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城市和农村贫苦人的联盟只能通过苏维埃来实现。西伯利亚的农民,不管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所要达到的,正是西伯利亚工人早已为之奋斗的目标。他们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军将军们和哥萨克军事首领们的仇视人民的专制政权,并通过全体人民武装起义的手段建立农民士兵苏维埃。同时,在同武装到牙齿的资产阶级所雇佣的哥萨克骑兵进行斗争的时候,起义者不得不进行正确的阵地战,这种战争是顽强而持久的。”
他又停下来,擦掉汗,闭上眼睛。有人违背会议议程,站起来,举起手想c话。
游击队首领,说得更准确点,外乌拉尔克日水游击纵队指挥官,坐在报告人紧跟前,做出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粗暴地打断他,不给他一点面子。真难相信,一个这么年轻的jūn_rén ,差不多还是男孩子呢,指挥几个军和几支联合纵队,可他的部下都服从他,崇拜他。他坐着,手脚都暴在骑兵大衣衣襟里。脱下来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军装的身躯。军装上撕掉准尉肩章的地方留下两个黑印。
他两旁站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一声不响的卫兵,他们身上穿的镶着卷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袄已经发灰了。他们呆板的外貌除表现出对长官的盲目忠诚和准备为他赴汤蹈火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们对会议无动于衷,对会议所涉及的问题以及争论过程也无动于衷,不说话,脸上也没笑容。
除了这几个人之外,仓库里还有十到十五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长腿或把膝盖错起来,身子靠在墙上或靠在堆在墙边的圆木头上。
给贵宾们摆了一排椅子。坐在这几把椅子上的是三四个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参加者。他们当中有脸色y沉的季韦尔辛,他一点都没变样,还有对他言听计从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头。他们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礼和牺牲奉献给他们。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像两个严厉的木偶,但从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政治上的傲气是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的。
仓库里还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无政府主义的支柱、“黑旗”伏多维钦科。他一刻也不安宁,一会儿从地板上站起来,一会儿又坐在地板上,在仓库里走来走去,停在仓库当中。他是个胖子,身材高大,脑袋和嘴都很大,一头长发像狮雷。他是俄主战争中或者日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几乎唯~的军官了。他是个梦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于天性过分忠厚,个子高大得惊人,使他注意木到与他木相应的、规模较小的现象。他对发生的一切都没给予足够的注意,对什么都误解,把相反的意见当成自己的看法,对什么都赞同。
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猎人,捕野兽的能手斯维利德。尽管斯维利德不务农,但从他黑呢衬衣的襟口里仍流露出农民的土地气息。他把衬衣和领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团,来回擦身体,挠胸脯。这是有一半布里亚特人血统的农民,诚恳,没文化,头发梳成几根细辫子,鬃须很稀,胡须更稀,总共木过几根。蒙古人的脸形使他的脸显得苍老。他永远带着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给他脸上增添不少皱纹。
报告人带着中央委员会的军事指示走遍了西伯利亚,他的思想已经跑遍他将要去的广阔地区。他对大多数出席会议的人都漠不关心。但作为一个从小就参加革命的热爱人民的人,他钟爱地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统帅。他不仅原谅这个男孩子粗鲁的态度,在老头看来这是具有乡土气息的真正革命性的表现,还很欣赏他那些放肆的举止,就像一个痴恋女子喜欢她的征服者的无耻和放肆一样。
游击队领袖是米库利钦的儿子利韦里,中央来的报告人便是劳动大军里的合作主义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尔斯基。他先前追随过社会党人革命分子,近来他改变了自己的立场,承认自己立场的错误性,并在几次慷慨激昂的声明中表示忏悔,于是他不仅被吸收加入共产党,还在他入党后不久便被委以这样的重任。
把这项工作委托给他,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人,是出于对他的革命资历和监狱生涯的尊敬,并且还估计到他作为过去的一名合作主义者,熟悉西伯利亚起义地区农民群众的情绪。在这个问题上,熟悉农民情绪比军事知识更为重要。
政治信仰的改变使科斯托耶德有了极大的变化。它改变了他的外表、动作和作风。谁也不记得他先前的秃顶和满脸胡须了。也许这都是伪装?党严禁他暴露身份。他的化名是贝伦杰和利多奇卡同志。
伏多维钦科提前声明赞同读过的命令条款,这种作法引起一阵s乱,等s乱平静下来后,科斯托耶德继续说下去:“为了尽可能地利用不断高涨的农民群众运动,必须尽快地确立省委会管辖地区内所有游击支队的联系。”
后来,科斯托耶德谈到设立接头点、暗号、密码和联络方法等问题。接着他又谈起细节。
“把白军机构和组织存放武器、装备和粮食仓库的地点以及他们存放大量金钱的地点和他们的储存体系通知游击队。
“必须详细地分析游击队内部的组织问题,详细分析它们的指挥官、军事和作战纪律、秘密活动、游击队同外部世界的联系、对待当地居民的态度、战地革命军事法庭、在敌占区的破坏策略,如破坏桥梁、铁路、轮船、驳船、车站、修配厂及其技术设施、充话局、矿山、粮食等策略问题。”
利韦里已经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科斯托耶德所说的一切都不切合实际,都是外行人的胡说八道。他说:“十分美妙的演讲。我牢记心间。看来要想不失去红军的支持,必须接受这一切而不得反对吧。”
“当然如此。”
“我的美妙非凡的利多奇卡,你劈头盖脸地训斥我们的时候,我的队伍,三个团还包括炮兵和骑兵,早已出征狠狠打击敌人去了,叫我怎么对待你那些像学生小抄儿上的话呢?”
“说得多么妙!多么有力量!”科斯托耶德想道。
季韦尔辛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不喜欢利韦里那种傲慢口气,说道:“对不起,报告人同志。我有疑问。也许有一条指示我没记对。我念一下。我想证实一下是否记错了:”最好把革命时期在前线并加入士兵组织的老战士吸收进委员会。在委员会中最好有一两名下级军官和军事技术专家。‘科斯托耶德同志,我记得对不对?“
“对。一字不差。记得对。”
“那么请允许我提出下列看法:有关军事专家这一条款让我感到不安。我们工人们,一九o五年革命的参加者,信不过丘八长官。他们当中总有反革命分子。”
周围的人喊了起来:“行啦!表决,表决!该散会了。时间不早了。”
“我赞成大多数人的意见。”伏多维钦科c话了,嗓子大得像打雷。“要想表达得有诗意一点应当这样表达:民事指示应当来自下层,在民主的基础上生长,就像往地里压枝一样,而不像打桩子似的从上面打下去。雅各宾党专政的错误就在这里,因此国民会议才在热月政变中被推翻。”
“这再清楚不过了。”同他一起流浪的朋友斯维利德支持道,“这连吃奶的小孩都懂。应当早点想到,现在晚了。我们现在要干的是作战,勇敢地向前冲,木喘气地往前冲。指手画脚地说一通,再往后退,那算怎么回事儿?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吃。自己跳进水里就别喊救命——淹死完蛋。”
“表决!表决!”四面八方都要求表决。大家又发了一会儿言,越说越离题,各有各的主张,黎明时宣布散会。大家散开,一个个警惕地走了。
在路上有一处风景如画的地方。陡坡上有两个几乎挨着的村子——库捷内镇和小叶尔莫莱,被湍急的帕仁卡小河隔开。库捷内从上面沿着陡坡境蜒而下,小叶尔莫莱在它下面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库捷内镇里正欢送征募来的新兵,施特列泽上校领导的验收委员会正在小叶尔莫莱村里验收新兵,替小叶尔莫莱村和几个邻近的乡应征入伍的青年检查身体,这项工作由于过复活节停顿了一段时间。为了保证征兵工作顺利进行,村里驻扎着骑兵民警和哥萨克兵。
这是复活节来得特别晚而早春又来得特别早的节后的第三天,温和而宁静。库捷内镇的街上,一张张款待新兵的桌子摆在露天里,从大路的那头开始,免得妨碍车辆通行。桌子不完全在一条直线上,像一条弯曲的肠子,弯弯曲曲拉开。桌上铺着垂到地面的白桌布。
大家合伙款待新兵。款待的主要食品是复活节剩下的东西,两只熏火腿,几个圆柱形大面包,两三个奶渣甜糕。沿桌摆满装咸蘑菇、黄瓜和酸白菜的磁盆,还有盛切成片的面包的碟子,这些面包都是农民自己烤的;一碟碟堆得像小山似的复活节彩蛋。彩蛋上主要涂的是淡红色和浅蓝色。
外面淡红、浅蓝而里面谈白的空j蛋壳乱丢在桌子周围的草地上。从小伙子们上衣里露出的衬衫也是淡红色和浅蓝色的。淡红和浅蓝也是姑娘们连衣裙的颜色。浅蓝色是天空,淡红色是云彩。云彩在天空中慢慢地、整齐地飘动,仿佛天空同它一起飘动。
符拉斯·帕霍莫维奇·加卢津穿着粉红色衬衫,腰里系了一条宽丝腰带,用皮靴的鞋跟咯咯咯地敲着路面,两只脚一会儿往左伸,一会儿往右伸,从潘夫努金家高台阶上跑下来,跑到桌子跟前,潘夫努金的房子在桌子上面的山坡上,他马上讲起话来:
“我用这杯老百姓自己酿的酒代替香槟酒为你们干杯,兄弟们。祝你们长寿!新兵先生们!我祝你们万事如意。请注意!你们即将踏上遥远的征途,挺起胸膛保卫祖国,打退让俄国人民自相残杀、血染大地的暴虐者们。人民希望不流血地谴责革命的成果,可布尔什维克党作为外国资本的奴仆,把人民朝夕思慕的理想——立宪会议用刺刀的暴力驱散,无辜的人民血流成河。即将上战场的年轻人!俄国武装的荣誉受到拍污,把它洗刷干净,因为我们欠下我们诚实盟友的债,我们蒙受耻辱,我们注意到,紧跟着红军,德国和奥地利也无耻地抬起头。兄弟们,上帝与我们同在。”加卢律还想说下去,但乌拉的喊声和要求符拉斯·帕霍莫维奇不要再说下去的喊声压住了他说话的声音。他把酒杯端到唇边,一口口慢慢喝着没过滤的白酒。这种饮料并不能让他满足。他喝惯了美味的葡萄酒。但他意识到他在为社会牺牲,便感到心满意足。
“你老子是头雄鹰。这家伙真会骂人。那个米留可夫算什么东西。”人们喝醉了,在一片吵闹声中,格什卡·里亚贝赫对坐在自己身旁的朋友,捷连秀·加卢津,夸他的父亲。“真的,真是头雄鹰。大概不会平白无故卖劲。他想用舌头免除你服兵役。”
“得了吧,格什卡!你真没良心。居然想得出‘免除兵役’。咱们会同一天收到通知书,什么免服兵役!咱们要去同一个部队。他们把我从中学里赶了出去,这群混蛋。我妈伤心得要命。幸好没当志愿兵。说让我当士兵。爸爸自然会说话,那不用说,能手。他这种本领是从哪儿来的?天生的。没受过任何系统教育。”
“听说过桑卡·潘夫努金得病了吗?”
“听说过。传染得真那么厉害?”
“一辈子也治不好。疾病一烂到脊髓就完蛋了。自作自受。警告过他别去。主要是同什么人鬼混。”
“他现在怎么办?
“悲剧。想自杀。今天,叶尔莫莱村的征兵委员会检查他,也许要他。我参加游击队,他说。我要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报仇。”
“你听我说,格什卡。你说传染上了,可如果不上她们那儿去,还会得别的病。”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看来你正研究这个问题。这不是病,而是木可告人的隐疾。”
“格什卡,你说这种话真该给你一个嘴巴。你胆敢欺侮你的伙伴,你这个说谎的瘌痢头!”
“我说着玩呢,你别激动。你猜我想告诉你什么。我在帕仁斯克开的斋。一个过路的人在帕仁斯克发表了一篇‘个性解放’的演说。我,妈的,要参加无政府主义。他说,力量在我们自身。他说性和性格是动物电磁的激发。啊?妙吧!可我喝酒喝得太多了。周围喊得什么都听不见,耳朵都要震聋了。我受不住啦,闭住嘴,捷廖什卡。我说,脓包,妈妈的乖宝贝,堵住耳朵。”
“你告诉我点别的吧,格什卡。我对社会主义还不大清楚。比如,什么叫怠工者。什么意思?干什么用?”
“我尽管是这个问题的专家,可我告诉你,捷廖什卡,离开我远点,我喝醉啦。怠工者同其他人属于一伙。一说怠工者,你就同他是一帮。明白啦,笨蛋?”
“我想也是一句骂人话。说到电磁力,你说得对。我按照广告,打定主意从彼得堡订购一条电磁腰带,为了开展活动。用代收货款的办法。可突然发生了革命。顾不得腰带了。”
捷连季没说完……醉汉们的吵闹声被不远的地方发出的一声爆炸声压住了。桌上的喧哗声停止了一下。一分钟之后又恢复了,并且吵闹得更厉害。一部分坐着的人站起来。清醒点的还能站住。另一些人两条腿摇摇晃晃,想走到一边去,但站不稳,倒在桌子底下,马上打起呼喀来。女人们尖叫起来。一片混乱。
符拉斯·帕霍莫维奇两眼向四下打量,寻找罪魁祸首。起先他觉得,轰隆声就在库捷内镇,紧旁边,也许就隔着几个桌子。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他扯着嗓子喊起来:
“这是哪个犹大钻进我们这伙人里来捣乱?哪个小子扔手榴弹玩?不管是谁,就是我亲生的儿子,我也要把这个恶g掐死。公民们,我们不能允许开这种玩笑!我要求搜捕。咱们把库杰内镇包围起来。一定要抓住好细!不让兔惠子逃走!”
起先大家还听他讲话,后来注意力被从小叶尔莫莱乡公所冲天升起的烟柱吸引过去了。大家都跑到悬崖上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从燃烧起来的乡公所里跑出几个没穿外衣的新兵,有的光着脚,有的只穿着~条紧身短裤,施特列泽上校和几个验收新兵的jūn_rén 也从乡公所里跑出来。哥萨克和民警骑着马在村子里来回奔驰。他们挺直身子,挥舞马鞭,骑在身子像蛇一样东扭西扭的战马上。他们在搜寻什么人。一大群人沿着通往库杰内镇的大路跑过来。叶尔莫莱村的钟楼当当当地敲起来,民警追赶往这边跑的人。
事情进展得极快。黄昏的时候,施特列泽带着哥萨克到跟小叶尔莫莱村紧挨着的库捷内镇来搜寻。巡逻队包围了村子,挨家挨户搜查。
这时,一半参加庆祝的人还未离开,他们喝得烂醉如泥,脑袋靠着桌子边或者躺在桌子底下睡着了。等到大家知道村子里来了民警,天已经黑了。
几个小伙子躲开民警,互相碰撞着从小道跑了,钻进头一个碰到的地下货栈的栅栏门。在黑暗中弄不清这是哪家的货栈,但从鱼味和煤油味上判断,这是合作社的地窖。
躲藏起来的人并没干过亏心事。他们的过错便是躲藏起来。大多数人这么做是因为慌张,喝醉了酒,一时糊涂。有的人觉得自己认识的人不体面,他们也许会毁了自己。现在一切都带政治色彩。淘气和耍流氓在苏维埃政权这边被视为黑色百人团的证据,而在白军那边把爱惹是生非的人当成布尔什维克。
原来不少人比这几个小伙子还先钻进地窖。地窖里挤满了人。躲在这里的有库杰内镇的人,也有小叶尔莫莱村的人。库捷内镇的人烂醉如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像呻吟似的打呼嗜,咬牙,发出一阵阵呼啸声,另一部分恶心呕吐。地窖里黑得要命,叫人出不来气,臭味熏人。最后进来的一批人从里面把他们爬进来的通道用土和石块堵死,免得d口把他们暴露出来。不久,醉汉们的鼾声和呻吟声完全停止了。地窖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都在安安静静地睡觉。只有被死吓破了胆的捷连秀·加卢津和小叶尔莫莱村好打架的科西卡·涅赫瓦林内安静不下来,在一个角落里低声说话。
“小点声,兔崽子,你这好哭鼻子的鬼东西,别把大伙儿都坑了。听见没有,施特列泽的人到处搜查人呢。他们从村口回来了,到了集市,很快就会到这儿来的。别动,别喘气,木然我就勒死你!——算你走运——他们走远了,过了咱们这儿。你干吗上这儿来?瞧你这个笨蛋也躲到这儿来了。谁会动你一根指头?”
“我听见格什卡喊‘快躲起来’,就钻进来了。”
“格什卡是另一码事儿。里亚贝赫一家都是注意对象。他们在霍达斯克有亲戚。是耍手艺的人,工人家庭出身。你别哆嚷,傻蛋,安安静静躺着。周围都是屎,吐了一地,你一动弹便粘一身,连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