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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乔其纱裙子。出门的时候,她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问他,这个好不好看?他说好看,但是你穿那件绿色的裙子就更漂亮。明月在柜子前面选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穿蓝旗袍,本来都准备要出门了,修治说明月等一下,他拿着剪子过来,把旗袍边缘一小段线头剪掉了。其实是小事,但是他用行动告诉她:这是一件不完美的衣服。这件不完美的衣服会让一个打扮好了,准备出门会见朋友的姑娘失去至关重要的自信。她转身回来,换上了绿色的裙子。
铃声响了,大厅里的灯光熄灭,白色的银幕上出现景色与任务的光影,明月与南一都不再说话了。
无论她们生平经历如何,女人们在年轻的时候大多关心的东西仍然是类似的事情:衣裙美不美,男人的爱慕是否出于真心,可爱的聊得来的朋友能否有时间一同出来游玩。要她们去为一个国家或哪怕一座城市担忧会有点强人所难,视野没那么宽,心也没有那么大,小女人也。
汪明月和刘南一都是如此。
……
……
意外出现在这一天的晚上,她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都有点饿,便钻到认识的西北人小吃店里吃了些煎饺和胡辣汤,从小店里面出来,南一摸了摸肚子说,吃多了,要走回家去。明月道少来,这么晚了,街上人又不多,快点叫人力车,我送你一程。南一摆摆手,用不着,你先走吧,我自己溜溜,难得这几天这么凉快。明月没有叫车,跟在她后面说,得了,我陪你先回家,然后我再回去。
南一过来搂她肩膀:“这才是好姐们。”
明月转动过头,看着南一就笑了:“你还记得赵友良不?”
赵友良是她们在教会女校念书时候德育处的主任,他个子不高,脸色青黑,头发长得特别厚,像帽子一样顶在头上。赵主任表情说话都十分严肃。有一天南一和明月从二楼下来,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赵主任在下面晃悠,以一种正气凛然地气质,一种寒光凛凛的眼神把她们两个给截住了。两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垂着手等主任训斥,那赵主任教育学生很有印象派的气质,只说了三个词,六个字:“自尊!自爱!自强!
南一和明月后来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两个小伙伴,说到高兴处,勾勾搭搭地下楼,怎么就不“自尊,自爱,自强”了?这事情刚开始让两人觉得诧异,不久就很愤怒,后来想起来,这人简直不讲道理,她们就笑前仰后合。如今明月刚提一个“赵友良的名字,南一已经笑折过去了。
“哎后来,我见到过一次赵主任。”南一说。
“真的?在哪里?”
“让我想想,哦对,就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街上,”南一边走边说,“有个崩爆米花的来了,他可能是给孩子崩点爆米花吃吧,我离老远看见他了。”
“还好吧?”
“没怎么变。不过,你猜怎么着:崩爆米花的大喊一声“要好了”,赵友良窜到旁边去一躲……他头发掉下来了!”
“啥?!”
“真的,糊弄你不是人,他一直带着假头发的!我说一直想跟你说点啥嘛,终于想起来了。”南一咧着嘴巴笑道。
“头发那么浓,还以为是真的呢,欺骗我这么多年!”明月道。
南一像只快活的小狗一样往前窜了几步:“真是滑稽死了。”
两个人抄了近路,走道一条小巷里,一轮大月亮悬在夜空中,四处有炸咸鱼和拌拉皮还有夏天野草的味道,两个女孩像少年时代一样,一边说笑一边蹦蹦跳跳。
她们忽然被人堵住了,来人个子矮矮的,上来打听路,问电影院怎么走,南一指了指后面:“沿着这条街往北走,没多远就到了。”
“远不?”
“不远。”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赶上一场电影。”
你跑这去就还行。”
“对啊。”
南一跟这人有问有答,明月低头看问话这人的脚,一双布鞋,边缘磨开了,隐隐约约看得见脚指头,她心想:也是爱看电影的人啊,有钱都不换一双鞋子……
明月这个念头还没想圆满呢,一把刀子噌地一下亮出来,在南一脸上:“小妹妹,有钱赶快给钱,没钱我就要别的东西啦……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汉子从同一个方向窜出来,黑嘘嘘的脸露着黄牙在笑:“老李,抢女人还用亮刀子?”
“你们动作太慢!”
明月出了一身冷汗,立即去摸口袋,南一向后仰着头,死死盯着坏人道:“强盗!”明月狠狠地攥了一把南一的胳膊,用眼神骂她:“南一你这个傻瓜!
南一的眼睛瞪得如同小牛一样,忽然扯着喉咙喊:“救命!救命!有人打劫了!”
劫匪们没想到她来这一手,使匕首的这个狠狠地把南一的脑袋往后面墙上撞,南一“啊”地一声大叫,说时迟那时快,明月上去把那人的手腕子,他回头一划,登时在明月小臂上划了一道口子,接着照着明月就要再刺一刀,南一冲上来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匕首。两个女孩奋不顾身,劫匪又惊又怒,恨自己的同伙怎么还不过来帮助,忽然觉得颈上一道蛮横的力量,整个人就向后拉去,双交离地在空中抖了个弧,像条破布一样狠狠摔在墙上,人还没踏实地跌下来,头上就着了一家伙,血顺着额头流了两道,缝隙之间看见自己的两个同伙都倒在地上,一个胳膊郎当着,另一个腿折了。
出手的这个穿着黑绸短衫子,吊脚裤,钢丝儿头发,年轻好看的眉眼,手揣在口袋里面,还冲着这三个人笑呢:“爷们真行啊,三个人打劫两个小姑娘。”
“好汉混哪里的?这片儿我们包了,你可以跟马老大打听打听。”
“不混哪里,也不认识什么老大,散贼一个,看不了这事儿。你们是自己滚还是我送你们上路?”
三个人p滚n流地跑了。
那人向着劫匪逃走的方向扑打扑打双手,也没回头,只说到:“快去医院!免得那双手废掉。”
明月抱着南一,南一握着匕首,锋利的刀刃嵌入血r,鲜血顺着刀刃往下流,染红了身上紫色碎花的小褂子。这个小傻瓜本来半躺在地上,此时早就顾不得自己的疼痛了,猛地挣扎着站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都是一路货色,为什么不跟人家混?!找个什么马老大入伙!”
那人就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了几步。
南一不依不饶,双手还攥着匕首,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土匪!土匪!”
明月呆在那里,心想南一是疯了,刚才敢跟劫道儿的来劲儿,如今叫救命恩人土匪呢。
那人终于回过身来,看着南一,本来皱着浓眉毛,立着眼睛,拳头也握起来了,像是随时准备要过来揍人的样子了,忽然变了脸,展颜一笑:“骂我呢?你这么骂救你命的?!”
“你救我命?我救你不算了?”她眼睛里面霎时全都是泪,又开始说自己醒时或梦里重复了几百遍的话,“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他们怎么迫,我都不肯把你抖出来的!你都忘了?!我不要你救我命,我要你出来见一面!说句话!”她满脸是泪,本来理直气壮,讹人到底的,忽然说到这里,灰心泄气,一溃千里,呜呜地哭起来,“说句话都不行?是吧?……谭芳。”
明月这才知道,南一心里面那人究竟是谁了。
第六十二章
南一满手鲜血,站在那里痛哭流涕,谭芳低下头,转过身不去看她,向前走了几步,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准备离开,到底还是心软了,快步走回来,走到南一身边,看着她的脸。此人忽然近在咫尺,南一立即憋住一口气,也不抽泣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流到手腕子上的血蹭在脸颊上,一片苦心就这样写在了脸上。
谭芳匀了匀嘴角,想要笑没笑出来,指着她手说:“…,聋了?让你去医院还不快去。”
南一瞪着他,闷了半天:“。。。。。。有好处没?!”
“给你自己看病,跟我要什么好处?!”
南一对手上的疼痛毫无知觉,只感到自己心脏噼啪乱跳,好像一张嘴就能吐出来一样,她清楚地知道,眼前的这位是个来无踪去无影飞檐走壁的大侠,有些话此时不说,自己这一辈子可能就抓瞎了,她舔了添嘴巴:“我,你,你带我走吧。。。。。”
谭芳像没听明白一样:“带你走?去哪里啊?”
“去你那儿。你们山里。行吗?”她满怀希望,一腔孤勇,“我,我这么活着没意思。见不到你没意思!我会干活,也认字儿,会说点朝鲜话,给随便安排什么活儿都行,给口饭吃就好。我只当从此以后是你救了我!再不跟你提我把你从雪堆里面扒出来的事儿了。”
“你当我是干什么的?你当我混哪里?你当我是童林童海川?”谭芳皱着眉毛,一脸不解。
“那我不管。你是好样的。我想要跟你在一起。”
“……。。”他低下头,略沉吟,看着南一手里的血还在往下流,滴在黄沙子地上,砸出好几个血坑,“你快去医院!”
“我不!”
“快去吧,行吗丫头?我说了算:你好些了,我就来找你!我跟你好好说说话。到时候你还要跟着我也不迟。”
谭芳语气一软,南一觉得自己离胜利不远,想要加码,得寸进尺:“我要是不呢?我要是现在就跟你走呢?”
谭芳废话没讲,抬脚就跑,步伐飞快,窜了几下就消失在小巷子的尽头。
南一在后面大吼:“五天之后,就在这里,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我就。。。。”
她话没喊完,那人早不见了,南一张着嘴巴,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话给说完了:“我就弄死我自己。。。。。。。”
半晌她回头看着也同样浑身是血的明月,认真地说:“这人说话算话的,我信他。”
明月点点头。
“刚才这事儿,还有我说了啥话,你可不要告诉我妈!”
明月没有点头。
“我头晕。”
“你手不疼?”明月问。
“疼的,疼死了。”
明月过来扶住南一的肩膀,自己却哭了起来:“南一,你,你忍着一点,我送你去医院。你刀不要扔,不然流血更多了。”
“嗯。你呢?你也有刀口子。”
“我是小伤。”
两人好不容易叫了人力车往医院奔,整个路上,南一一声都不响,明月看着她的脸,她嘴巴发干,双手鲜血淋漓,但是那张可爱的圆圆的脸却像沉浸在梦里一样,低眉顺眼,顺遂心意的样子。
刘先生和刘太太闻讯赶到医院,已经是下半夜了。明月的胳膊上缝了二十多针,南一满手都是针脚,数都数不过来了。医生说,要是刀口再往里面深一个头发丝那么细的距离,她的右手从此就要废掉了。南一双手缠着绷带,佝偻在胸前,坐在病床上一声没有地等着挨训。可刘太太根本没有发作,就看着南一,平静的眼睛像是参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一样,最后慢慢地说:“南一,我跟你爸爸岁数都不小了,请你消停几年,我们眼晴一闭,你怎么作都是你自己的事儿。
南一转过头去,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耐烦和厌恶。
明月看着她,忽然想起她对着土匪大声喊话,一层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她趁刘先生和刘太太去交费用的时候,把着她胳膊跟南一说:“你,你不许再作祸啦!”
南一抬头看她,胸有成竹:“我自有道理。”
“我看你就是要胡闹!”
“还轮不着你管我。”
“你!”明月皱着眉头,瞪着眼睛,被南一噎地一句话都没有。
南一倒是很平静:“我跟你还是不一样。”
“我,我告诉你妈去。”
她“嗤”地冷笑:“你当我怕你啊?”
明月转身就走。
南一服软了,在后面喊她:“汪明月同学。我手怎么伤的?不是为了救你吗?你怎么用这种‘告诉家长’的手段啊?”
这是南一的惯常伎俩,她最善翻小账,揭人短,或抓人小辫子,明月被拿住了,转过身来,巴巴地看着南一:“。。。。。你说你跟我哪里不一样?”
南一倒看着她笑,可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我啊,我只喜欢一个人。”她说完向她后面点点头,“你来了?修治君。”
修治从工地上赶来,他今夜本来是值夜班,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医院,身上还是日间的白衬衫,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夜间的露水给打湿了。他牵着她没受伤的手臂往外走,明月看见他半透明的袖筒里面胳脾的轮廓。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在医院的走廊里,在黑暗的车厢里,在公寓楼窄小的电梯里。他一直都没有说话,一边紧握她的手,一边轻轻用一侧的身体护住她的伤处。电梯缓慢上升,发出吱咬呀呀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发现他在看着她,眼睛垂着,嘴唇闭得很紧,这个人毛发重,血脉好,夜里见他,胡子茬都钻了出来,尖下巴上有青青的颜色,显得皮肤更是森森的白。
“修治。”
“嗯?”
“我不疼。没事儿。”
“。。。。。。嗯。”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嗯。”
“你之前喜欢过别的女孩吗?”
“为什么问这个?”
“今天跟南一说起来了。”
他确实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我是第一个?”
电梯停了,他们出来,修治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拿出钥匙,严肃地回答她的问题:“嗯。是第一个。”
她总是忘记关窗,门一打开,夜风穿过厅堂,扑了满身。他站在她前面。声音像是一片黑暗里面唯一的存在。
“也是唯一的一个。。。。。。去医院的路上,也不知道你伤的怎么样,脑袋里面就有无数种可能,如果最坏的事情发生,如果你不在了。。。。。。”
“你会怎么样啊?”
“我还有父母和姐妹,我不会杀掉自己。我就去故乡的山上,跟着宫泽君一起修行。”
“要做和尚?”
“嗯。以后认识的人们说起我,就会说,这个人失去了他爱的人,然后就出家了。”
明月用一只手臂从后面抱住修治:“你是个小孩。”
“嗯。”
明月手臂负伤,需要每天去医院换药,因为是同一个处置大夫,所以接下来的好几天成了南一和明月在中学毕业之后见面最频繁的时期。修治人在工地上不能脱身,明月只得每天自己往返医院。陪着南一的有时候是东一,有时候是刘太太。南一小心翼翼地防止明月与家里人单独在一起,生怕明月把她与土匪的五天之约给抖楼出来。明月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告诉你家里人,但是你也别想拿我做借口逃走。
可到了第五天,南一果然没来医院。
明月心里面咯噔一下,自己还没来得及换药就要去找南一。
午后时分,天气炎热,明月满头大汗在医院门口找了半天都没有人力车,她又气又急,要自己跑去南一家,在马路牙子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就倒在地上,负伤的一面着地,当时疼得钻心,挣扎了一下,硬是没起来。
一辆车子停在她旁边。
明月抬起头,里面坐的人,她是认识的。
第六十三章
车里坐的人正是小王爷显瑒。
明月一见,仿佛抓到救命稻草,扑上去敲他车窗:“王爷,王爷我有急事。我要去找南一。”
他这才推开车门,让她上来。明月告诉司机南一家的位置,车子开起来,她才感觉到手臂疼,低头一看,刚才那一摔,伤口又流血了,怕弄脏车子,想要在裙子上擦一擦。显瑒递了手帕来。她接过来,捂在伤口上,侧着头对他咧咧嘴巴,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谢您。”
显瑒本来想要说点什么,听她一句谢谢,自己什么话都没了,面朝前方,目不斜视,一句话都没有。
明月低下头。
到了南一家门口,她跳下去敲门,过半天女佣才开了门。
“二小姐在家吗?”
“吃了晌午饭就出门了。”
“说干什么去了?”
“不是找您吗?说先去家里看您,然后一起去医院换药。是这么跟太太说的。”
“阿姨和东一姐姐呢?”
“二小姐说想吃樱桃和母j,大小姐陪着太太去舅老爷家里拿去了。”
“叔叔呢?”
“上班了呀。”
明月觉得头大,把南一恨得牙根直痒。脑袋里面出现了这个家伙苦心经营,巧言骗人的一幕:她连续几天都不肯好好吃饭,到了第五天忽然叫肚子饿,要吃的东
西非得姐姐陪着母亲去乡下现拿不可,口急,就得今天吃,一时等不得,家里人担心她不能自己去换药,南一道,我先去找明月,看看她,然后跟她同去。。。。。。
王爷把车窗子摇下来,看着她冷冷淡淡地说道:“找到没有?要去别处就快点上来。我等会儿还有事呢。”
明月窜到车子上:“再送我一下。去电影院。”
显瑒看看她,不以为然:“南一这个时候去看电影?”
“那附近有个小巷子。她可能在那里。”
“干什么?”
“等人。她有个朋友,约了今天见面。”
“她见朋友,你急成这样干什么?”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她转过头去,心想毕竟是私事,要替南一隐瞒,到底没说出来,心里发慌,另一手又去开自己一侧的车门了,您要是有事情就去忙,我自己去也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