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烨毫无睡意。两眼一闭,一个美妙的女子就闪现:她唱着,舞着,吟着,那红酥之手还向他递上一杯美酒。他抗拒地睁开眼,心里又想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女子,肯定是林匡杰所说的景翩翩。她怎么会在他心里留下来呢?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对那种纯粹出卖r体的妓女也许是对的,可对于景翩翩这样的艺妓,也许恰恰相反——目中无妓,心中有妓!
景翩翩像挥之不去的蚊子一样折磨得李春烨无法入眠。他索性起来,到后花园散步。
月光如水,花草树木都披上银辉。隐约之中,围墙之外还有琴声歌声传来。李春烨断定这琴声和歌声来自青楼。不论哪里,青楼总是选择靠近官府和学宫的地方。他还断定这袅娜之音来自景翩翩。他想:景翩翩啊景翩翩,难道前世注定你我非要一见?也罢,见一面吧,见一面就“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了,就可以安然入睡了……
李春烨回房间,将大额银票从鞋里取出藏入草席底,带上几锭纹银。临出门,又折回唤醒卓氏,说有事出去一会儿,让她将门闩上。
李春烨出门轻手轻脚,跟门卫只说出去散散心。不想,还是惊动隔壁房里一个人。那人当即尾随而出,手脚更为轻便。他没跟出正门,敏捷地翻墙而出。李春烨根本没想到会有这等事,何况心中只有景翩翩,一叶障目,一点儿也没觉察后头有人……
月儿虽然偏西,青芷楼依然灯红酒绿。李春烨直接找老鸨:“找你们景姑娘!”
“景姑娘?我们这有两个姓景的娘姑,你要哪个景姑娘?”老鸨问。
“叫景翩翩的。”
“哦——,长长的美人啊!”
“什么长长的短短的,我要那个会写诗的,最会写的……”
“没错啦,就是那个长长的美人!苗条身子,瓜子脸,长长的……”
“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快带我去见人!”
“哎哟,客官——,”
“嘘——”李春烨立刻纠正道,“这里没有客官,只有老板!”
“哦,我说老板!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见我们景姑娘,哪有想见就见的?你得先约约啊!”
对风月场,李春烨不是没见识。想当初,为科举,流浪京城几年。寂寥难耐之时,只好寻章台柳。偶然逛逛妓院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他没那么多钱,不忍心把母亲和妻子一丝丝织布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丢那无底d去。功成名就又纳妾之后,他几乎再不沾那边。今天到青芷楼,只不过是为了驱走心中之妓。他对老鸨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面上。
老鸨的笑脸瞬时灿烂了许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呀,老板!既然这么心诚,下一个就请你吧!”
李春烨又摸出一锭纹银搁在台上,又笑了笑。
“我这就去跟景姑娘说!这就去!”老鸨一把抓起那两锭纹银,边塞怀里边走。
景翩翩正与一位年轻学子端坐在天然几边闲聊,谈笑风生。老鸨突然进来,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姑娘有客来了,这位公子是不是……”
“我不是客吗?”那学子诧异道。
老鸨笑容可掬:“哟——,说哪儿话呀!来的都是客,都是客啊!只是……只是这位公子,已经有两个时辰吧……”
那学子明白了,边掏银子边说:“我加钱。”
“哎呀——,怎么不早说?现在我已经答应人家,人家还是我们姑娘的回头客……”
何以度潇湘 三(2)
“那你就以后再来吧!”景翩翩一听是回头客,心想他也许是她心中正期待着的那位,连忙也劝那位学子。
那学子看了看景翩翩的笑靥,更舍不得走,可又怕惹她不高兴,后悔没早多掏银子,只好离开。他一出门,就碰上李春烨进门,两个人差点撞上。老鸨笑道:“看你急成什么样!”
景翩翩闻声注视过来,发现是个陌生人,柳眉随即紧锁,转而对老鸨瞪一眼,又狠跺一脚。
李春烨发现景翩翩果然是个“长长的美人”,二八佳人的样子,但是一脸冰雕。她双唇噘着,一边上唇有点儿像个小浪花,像调皮地微笑着,好惹人怜爱。他明白原委,并不计较,笑着一口雪白的牙说:“景姑娘,我是慕名而来啊!”说着,掏出两锭纹银摆在天然几上。
景翩翩淡淡地笑了笑:“大人在何方为官啊?”
“本人不曾为官,只与诗书为伍。”
“真不为官?”
李春烨信誓旦旦回答:“真不为官!”
“伪君子!”景翩翩睥睨一眼,头歪另一边去。
李春烨难堪极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辩解:“真的……你怎么……你怎么……怎么能说我……”
景翩翩像判官问案:“你还想骗我?”
“我……哪敢骗你啊!”李春烨嘴上还硬,心里快顶不下去了。
“你看不见自己的额头,我可看得见!额头都磕平了,还不为官?”
李春烨大吃一惊,只能说:“景姑娘真是厉害!名不虚传,真厉害啊!”
“找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想讨姑娘一杯茶喝。”
“哦,茶有!”景翩翩立即命侍儿收拾茶具,泡上新茶。
景翩翩在天然几一边落座。她穿一袭长裙,裙摆拖地,可一坐下,不小心露出一只脚。李春烨不意瞥见,暗暗吃惊:她怎么会是大脚?她意识到什么,有点尴尬,连忙起身,进里面房间,嘟囔说上茶怎么这样慢。
李春烨在天然几边坐下,看几边上的古花觚,里面c着几枝花。几的另一边摆着铜炉,焚着香。再过去是书柜,柜上摆些古玩,柜下则叠着几部古书。挨着书柜,是一床古琴。再过去是竹帘,竹帘一边挂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小鸟相拥而眠。帘内该是卧室。竹帘另一边墙上挂一幅兰花图,题曰:
欲歌春望词,谁是知音者。
门口木兰舟,常系垂杨下。
落款“三昧”。李春烨看了,觉得这诗简直是街头叫卖,不过这买主须是“知音者”这等千古难遇之人,这买卖可不容易成交啊!这么想着,转而看另一边一幅字,题为《观翩翩挟弹歌》,曰:“酒酣请为挟弹戏,结束单衫聊一试。微缠袒半发,侧度云鬓引双臂。侍儿拈丸着袖端,回身中之丸并坠。言迟更疾却应手,欲发未停偏有致。”落款为马正昆。景翩翩琴艺真是绝佳,还是这马氏情人眼里出西施?李春烨正这样想时,景翩翩从里面出来,在天然几另一边落座。他问道:“马正昆何许人?”
景翩翩略偏起鹅蛋脸,反问:“大人想知道?”
“不,随便问问。”李春烨有点尴尬。“那么,三昧呢?”
“本女子便是。”
“这可巧了!”李春烨击节叫好。“你猜我的字叫什么?二白!三昧——二白……”
景翩翩听了大笑。献殷勤的男人她见多了,利用字号做文章的还是头一个。
李春烨明白景翩翩大笑的意思,有些难堪。她没领他的情,挺冤枉。一听她叫“三昧”,他立刻想到江日彩与袁崇焕。一个福建人,一个广东人,他们字号却差不多。江日彩的号是“完素”,袁崇焕的字则叫“元素”,你说巧不巧?偏偏,袁崇焕一中进士就到邵武当知县。而江日彩,本来一直在江西金溪当知县,不要路过邵武;后来升任监察御史,到京城了,回家必经邵武。这样路过,一般只拜访邵武知府,而不会去看邵武知县。可那天,偏偏他下榻的驿馆边民房失火,袁崇焕赶来扑救。袁崇焕个子小小,却第一个爬上高墙,一边接过传递上来的水桶往火里泼,一边躲避着火焰,像猴子一样灵巧。围观的人赞叹不已,越来越多人行动起来。他不好意思袖手旁观,跟着上。这样他们才认识。火灭之后,“完素”、“元素”一谈,两人直叹前世有缘。现在“二白”与“三昧”这么相识,不也前世有缘吗?
何以度潇湘 三(3)
茶上来,景翩翩亲手端一杯递给李春烨。他嗅了嗅,连声称道好茶。可是小吸一口,品了品,觉得有问题。他推测说:“这茶是好,可惜……”
“可惜水次了些。”景翩翩抢过话,不无挑战。“昔日,徐达左曾使童子入山担七宝泉,以前桶煎茶,以后桶濯足。人不解其意,有人问之,答曰:‘前者无触,故用煮茶,后者或为泄气所秽,故以为濯足之用。’莫非,大人也嫌这水不洁?”
“姑娘果然不凡,博学多闻,才思敏捷!”李春烨这才真正对景翩翩刮目相看起来。“不过,我刚才并不是说水,而是说这茶。这茶中不光是小团茶,必定还有大团茶夹杂其中,故而略有异味。”
还有这等异人?景翩翩大惊失色,连忙呼侍儿前来询问。侍儿说本来以为今晚没客了,只碾了两人用的茶。现在又有客来,碾造不及,只好取大团茶来凑。听这么一说,轮到景翩翩对李春烨高看一眼:“大人火眼金睛,小女子钦佩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喝多了罢,偶有所得而已。只听闻姑娘琴棋诗画出类拔萃,不曾想姑娘对茶道也有造诣。”
“造诣不敢!小女子只是羡慕李清照与赵明诚,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谈论史书,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决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以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
李春烨与景翩翩谈得正欢,没发现那尾随者也进了青芷楼,像壁虎一样正在外面攀援壁板。他手脚像利爪一样,稍有点缝隙就给抠住,步步近二楼外窗。不想好马也有失蹄时,他不小心钩下一个灯笼。那灯笼掉下,偏了一些,油灯从里面掉出,落进一楼房间,立时火焰冲腾。这房子全用木料建造,时值秋冬,干柴烈火,烧得非常快。幸好很快有人发现,大叫起来:“救火啊——!”
李春烨慌忙跑出门观望,发现楼上的人纷纷从房间跑出来,有的随便抓点衣物遮羞,有的遮羞都顾不上。可是,当人们跑到楼梯口时,发现火龙正从下往上蹿,断了逃路,哭叫着干着急。李春烨往外看了看,发现离地只有丈余。他把景翩翩拉回卧室,命令道:“快,剪刀!”说着,就扯蚊帐。“快,随便带点!只能小包!”
李春烨将厚厚的蚊帐布三下五除二裁成条,又麻利地结成简便绳索,二话不说,一把揽起景翩翩。借着光亮,他发现她那上唇好像还在调皮地微笑着,忍不住猛亲她一口,但脚步没停,直送到美人靠:“快,抓紧点!别怕!”
在一片哭爹叫娘声中,景翩翩爬到美人靠栏外,攀上布绳,问:“你呢?”
景翩翩两眼泪光闪烁,充满感激。李春烨倒是不好意思了,回避目光,干净利索道:“别管我!你先下,快!”
李春烨紧紧拽住布绳,让景翩翩一步步攀下。快到地面时,火舌突然卷来。她一慌,跌落地面。而这时,他发现很多人并没有救火,只是看热闹。有些男人女人还肆无忌惮地骂那些妓女伤风败俗,老天终于长眼,就让烧死好了。他连忙叫道:“快救救她!她是景翩翩!”
李春烨不能再从这里下,跑到另一边。这边火光不大,下面有个水池,已经有人往那里跳。他马上回房,蹿进景翩翩睡房抱被子。正要出门,发现梳妆台边砌着一堆新书,无意中扫一眼,发现是《散花词》,马上想起那句“闽中有女最能诗,寄我一部《散花词》”,随手抓了一本塞进衣襟,这才跑出门,往那池子里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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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潇湘 四(1)
那池子毕竟太浅,李春烨给摔得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晚上,家里人和林匡杰都守在床边。他说昨晚睡不着,出去散步,路过那里,慌乱中失足。人们庆幸他命大,因为有些人没跳好,落到石上,没当场摔死也摔得半死,他才摔晕,脚有点扭伤而已。
李春烨命中与火有缘。母亲怀他的时候,曾经梦见一团火球从天上擦着五魁亭的边沿飞落他家。父亲李纯行说,他命里就缺火,一辈子在水路上,朝不保夕。儿子不能再缺水,一定要带火。于是,就给他取名为“春烨”,春字是排行;烨乃日光,从火。r名“赤仂”,赤为红日,更是从火;仂,泰宁方言,语气助词。字“二白”,这白也指日光,二白为“白白”,无以复加。李春烨,一定会像春花一样红火!火得让人炫目!李纯行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那样红火,赤心报国,光显门楣,不惜散财消灾,多积y德,一趟趟在鬼门关上出生入死。邹氏相信这儿子将来一定会像邹状元那样红火,不惧年纪轻轻守寡,年复一年捻那一丝丝苎麻线。李春烨相信自己将来一定会像李丞相、邹状元那样红火,不畏独居岩x,借月苦读,一次次步入考场。果然,他进士及第了,命运红火了!今天火灾,他又逢凶化吉!
李春烨除了庆幸没摔到石头上,还庆幸《散花词》没丢。现在他已经睡够,取来湿漉漉的书,拆成一页页,晾了一床,边晾边读。说来惭愧,说是读书人,囿于求功名,多读四书五经,他很少涉猎诗词歌赋。现实中女人的诗文,还是头一回读。不看则已,一看怦然心动。他破天荒看到一颗女人的心,情窦初开——
飞飞双蛱蝶,底事过邻家。
邻家海棠树,春来已见花。
真切地看到这样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生活。白天——
晏起茶香解宿醺,阑干花气午氤氲。
侍儿指点湘濂外,若个春山多白云。
入夜——
夜静还未眠,蛩吟遽难歇。
无那一片心,说向云间月。
她赏兰——
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
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
她赴约——
驱车终日,留侬喘息。
徐语向郎,郎意毋亟。
她呀,整个人儿是情做的!她每一滴热血是情,每一丝心绪是情,为情入眠,为情醒来,每一个日子都为情而活!
李春烨读着想着,心儿和景翩翩的韵律一起跳动。王伯谷说得没错,这诗真是堪比荔枝,甘软滑脆,清甜香郁,沁人心脾,难怪“一骑红尘妃子笑”,我也读得神魂颠倒,老夫聊发少年狂啦!何况,他眼前还老是幻现她那调皮地微笑着的上唇,恨不能再吻一下。可是,苍天无眼,竟然从中作梗……
景翩翩啊景翩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如今,景翩翩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这让李春烨非常揪心。一发现天亮,即起床。头似乎更晕,腿一迈就疼,迈两步就瘸。卓氏醒了,劝他躺着休息。他说要上街找郎中看看伤,她说请郎中到驿馆来。他说试走走,活络活络血脉。
开门一看,细雨蒙蒙。李春烨想到家乡,夏天常有人用雷公藤毒鱼,从小河到大河,从小鱼到大鱼,难有幸免。有时看去,白白一片,惨不忍睹。可当天下午或者第二天,往往会下一场雨,让河里有些新鲜的水,让那些半死的鱼复活。这么说,今天这场雨也是观音慈悲,特地赶来拯救那些青芷楼的女子?