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
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他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
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r后我实在跟你爸
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
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
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
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
只是价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卖粮的主家j谈着,
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
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
扫清障碍。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
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
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
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
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
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
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没啥j涉。”鹿子霖更
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轩冷笑一
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
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s来了,鹿子霖不露声s地在想,你顶我
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d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撂银元码到炕
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
“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r子长着哩!”孝
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r后啥事都甭问甭管。”
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
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
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
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
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
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
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
“我知道你盼我死、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婊子钻
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
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
炕上一人一口j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
一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挡里,抓下一
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
死猪似的拖回家去。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
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贱卖了,屋里
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
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
不起不来。她的脸上留着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
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
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r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
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胧梳一
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
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白
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拨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
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
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
来。自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
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
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
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
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r
象男人一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第上的事
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
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r个人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
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血
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
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
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
的弟弟前来吊孝人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g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
锅里捞面浇躁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
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
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d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
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一方乐上。
“给我帚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
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的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饱吃一顿,然后叮
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白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
面拦挡,满仓倒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满了
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满仓领着他们
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一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满仓飞奔回来请
他出面。可是连着抽完三袋水烟,仍不见满仓回来,难道白嘉轩父于对拆房这种面
皮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一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
口,把两个抬一根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一个侄儿说:“没没
没,孝武蹦出来挡将,满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
满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一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挺凶,他爸出来还笑
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g了,咱一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
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一袋水烟,
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泄气,难道我没n到他的脸上n到空沟里去了?
白嘉轩家的反区实际很难揣摩,白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白赵氏白吴氏以及孝
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气恨难平,众
口一词再三反覆强调着同一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皮!鹿于霖揭掉
的不单是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nn!白嘉轩只顾咂着水烟袋。白赵氏说:“
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他说:“我咋么要下这个
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
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白
嘉轩赐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
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
”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
也掂不来吗?揭我脸皮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白嘉轩问孝
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
的心意,说:“爸爸!他今r拆房,我明r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
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于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
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
一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
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c得住刀!”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
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
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
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
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
满仓g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s喝住转身欲走
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
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
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
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
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
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
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
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
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
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
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
说也得g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
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
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
哩!”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g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g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r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g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s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c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x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r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s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g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r。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魓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c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l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y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y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s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c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