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你不在东京是下是?我打过几次电话给你哦。〃阿绿说。
〃是否有什么要事?〃
〃没什么要事。只是打打看而已。〃
〃嗯哼。〃我说。
〃你的〃嗯哼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仅仅是随声附和而已。〃我说。〃怎样?最近有没有发生火灾?〃
〃唔,那次相当有趣咧。受害者不多,比较上烟很多,又有现场靶,好玩得很。〃阿绿说看。又咕噜咕噜地喝水。然后舒一口气,目下转睛地看我的睑。〃喂,渡边,怎么啦?你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而且眼睛没有焦点哦。〃
〃刚刚旅行回来,有点疲倦罢了。没什么事。〃
〃你的睑好像见过幽灵似的!〃
〃嗯哼。〃我说。
〃喂,下午有没有课?
〃德文课和宗教学。〃
〃可以溜掉不上吗?〃
〃德文课不可能。今天要考试。〃
〃几点结束?〃
〃两点。〃
〃那么,下课后和我出城一起喝酒如何?〃
〃白天下午两点钟喝酒?〃
〃偶尔有什么关系嘛。你的睑s呆得好厉害,跟我一起喝酒提提神吧:我也想陪你喝酒振作精神呀。不懂吗?只要直觉够好,即使什么也不知道也能通过大学考试的呀。我的直觉很好哦。从下面三个答案选一个对的之类,我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的直觉下如你的好,所以需要学习有糸统的思考方式,养兵千r用在一朝。〃
〃那些东西会有用处吗?〃
〃在处理某种事情上会比较容易吧!〃我说。
〃譬如怎样的情形?〃
〃譬如形而上的思考,或学习多种语言的时候。〃
〃那又怎样帮得上忙呢?〃
〃那就因人而异了。对某些人有用处,对某些人没有用处。不过,那些始终训练而已,有无用处则是次要问题。就如我一开始所说的。〃
〃嗯哼。〃阿绿似乎很佩服似的,牵住我的手继续走下坡路。〃你很拿手向人解释哪。〃
〃是吗?〃
〃对呀。因我过去向许多人问过英语的假定句有何用处,从未有人那样清楚的向我说明的。甚至英语老师也没有。人家对于我这个问题,不是表示搞不清楚就是生气,或者嘲笑我。谁也不肯好好告诉我。倘若那时有人像你这样好好解释给我听的话,说不定我会对假定句产生与趣哪。〃
〃哼哼。〃我说。
〃你有读过《资本论》那本书吗?〃阿绿问。
〃读过,当然没有全部看完,就跟大部分人一样。〃
〃你理解吗?〃
〃有些地方可以理解,有些不理解。若要正确地读懂《资本h臣》,就需要先学习一套思考系统了。当然整体来说,我想我大致上可以理解马克斯主义的。〃
〃对于一名不太接触那方面的书籍的大学新生,你想她会理解《资本论》吗?〃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刚进大学时,参加了民谣研究的社团。因为我想唱歌嘛。原来那里全是舞神弄鬼的冒牌货,现在想起来也不寒而栗。我一加入,他们就叫我读马克斯。叫我回去先从第几页读到第几页,还有民谣必须跟社会和激进主义相关之类的演讲。没法子,我只好回家拚命读马克斯。可是我根本读不懂,比假定句更难懂啊。我读了三页就放弃了。然后,在隔过的聚会上,我说我读了,可是一点也不懂。从此他们就当我是傻瓜,说我没有问题触觉,缺乏社会x。开玩笑!只是表示不能理解文章内容罢了,你觉不觉得他们太过分?〃
〃嗯哼。〃我说。
〃讨论时就更过分了。每个人摆出很懂的表情,使用艰深语句说话,因为听下懂,我就问了。奋如所谓帝国主义式剥削是什么?跟东印度公司有何关系?〃所谓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是指大学毕业后不准到公司就职吗?〃但是没有人向我解释。而且还生气了。你能相信这些吗?〃
〃相信。〃
〃他们说:〃你连这些都不懂,算什么?你在想些什么过r子的呀p.〃于是就这样完了。可不是吗?我本来就不很聪明嘛。我是平民呀。不过,支撑这个世界的就是平民,被剥削的也不就是平民罗。向平民贾弄听不懂的词句叫什么革命?什么叫改革社会?我也想改善社会呀。若是有人真的被剥削,我也认为必须设法阻止呀。所以更加要问了。对不对?〃
〃对呀。〃
〃当时我就想,这些全是伪善冒骗的人。他们适当地贾弄堂皇的言词而自鸣得意。让新来的女生大表钦佩,其赏心里只想著把手塞进女生裙内那回事。等到升上大四了,赶紧把头发剪短,准备毕业后进三菱公司、tbs电视台、ibm电脑或富士银行做事,娶个从未读过马克斯的漂亮太太、替孩子接个文雅又讲究的名字。什么叫粉碎产学协同联盟?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啦。其他新生也很过分。大家其实听不懂,却都装看很憧的表情无缘无故地傻笑。事后就对我说,你真傻,即便不懂,只要拚命点头称是就行了嘛。嘿,还有更气人的事,想不想听?〃
〃想。〃
〃某r,我们要出席一次半夜的政冶集会,他们叫女生们每个做好二十个宵夜用的饭团带来。开玩笑:那样岂不是彻底的x别歧视?不过,我也不想整天兴风作浪惹事生非,于是什么也不说,乖乖的做好二十个饭团,里头放了酸梅g和包上紫菜。你知道他们事后怎么说吗?小床绿的敬团只有酸悔g,没加别的小菜咧。其他女孩约有鲑鱼、鳕鱼子,附带煎蛋哪。太混蛋了,我气得讲不出话来,高谈革命大业那夥人,居然为吃宵夜的饭□斤斤计较,算什么?有紫菜有悔g还不够上等吗?试想想印度那些饥饿的小孩看看。〃
我笑了。〃后来那个社团怎样了?〃
〃六月我就退出啦。因我实在太气了。〃阿绿说。〃这些大学的家伙几乎都是伪善的人。大家都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懂什么而不得不战战兢兢的过r子。于是大家看同样的书,卖弄同样的台词。听约翰科特连的唱片,看帕索连尼的电影,一起受感动。难道这就是革命?〃
〃怎么说呢?我没实际见过革命,不敢表示意见。〃
〃如果这就叫做革命的话,我可不要什么革命了。否则我一定因为饭团里只放梅g的理由被枪毙,你也一样,因为充分理解假定句的理由被枪毙:〃
〃可能的事。〃我说。
〃我有自知之明哦。我是平民。不管发不发生革命,平民只能在不像样的地方苟且偷生下去。革命是什么?只不过换过一个官府名称罢了。可是那些人根本不懂这些。他们只会卖弄无意义的高言大志。你见过□务局的官员吗?〃
〃没有〃〃
〃我倒见过好几次。冒冒失失地闯进家里来逞威风说:〃什么?只有一本帐簿?你家生意做得不错嘛。这是真的经费?收据拿给我看,收据呢?〃我们悄悄躲在屋角不敢作声,到了吃饭时间,叫人把上等的寿司送上门来。不过,我父亲从来不曾逃税哦。真的。他是那种旧脑筋的老派生意人嘛。尽避如此,那些□务员还在唠唠叨叼地发牢s咧。说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开玩笑:收入少是因为赚不到钱呀。听到他们的话,我真恨死了,我想大声斥责他们说,请你们到更有钱的人那□去好了:哎,倘若发生革命,你想悦务员的态度会不会改变:〃
〃颇值得怀疑。〃
〃所以我不信革命了。我只相信爱情。〃
〃和平:〃我说。
〃和平。〃阿绿也说。
〃对了,我们要往哪□去?〃我问。
〃医院。家父入院了,今天一整天我都要陪他。今天轮到我。〃
〃你父亲?〃我大吃一斗。〃你父亲不是去了乌拉圭么?〃
〃那是谎话。〃阿绿若无其事地说。〃他老早就吵著要去乌拉圭,可是怎能去嘛。其实他连东京的郊外都去不了。〃
〃他的病情怎样?〃
〃坦白说一句,时间问题而已。〃
我们默默无言地迈步往前。
〃他的肩和家母一样,所以我很清楚。脑□瘤。你相信吗?家母在两年前死去。就是这种病。现在轮到家父患恼瘤。〃
星期r的关系,大学附属医□里闹哄哄的,挤满探病的客人和病情较轻的病人。弥漫看医院特有的味道。消毒药水、探病花束、棉被的气味混为一体,笼罩整个医院,护士踏看喀吱喀吱的鞋音在室内跑来跑去。
阿绿的父亲躺在双人病房靠门的床上。他的睡姿令人想起负了重伤的小动物。运身无力地侧身横卧,c了针管的左腕无力地伸直,身体一动也不动。他是个瘦小的男人,看上去给人一种还会更瘦更小的印象。头上□看白棚带,苍白的手臂上有许多注s或吊水针孔留下的痕迹。他用半睁开的眼睛呆然望看空间的某一点,当我进去时,他稍微转动一下充血的红眼睛看看我们,看了十杪左右,又把柔弱的视线转回空间的某一点。
看到那样的眼睛,就能理解这人不久于人世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见生命力,只能找到一个生命的微弱痕迹。就像一间所有家具已被搬走的旧房子,只有等候解体的命运一样。g涸的嘴唇边上长满杂草般的稀疏胡子,令我惊讶于一个如此失去生命活力的男人,居然还有胡子照常生长。
阿绿向另一个躺在靠窗床位的中年胖子说〃午安〃。对方似乎不能开口似的,仅仅微笑点头示意。他咳了两三声,喝了几r放在枕边的开水,然后蠕动看身体躺卧下来望窗外。窗外可以见到电灯柱和电线,此外什么也没有,天空里连云也看不见。
〃爸爸,怎样?好不好?〃阿绿对看父亲的耳d说,就像在试麦克风的说话方式。〃今天觉得怎样?〃
父亲徐徐蠕动蓍嘴唇说:〃不好。〃不是说话,而是把喉咙深处的g燥空气□出来而已。〃头。〃他说。
〃头痛吗?〃阿线问。
〃嗯。〃父亲说。看样子。他无法说出四个音节以上的句子。
〃没法子呀。刚刚做完手术,当然隔了。可怜,再忍耐忍耐吧。〃阿绿说。〃渡边,我的朋友。〃
我说:〃您好,〃他半开嘴唇,又合起。
〃坐这儿吧。〃阿绿指一指□脚边的圆形塑胶椅。我依言坐下。阿绿喂父亲喝了一点水瓶里的水,问他想不想吃水果或果冻。她父亲说:〃不要。〃阿绿又说:〃不吃点东西不行呀:〃他答说:〃吃过了。〃
床边百张兼放东西的心餐桌,水瓶、茶杯、碟子和小时钟就摆在上面。阿绿从下面放看的人纸袋中拿出换洗的睡衣、内衣裤和其他零零□□的物件出来整理,然后收进门边的壁柜中。纸袋底下装看病人吃的食物。两只西柚、一些果冻和三条黄瓜。
〃黄瓜?〃阿绿发出惊呷声。这里会有黄瓜?姐姐到底在想什么呀。我猜不透。我在电话里告诉她要买的是这个那个,可没说要买黄瓜呀。〃
〃会不会把〃奇异果〃听成是黄瓜?〃我尝试说。
阿绿啪地弄飨指头。〃不错,我的确是托她买奇异果的。可是用脑想一想不就知道了?怎能叫病人啃黄瓜嘛。爸爸,想不想吃黄瓜?〃
〃不要。〃父亲说。
阿绿坐在床头,把许多项琐碎碎的事情一一告诉父亲。例如电视昼面不清楚,叫人修理了:住在高井户的姑妈过几天来探望他;以及药局的宫协先生骑摩托车跌倒之类。对于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父亲只是哩嗯声应她而已。
〃爸爸,真的什么也不想吃?〃
〃不要。〃父亲回答。
〃渡边,要不要吃西柚?〃
〃不要。〃我也这样回答。
过了不久,阿绿邀我去电视室,坐在那里的沙发上抽一根烟。电视室里还有一个穿睡衣的病人,也在抽著烟看政冶讨论会之类的节目。
〃哎,那边那个拿手杖的老伯,从刚才起就不停地看我的腿。那个穿蓝s睡衣戴眼镜的老伯啊。〃阿绿开心地说。
〃当然会看了。你穿那种裙子.大家一定会看的。〃
〃不是好事吗?反正大家无聊嘛,偶尔看看年轻女孩的腿也不错,兴奋起来,说不定提早复原咧。〃
〃希望不会有反效果。〃我说。
阿绿一直注视着袅袅上升的烟雾。
〃关于家父的事,〃阿绿说。〃他可不是坏人。虽然有时说话过分得人气忿。不过基本上是个老实人,而且真心爱我母亲。他以自己的生活方式活到今天,尽避x格软弱,没有生意头脑,人缘也不好,但是比起周围那些满口谎言,处事圆滑。投机取巧的家伙,他算非常正经的了。我也是说了就g到底的x格,所以时常跟他吵架。不过,使绝不是坏人。〃
阿绿彷佛从路边捡起什么似地拿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我的手一半在她的裙子上,其余一半在她的大腿上。她注视我片刻。
〃渡边,虽然不该带你来这种地方,但你能否和我在这儿多一会儿?〃
〃我到五点都没事,可以一直陪你。〃我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而且我没其他事好做。〃
〃星期r,你通常做些什么?〃
〃洗衣服,〃我说。〃以及熨衣。〃
〃渡边,你是否不太想提起那个女人的事?那个和你j往中的女人的事。〃
〃是的,不太想提。太复杂了,而且很难解释清楚。〃
〃算了,不必解释。〃阿绿说。〃不过,我可以把我所想像的告诉你一些么?〃
〃请说。你的想像多半很有趣,非听不可。〃
〃我猜你j往中的对象是别人的妻子。〃
〃嗯哼。〃
〃三十二、二岁的漂亮富家少nn,穿戴的是皮草大衣、欧洲名牌鞋子、绢绸内衣裤那种类型,而且非常x饥渴,做的全是下流动作。平r的下午。你和她彼此贪恋对方的身体,但是星期r她老公在家,不能跟你见面。对不对?〃
〃相当有趣的剧本。〃我说。
〃她叫你绑住她,蒙起她的眼睛,要你舐遍她身体的每个角落。然后让你的异物进去,摆出柔软体c的姿态,并且用实丽来相机把那些动作拍下来。〃
〃怪好玩的。〃
〃她太饥渴了,不管什么动怍都肯做。她每天想的就是古灵精怪的花样。因为太空闲了嘛。下次渡边来了就这样做,不然那样做之类。然后一上床就贪婪地变换各种姿势,起码三次高c。接著这样对你说:〃怎样?我的身体美不美妙?年轻女孩已经无法满足你了。瞧,年轻女孩怎会替你做这个?有没有感觉?不过不行了,又跑出来啦。〃诸如此类。〃
〃我想是你看得太多s情电影了。〃我笑著说。
〃果然是这样?〃阿绿说。〃不过,我最爱s情电影了。下次一起去看好吗?〃
〃好哇。当你有空时一起去。〃
〃真的?我期待看。去看那种x变态的吧:用鞭子拚命鞭打,叫女孩子当众小便之类的,我最喜欢了。〃
〃好哇。〃
〃哎,你知道我在s情电影院里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猜不到。〃
〃就是当做a镜头出现时,听周围的人咕咕声吞唾y的声音。〃阿绿说。〃我最喜欢那种声音,好好玩。〃
回到病房后,阿绿又同父亲说了许多话,父亲嗯嗯啊啊地随声附和看,不然就沈默不语。十一点左右,邻床病人的太太来了,替丈夫换睡衣,削水果。看来心地善良的那位圆睑太太,跟阿绿闲话家常。护士进来,换了新的点滴瓶,跟阿绿和那位太太聊了几句就走了。那段期间我无所事事,茫茫然环视室内情形,或者望望窗外的电线。偶尔有麻雀飞来。停竭在电线上。阿绿一会儿跟父亲说话,一会儿替他抹抹汗除除痰,一会儿和那位太太或护士聊天,一会儿跟我说几句,一会儿检查点滴状况,忙得不亦乐乎。
十一点半,医生来巡房,我和阿绿出到走廊去等。医生出来时,阿绿问他:
〃医生,我爸爸的情形怎样?〃
〃刚做手术不久,又做了上□措施,相当消□体力。〃医生说。〃至于手术结果,必须过两三天才知道。顺利的话就会好转,若是不顺利,到时另外想办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