式写下一堆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符号,有时到后来我自己也认不得了,她却可以将它们变成工工整整,清清爽爽的誊正稿。十多年前,我在第一本小说集的后记里写到:“她对我的文字有一种私情的偏爱——照说她当了二十多年文学编辑,应该很冷漠很挑剔很公事公办了,但读我的东西常会读出点眼泪来。最初十几年中,几乎我全部的稿子都是由她誊抄后寄出去的。最多的时候,一天两夜抄了二万字。所有编辑部见到的我的原稿,基本全是她的手迹。”


九十年代初,有电脑了。为了她的第一时间阅读权和抄稿权,她让我依然用笔写,她来录入,我写一部分,她录一部分,当写的赶不上录的时候,她便用宋丹丹的语气揶揄说:“哼,不够吃!”


2001年后,我不再让她做这份苦差事了。她失落了很长时间。


《如焉。e》写完不久,妻子兀然复发。然后,这篇东西便一直放下了。


这是妻子见到的我最后一件作品。


似乎是命运的暗示,里面的两个男女主人公都是丧偶,都是中年。想到这里,便有些伤感。小说里的故事虽然与她无关,但是茹嫣身上的精气神,许多来源于她。我许多小说中的人物,都有她的影子,如《老海失踪》里的何必,《驼子要当红军》里的中欣,《思想最后的飞跃》里的袁源……


2005年夏天,老同学肖远将它发到一位友人的网站,不久之后,网站关张。从此,《如焉。e》便在相识或不相识的友人间以电子文本流传。秋冬之际,《如焉。e》到了正要赴任《江南》杂志主编的袁敏手里,她当即让朋友丁东转告我,她很喜欢,希望能在改版后的《江南》第一期上用。于是,2006年初春,《如焉。e》以尽可能完整的面目出世。


现在,又近一年过去,《如焉。e》终于成书。我想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北京天下书图图书有限公司和一切关注及帮助过此书的朋友们致谢。


2006年12月2日,是李虹两周年忌日。她一直没有离开我,静静躺在卧室那个高贵典雅的黑陶瓶中。我想把此书献给她,做一个纪念。所以在小说前面加了那一行字。


胡发云  2006年9月13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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